李浩(2)
蔣書輪是周日去李浩家家訪的。李浩的家就在小鎮的天橋附近,在那一排低矮的廠房後面。蔣書輪走到天橋上,又望了望這個小鎮,和他兩周前來的時候的樣子一樣,書輪卻覺得已經過了一個世紀一般。他又從口袋中拿出了笛子,這個深紅色的苦竹做的笛子卻在陽光下暗淡下來。天橋上擠滿了車輛,間或還有大卡車,轟轟的發動機的聲音響遍小鎮。書輪的笛聲淹沒在車輛之中。蔣書輪無奈止住了笛聲,下了天橋。他穿過廠房,沿著一條小路找到了李浩的家。
門是早已生鏽了的,門上的鐵皮一塊一塊地脫落,露出深黑的顏色。門兩邊是低矮的圍牆,紅色的磚頭已被磨去了一半,一副意欲傾倒的樣子。蔣書輪上去輕輕地拍了拍門,門卻自動開了,也許是這門太舊的緣故吧!
蔣書輪進了門,走到院子里。院中長滿了雜草,一條被踏得堅實的土路在雜草之間延伸到屋前。屋是瓦房,屋脊兩邊的瓦早已脫落了大半。蔣書輪剛要叫「李浩」的名字,李浩卻正好從屋內跑了出來。
「老師?」李浩在門口立住了,他驚訝地叫了起來。
「怎麼,不歡迎啊!」蔣書輪笑著說道。
「老……老師,您來屋裡坐。」李浩急忙跑上前去拉住老師的手。
蔣書輪走進屋裡,由於屋子是坐南朝北,所以屋內顯得特別的暗。白漆的牆壁被灰塵覆蓋了厚厚的一層,泛出一片黃色。他抬起頭,看到屋的正上方被一層油紙遮擋著,油紙上落滿了屋頂掉下來的木屑、瓦塊。油紙的有些地方露出了大窟窿,也許是被瓦塊砸穿的。
「小浩,是誰來了?」東邊的卧室里傳出了一個男人的聲音。這聲音顯得那般無力,就像一個垂死之人在使出渾身解數說的最後一句話。
「爸,是我的老師,」李浩跑進了卧室,他對父親說道,「老師來家訪了。」
「那……那,快請老師進來。」男人急促地說道。
蔣書輪大踏步走進了卧室,卻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李浩的父親直直地躺在一張木板床上,身上蓋著一條薄被子。床邊的桌子上雜亂地擺著一堆藥膏,濃重的藥味直刺向書輪的鼻子。桌邊的地上放著幾盆水,水裡浸泡著毛巾。
「老師,我渾身不能動,起不了床,沒法下地迎接你了。」李浩父親伸了伸脖子,眼睛看著蔣書輪。
「不要緊,你好好休息。」蔣書輪看著李浩父親,發現他似乎只有脖子能動,書輪關切地問道,「你是得了什麼病嗎?」
「唉!不是得病。」李浩父親嘆了口氣,眼睛盯著上面的油紙,他不想說出來但又顯得願意將自己的苦難傾訴給他人似的,「兩年前,我出了車禍,我騎摩托車和卡車撞了,最後成了高位截癱,脖子以下都不能動了。」
蔣書輪聽了,心裡也難受起來。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語去安慰李浩父親,只能不住地嘆氣。停了一會兒,蔣書輪問:「那家裡的生活怎麼維持?」
「小浩的母親在附近的廠里幹活,她每天中午還來家裡做飯,」李浩父親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我太不中用了,拖累了全家人,我有時覺得還不如死了好!」
「快別這麼說,」蔣書輪連忙安慰道,「誰都不願意發生這樣的事情,這不是我們能左右得了的,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強地去面對。你也要從好的方面去想,你看,李浩這孩子多優秀啊!老師們都很喜歡他。你應該為孩子感到驕傲。」
李浩父親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頗為自豪地說道:「小浩這孩子在家裡很懂事,特別是兩年前我不能動以來,他真的長大了。那時候他還上小學,每天放學都會跑到我的床邊按摩我的腿,喂我吃飯;上初中以後,他只能周末回來,回家這兩天他寸步不離我身邊,給我擦洗、抹葯。——老師,在學校還望你在他身上多費心。」
「你放心,老師們都是把學生當作自己的孩子看待的,你只要把自己照顧好就行了。」
「爸,該換藥了。」李浩小聲說道。
「先別換,沒看正和老師說話嗎?」
「先換藥吧!」蔣書輪看了看桌上的藥膏,說道,「換藥要緊!」
李浩掀開被子,用力將父親翻成左側卧位。蔣書輪看到他的背部有些皮膚已經潰爛,出現了深洞式的褥瘡,這是躺久了造成的。李浩用毛巾輕輕地擦了擦父親的後背,小心翼翼地將藥膏塗在潰爛的位置上。蔣書輪不忍直視,他走出卧室,眼睛里落下了幾滴眼淚。
李浩送走蔣書輪的時候已經是上午11點多鐘了。他一直把老師送到天橋邊。蔣書輪推著電動車,李浩走在旁邊,師生兩個人一路無話。他們都各自低著頭,彷彿周圍的世界都與他們不相干似的。他們的身上就如背了沉重的負擔,在一步一個腳印艱難地走著。終於,他們走到了天橋邊。
「李浩,你平時回家也走這個天橋嗎?」蔣書輪停下腳步,他望著天橋上車水馬龍,他想叮囑李浩在這上面走要注意安全。
「我已經兩年沒走過這個天橋了。」李浩剛才還低著頭,這時忽然抬起頭來,就彷彿受了驚嚇一般,「我從來不走這上面!」
「為什麼?」蔣書輪吃驚地問。
「因為,因為……」李浩的臉側向一邊,他彷彿不願看到這個天橋似的,他的臉上分明現出悲傷、驚恐的神情,「因為我爸就是在這上面出的車禍,被一個卡車從天橋上撞了下來!」
蔣書輪怔住了,路上的車輛的轟鳴聲彷彿一下子就變小了。這個世界變得安靜起來,就剩下他和李浩,這樣一對師生,在這廣闊的世界里默默地講述著這個悲傷的故事。蔣書輪機械般地望了望天橋,他的眼睛里彷彿出現了兩年前的那場慘劇。李浩的父親躺在天橋下的馬路上,血泊在他的身下越積越大,血液向路邊的大河流去。旁邊的摩托車靜靜地躺著,就像一匹摔斷了腿的馬兒,流著眼淚卧在主人的旁邊。蔣書輪看到李浩滿臉的淚水,安靜的世界被這凄慘的哭聲打破。他一把抱住李浩,李浩淚如雨下,浸濕了書輪的衣服。書輪從口袋裡取出紙巾,擦了擦李浩的臉,他安慰道:「孩子,要堅強,要相信,風雨之後就是彩虹。」
李浩是個樂觀的孩子,在學校,你很難看出他和別的孩子有什麼不同,可能唯一不同的是,他穿的衣服是破舊的,他早晨和晚上只吃稀飯和饅頭。李浩母親整日地在工廠里勞作,周末也是不休息的,她自然對孩子的穿著打理的不夠。李浩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是穿著同一件衣服,衣服袖口和領子的地方都變得黑乎乎的。蔣書輪看到了,對李浩說:「要養成自己洗衣服的習慣。」漸漸地,李浩便真就自己洗衣服了。他把衣服脫下放在盆里,倒入洗衣粉,在盆里不斷地揉。不一會兒,水盆里就起了無數的白色的泡沫。他繼續地揉,白色泡沫不見了,水變得渾濁。他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和蔣老師散步,蔣老師說:「水具有最高的品格,它能滋養萬物,又能洗去世間一切的污濁,這就是古人所說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水看似柔弱,可在這至柔之中又有至剛,『水滴石穿』就是這個道理。」李浩看著水盆,一下子明白了老師的道理。老師是讓他汲取水的品格。李浩握緊了拳頭,他要勇敢地和苦難搏鬥。他在學習上變得更認真了,他比別的同學更努力。每天早上,他都是第一個從宿舍里出來,他輕輕地推開宿舍的門,看到太陽還未躍出地平線,大地還沉浸在酣睡當中。他步履匆匆而又小心翼翼,彷彿不敢打破這清早的安靜似的。他進入教室便開始學習。課堂上,李浩總是認真聽講、積極發言,複雜的數學題他很快就能做出來,難背的英語單詞他能很快地記住。不僅如此,李浩的閱讀量也十分大,許多文學和歷史書籍他都讀過,這一點令蔣書輪也感到驚訝。
「李浩,你小小年紀,怎麼讀過這麼多的書?」蔣書輪問。
「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爸給我買了許多書讓我讀。現在這些書都還在我的床底下呢!」
「讀過《史記》嗎?」
「讀過,文言文看不懂,只能邊看註釋邊看原文。」
「給我講講《史記》里的故事吧!」
李浩便嘩啦嘩啦講起來,他講屈原,講孔子,講陳勝、吳廣,他就像說書人似的,提著嗓子,兩手胡亂比劃著,把蔣書輪逗得哈哈大笑。書輪把李浩領到自己的宿舍,也從床底掏出一大堆書來。
「這是我看的書,我的書還有很多很多,你先挑幾本看吧!」蔣書輪把這堆書排成一列,彷彿就在展覽一件件稀世珍寶。
李浩的眼睛里放出光芒來,老師竟有這麼多書啊!他把每一本書都拿起看看,又捨不得放下,不一會兒,懷裡就塞滿了七八本書。
「太多了,太多了,」蔣書輪把李浩懷裡的書拿出來,「你最多只能拿三本,看完以後再來拿。」
李浩不情願地從這書中挑出了三本,分別是《古希臘神話與英雄傳說》《詩經》《儒林外史》。
蔣書輪看著李浩,彷彿就看到了當初的自己。書輪想起了自己的高中語文老師,他是一個儒雅而博學的人。老師給了書輪許多寫作上的教益和人生上的啟迪。
「書輪,你看這雨,你聽這雨,你用所有的感官來感受這雨,」天下起雨來,老師和書輪在雨中散步,「雖然一年四季都會下雨,但春夏秋冬,雨卻是不一樣的。」
書輪仰起頭,閉上眼睛,伸開雙手,雨就像鳥兒的喙,輕輕地啄在書輪的皮膚上,書輪覺得一股清涼湧上心頭。書輪至今都忘不了這種感覺,更忘不了老師的話語:「寫作就是要寫出生活的細節,生活的細節就要用心去感受,所以寫作就是在寫心。」
心應該平和沉穩,而不能浮躁驕矜。老師有一次對書輪說:「書輪,你的作文越來越差了。」書輪很難受,因為書輪的作文是全班最好的,總是被老師當成範文讀,為何老師要這樣說。
「書輪,你還很小,你未經過生活的打磨,也未讀過大量的書籍,你會很容易變得浮躁,從你現在的作文中可以看出,你已經張揚到什麼程度了,」老師翻開書輪的作文本,他指了指書輪的字體和其中的一段內容說道,「你現在寫的雨,已經不是當初你寫的雨了,你用了那麼多形容詞,加了那麼多華麗的語句,有必要嗎?還是那滴清涼的雨珠嗎?」
書輪的臉紅了,他明白了老師的良苦用心,他太想顯露自己寫作上的才華,卻適得其反,傷害了文章本應該有的真誠。老師這時站了起來,從書桌底下費力地拿出一大摞書來。
「書輪,你的寫作天賦很好,但只有天賦是不夠的,」老師把書排成一列,也像在陳列一件件稀世珍寶,「只有廣泛閱讀才能更上一層樓。書輪,我看你特別喜歡文學,是個好苗子,希望你將來能在文學的道路上走得遠一些。這些書,你拿去看吧!」
正是老師的書給了書輪最初的文學啟蒙。蔣書輪對李浩也寄予了希望,這希望並不是讓李浩走上文學之路,而是希望他能按照自己的興趣愛好自由發展。可蔣書輪怎會不知道,這樣一個家庭的孩子,或許將來上大學都是個問題。他父親因治病已經花去了巨額醫療費,現在又常年躺在床上,不僅不能掙錢,還成了家裡的累贅。家裡只有他母親一人幹活,每天掙的錢只能夠補貼家用。看看李浩每天吃得飯吧!他連菜都吃不起。蔣書輪搖搖頭哀嘆起來。他與校長溝通,校長倒通情達理,讓餐廳免去了李浩一半的伙食費。從此,李浩就真的能就饃配菜了。李浩看著油乎乎的冬瓜,眼睛放出光來。他用筷子小心翼翼地夾起一片冬瓜,顫抖地放入嘴裡,他慢慢地咀嚼,這冬瓜好似鮮肉一般,香味立刻充溢了口腔。他咀嚼了半天才戀戀不捨地咽了下去。李浩覺得這是他十幾年來吃得最香的食物了。有了這「美味」的供給,李浩的學習更上了一層樓。第一次的月考,李浩考了年級第一名,老師們誇讚他勤奮、聰明,唯有蔣書輪,只是不冷不熱地提醒他:「不要驕傲,你的學習之路還很長,要做到時刻不放鬆。」
「老師,您放心,我會永遠都做到努力學習。」李浩堅定地說道。
從此,李浩起得更早了,睡得更晚了。下完夜自習,教室里只剩下李浩一個人,他還在演算數學題。蔣書輪說道:「李浩,晚上去操場上跑會步吧!學習要勞逸結合,不可急於求成。」李浩點點頭。李浩在操場上跑累了,他會抬起頭,看著滿天的星星,他又想起了他的逝去的親人。李浩沒見過他的爺爺,爺爺在李浩出生前就死了,聽母親說是心臟病發作死的。他的記憶里只有奶奶。奶奶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她每隔一天都會去村頭的教堂里聚會。他也陪奶奶去過幾次。他聽不懂講台上的人在講什麼,他覺得比老師講課還沒意思。他唯一感興趣的就是教堂的牆壁上貼的壁畫,壁畫各不相同,其中一個壁畫上畫著一群羊,有一個人在羊群邊站著,他似乎是個牧羊人,他的周圍是小溪和青草。
「奶奶,這個人是誰?」李浩天真地問。
「是耶穌。」奶奶認真地答道。
「耶穌是誰?」
「是為拯救我們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人。」
李浩至今也搞不明白耶穌為什麼要拯救我們,為什麼要釘在十字架上。其實,他的奶奶也不明白,他的奶奶是不識幾個字的,只是聽的多了,知道耶穌是上帝的兒子,受了很大的苦,死後升入了天堂。真的有天堂?李浩問過奶奶。奶奶點點頭。李浩也問過蔣書輪,蔣書輪則回了一句:好好學習,別胡思亂想。李浩是信這世界上有天堂的,他堅持認為奶奶現在肯定在天堂里,那滿天的星星中有一顆是奶奶的眼睛,她無時不刻不在看著李浩。李浩頓時充滿了力量。
「奶奶!」李浩朝星空大喊,星星震了震,隨後又恢復了原樣。
李浩是再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怕的了,因為有星星給予他戰勝困難的勇氣。那天上午,李浩母親來到了蔣書輪的辦公室。這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女人,一看就是常年在太陽下勞作的。她穿著工廠里的衣服,衣服上滿是塵土。蔣書輪熱情地招呼她坐下。
「老師,李浩最近學習還可以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李浩學習很勤奮,上次月考,他還考了年級第一名。」蔣書輪誇讚著李浩。
「謝謝老師。」她依然顯得很拘謹。
「不過,學生的學習除了要靠老師之外,還要靠家長的支持,希望您也能在平時多操心李浩的學習。」
「我……我……」李浩母親結結巴巴著,她似乎有什麼事情要說。
「您今天來,除了了解李浩的學習,還有什麼事情嗎?」蔣書輪疑惑地問。
「是這樣,」李浩母親彷彿鼓起了很大勇氣似的,「我去了縣城裡的一家工廠幹活兒,工作是三班倒,每隔一天就要上一次夜班。活兒雖然累,但也能幹得了。就是……就是,李浩他爸就沒人照顧了。」
「您為什麼不在原來的地方工作了呢?」
「原來的地方掙錢太少,一天只能掙五十塊錢,」她的臉沮喪著,但又忽然舒展開來,「去縣城的廠里工作,一天能掙七十塊錢,比原來多掙二十塊錢呢!」
「那您沒辦法每天中午、晚上回家了,這樣的話,李浩父親豈不是沒人照顧了?」
「是啊!」她露出憂愁的神色,她又結結巴巴起來,「老……老師,能否讓……讓孩子每天中午還有……還有晚上能回家做飯,照顧他爸?」
「這?」蔣書輪犯難了。學校是寄宿制,平常是不允許學生隨便出來校門的,而且這也肯定會影響李浩的學習。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蔣書輪問。
李浩母親搖了搖頭。她在想,誰會去照顧一個癱瘓在床的人呢?這幾年,他們借遍了親戚的錢,親戚們唯恐躲之不及。許多人也都勸她,你守著一個活死人幹嗎?何必要這麼辛苦?不如改嫁了算了。她不是沒動過這份心,尤其是當她幹了一天的活,累得躺在床上無法動彈的時候,她盯著上面的油紙,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她的命好苦!她不想承受了!她一把坐起來,打開破舊的衣櫃,把自己的衣服胡亂地往袋子里塞。她這就走!她走出屋子,穿過院子,打開院門。夜很靜很靜,院子里各種昆蟲都在放聲歌唱,它們全然不顧這家主人不平靜的心情。她回頭望了一眼這房子,雖然破舊,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但她眼裡還是不舍。「可是,你還想這樣過一輩子嗎?」她咬緊牙,橫下心,掂起袋子往外走。沒走兩步,她聽到屋子裡傳出了他劇烈的咳嗽聲,聲音像一支箭,刺透了她的心。她一下子癱倒在地。他還生著病呢!她怎能一走了之?她還牽挂著他,這份感情就如風箏的線,她即便飛走了,可那根線還沒有斷。況且,還有小浩,這個苦命的孩子,她更捨不得。她走了,李浩怎麼辦!做母親的,能眼睜睜地看著孩子受苦?
當然不會。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為了孩子,她也得扛住苦難。她拚命地幹活,在鎮邊簡陋的廠棚里,她像個男人似的,扛著一袋袋的水泥。她累得頭暈目眩,眼中的天橋似乎翻了個蓋,天橋上的車彷彿在懸空行駛。中午,她跌跌撞撞地回家,她要做飯,還要喂他。她盛出一小碗米飯,摻點白菜,她放到他的嘴邊,他卻不吃,只是流眼淚。「吃點吧!」她說。「你走吧!」他默默地說,似乎是在對空氣講話一般。「我往哪兒走?」「往哪兒走都比在這兒照顧個累贅好。」她把飯放在桌上,默默地離開。李浩的父親一直心中有愧,他對不起她,他不想再連累她,他只想自生自滅。他知道,有幾次晚上她想離開這個家,他清醒著,他聽到她收拾衣服的聲音、推開門的聲音、腳步沉重的聲音,那一刻,他並沒有感到太傷心,反而感到解脫,彷彿卸去了千斤的重擔一般。他再也不用活在愧疚之中了。然而,他又聽到腳步由遠及近,她又回到了卧室,她又躺在了他的身邊。他鼻子一酸,淚水嘩嘩地流在臉龐上。他更愧疚了,他更覺得對不起她了。可是,他難道不明白,他要做的,就是堅強地活下去?唯有活著,才有希望。
她去了縣城的一家工廠幹活,那是流水線,比扛水泥輕鬆多了,唯一的問題便是沒法照顧自己的男人。她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小浩雖然還小,但飯還是能做的。她希望蔣書輪能批准孩子每天回家做飯,照顧孩子的父親。蔣書輪是沒有這個權力的,他只能向校長申請。
「你們班還有這麼苦的孩子?」校長掐滅了煙,彷彿就在掐死一個生命一般。
「李浩這個學生很可憐。」
「他可以每天回家。不過,」校長「啪」地打開火機,又點燃了一根香煙,「要讓他母親寫份承諾書,如果學生在途中遇到意外,學校不承擔責任。」
「行,我讓她寫。」
李浩母親歪歪扭扭地寫了份承諾書,簽上了名字。從此,李浩便要每天中午和夜自習放學回家了。他的家離學校有三公里遠,家裡沒有多餘的自行車,他只能步行。他總是一溜小跑,路過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再走過小鎮的主幹道,穿越地下道,就基本上到了家。李浩最怕的是晚上回家,因為他害怕經過玉米地。路邊的玉米已經有一人多高,玉米桿一個挨著一個,彷彿都在列隊看著李浩。微風吹來,玉米桿搖晃著,李浩會突然想到電視里扮演的小鬼兒,畫著鬼妝,拿著棒子。他還聽到玉米地里「嚓嚓」的聲音,有時由遠及近,有時由近及遠。李浩的精神高度集中,腳步也不由加快,手心滲出汗水。他的眼睛左右盯著兩旁,生怕會從玉米地里出現什麼來。在這短暫的時間裡,李浩體會到了巨大的恐懼感和孤獨感。他真希望能出現一個人,即使是陌生人也好,只要有人在,他便如在乾渴中遇到甘霖,在黑暗中找到光明了。
忽然,他聽到身後有騎車的聲音,那應該是一輛電動車。車亮起了燈,一束光柱射入了黑暗裡,黑暗不再這麼濃了。李浩趁著這光,大步往前跑起來。
「李浩,別跑,我去送你!」
老師?李浩立馬停住腳步,他欣喜地看著電動車停在自己旁邊,他蹦跳起來,他還是個孩子呢!
「快坐到後座上!」
李浩跳到後座上,電動車呼呼地向前開去,玉米稈唰唰地往後退。風似乎微微變大了,也變涼了,秋天的夜晚是涼如水的。李浩靠在老師的後背上,一點也不覺得冷,他感到的是春天般的溫暖。
「以後下夜自習,我送你回家,你自己回家不安全。」蔣書輪在前面大聲說道。
「不用了老師,我能自己回。」李浩推辭道。
「就按我說的辦!」老師命令道。
電動車的光束把黑暗撕了一個裂口,恰好能讓車通過。周圍的黑暗裡響著蟲鳴聲,它們都在為黑暗歌唱,讓這黑暗更肆無忌憚、氣勢洶洶。
「夜晚走路,如果害怕,就看看星星和月亮。」
「星星和月亮。」李浩抬起頭,北斗星靜靜地躺在那兒,銀鉤般的月亮散發出微弱的光。月亮旁邊有一顆最亮的星,它雖然微小卻努力地發著光,給這世界增添一絲的光明。
很快就到了家門口,李浩從後座上跳下,他謝過老師就急忙跑入家中,李浩要幫父親擦後背、塗抹葯。安頓好父親,他便回到自己的房間。他打開燈,攤開書本,又學習起來。這個堅強的孩子,生活的苦難不僅沒有打倒他,反而使他越挫越勇。
早晨,他依然和在學校的時候一樣,六點起床背書,只不過他是要邊做飯邊背書的。中午,他12點多跑到家,一到家就急急忙忙地燒水做飯。他的矮小的身軀在高高的案板旁忙碌著。有幾次,他不小心將燒開的水濺到了胳膊上,他「哎呦」一聲,疼痛深入皮膚。「怎麼了小浩!」屋裡的父親驚叫了起來。「沒事,爸!」他打開水龍頭,讓胳膊浸潤在流水中。父親抬抬脖子,透過門帘看到小浩的身影。父親既欣慰又難過。欣慰的是孩子長大了,能承擔起家庭的重擔了;難過的則是孩子還這麼小啊!他本應該和其他孩子一樣,在衣食無憂中長大。「都是我無能啊!」父親又埋怨起自己來,「是我害了一家人,我有罪!」父親忽然地伸長脖子,把頭向床沿上撞去。
「爸,你在幹什麼!」李浩聽到聲音,急忙跑進卧室。
父親一聲不吭,只是流著眼淚。他依然狠命地去撞擊著頭。
「爸,你別撞了!」李浩哭了起來,「爸,我求你了,你這樣做我心裡也難受。」
父親停止了撞擊,卻嗚嗚地哭了起來。父親很少哭,李浩記憶中的父親是偉岸的、高大的。而今,父親的哭聲像尖刀刺向李浩的心,李浩難受極了,他趴在父親的胸脯上,也放聲大哭起來。兩個男人的哭聲,就像受傷的獅子的呻吟。
一連兩個星期,李浩都是中午和晚上放學回家。下夜自習,蔣書輪騎上車,帶著李浩,穿過玉米地,在清朗的夜晚里呼呼地前行。李浩坐在後座上,要麼和蔣老師談論學校的趣事,要麼背誦學過的課文。玉米地是寂靜的,街道也是寂靜的。兩旁的商鋪都已關門,偶有一兩家還未滅燈,燈光從屋子裡傾瀉出來,靜靜地躺在街道上。書輪憑藉著車燈和商鋪傾瀉出來的光前行。他小心翼翼又快速地騎著。他集中精神,緊握車把,他身後帶著的,彷彿就是一個世界。可不就是一個世界嗎?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他們的未來還長著呢!說不定,他們還會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來!蔣書輪總是看著李浩推開街門,跑進屋裡,才調轉方向,騎上車離開。而這天,李浩並沒有推開門,他彷彿有什麼事情要說。
「怎麼了,李浩?為什麼不進去?」蔣書輪問。
「老師,」李浩看著老師,又看著亮著光的家,說道,「我媽在廠里幹活不小心被機器軋了手,現在在家裡休養。」
「軋了手?」蔣書輪驚呼道,「嚴重不嚴重?」
「不……不太嚴重。」
「你是不是想請假,在家裡照顧母親?」蔣書輪問。
「是……是的,老師,他們都做不了飯了。」
「我批你三天的假,你在家好好照顧父母。」蔣書輪摸了摸李浩的頭,「空閑的時候,一定不要忘了學習!」
「好……好的,老師。」
李浩轉身走向家中,他的腳步是沉重的。他似乎背了一座山。這座山不僅僅是需要照顧父母,還是他幾日來思想的搏鬥,他,他,是的,他不想上學了!
不想上學,這個念頭以前從未在李浩的頭腦里閃現過。他從小就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學生,父母、老師也從小教導他,上學是唯一的出路。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上學,但父母和老師的話是不會錯的。他的獎狀貼滿了牆壁,他的成績年年班級第一,可,可這有什麼用?能讓父親好起來嗎?能代替母親幹活嗎?李浩的腳步由沉重變得堅定,他看著亮著燈光的屋子,他攥緊拳頭,他要和父母說,他不再上學了,他也要去廠里打工。
「小浩,晚上回家害怕不害怕?真是讓孩子受罪了!」母親見著兒子回來,連忙關切地問。她的手裹著厚厚的白色的紗布,靜靜地放在膝蓋上。
「不害怕,老師每天晚上騎車送我回家。」
「老師送你?是你們班主任嗎?他走了嗎?怎麼不請老師來家裡坐!你這孩子!」母親趕緊起身,也不顧受傷的手,徑直向屋外走。
「媽,老師走了!走好大會兒了!」李浩拉住母親。
「下次老師來了,讓老師來家坐會兒。」
「媽,我請了三天的假。」李浩小聲說道。
「請了三天的假?」母親又坐了下來,「小浩,不用替爸媽操心,你不用請假。媽還有一隻手,能料理家中的事。」
李浩點點頭,他轉身走向自己的房間。他走了兩步卻停住了,世界彷彿也跟著停住了。在這停住的時間裡他在猶豫和徘徊,終於,他堅定了信心,他扭過頭,對著母親說:「媽,我不想上學了!」
母親緩緩抬起頭,母子的眼光在這一剎那間相遇。就在這一剎那間,母親理解了孩子,孩子也懂得了母親。母親的眼中是瘦削的孩子,孩子的眼中是蒼老的母親。母親的眼光暗淡下來,他慢慢地擺了擺那隻未受傷的手,靜靜地說道:「去睡覺吧!」
母親不忍心責怪孩子,她何嘗不明白,孩子也是為了這個家。她責怪的只是她自己,沒有能力給孩子一個好的家庭環境。母親默默走回屋,同丈夫說:「讓小浩去打工吧!」丈夫沒有作聲,只是在黑暗中不住地嘆氣。漆黑的夜,沒有月亮和星星,房間里是木炭般的黑。黑暗裡除了嘆氣便是沉悶的話語。「小浩還這麼小啊!」「他也快16歲了!」「還是讓他繼續上學吧!不能耽誤了孩子。」「可是,他早晚不都要去幹活?讓他先去工地上干兩天活吧!說不定他干兩天覺得累,就又去上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