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瑤(3)
李夢瑤和王亭亭的友誼是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的,那年她們十歲。她倆被老師調到了一塊兒,做起了同桌。亭亭學習好,性格外向,從三年級起就是班幹部,課間的時候,總能招來一大群小夥伴和她玩遊戲。她就像是太陽,同學們則是太陽系裡的行星,行星總是要圍繞著太陽轉的。夢瑤的家庭環境讓小小的夢瑤變得孤僻,小學三年級的她彷彿背了一座山,那山是母親整日的責罵,是怎麼做也做不出來的數學題,是同學們對她的疏遠。那天課間,亭亭從書包里拿出皮筋,呼喚小夥伴們跳皮筋,小夥伴們一擁而上,圍在亭亭身旁。夢瑤坐在座位上,眼睛出神地看著亭亭,就像一個漁人看著海面。她多想也和亭亭一樣擁有那麼多的小夥伴啊!她多想和她們一起跳皮筋啊!亭亭似乎看出來夢瑤的心思,她沖著夢瑤喊:「夢瑤,來玩跳皮筋,你先玩!」小夢瑤打了個顫,像漁人看到了一條從未見過的大魚一般驚訝。她蹦著跳著,加入了她們,和她們玩了起來。
夢瑤和亭亭的友誼越來越深厚,就像秋天的落葉,蓋了一層又一層。夢瑤和亭亭放學回家走同一條路,亭亭的家離學校稍近些,夢瑤的家稍遠些。放學的路上,兩個女孩子總愛踩對方的影子。亭亭猛地踩住了夢瑤的影子,說道:「不要動,我踩住你的頭了。」夢瑤一轉身,腳也踩住了亭亭的影子,說道:「你看,我踩住你的手臂了,我們都不能動了。」
「老師今天教我們一個成語叫什麼影什麼離?」亭亭仰頭望著天上的太陽,回憶著上課的內容。
「是形影不離。」夢瑤自豪地說道。
她們真是形影不離了。夢瑤常常做完飯就跑到亭亭家寫作業,夢瑤不喜歡自己的家,因為夢瑤的家總是響著父母的吵鬧聲。亭亭家的家底據說在全村是數一數二的,亭亭家的樓房也是全村最高的。她家在街中心開了一個商店,商店裡柴米油鹽樣樣俱全,全村人都要去她家的商店裡買東西。
那天,夢瑤在亭亭家寫作業,天忽然下起了暴雨,雨嘩嘩地下,像愛哭的小男孩的眼淚,沒完沒了。雨打濕了街道上的泥土,硬邦邦的路面變得濕滑起來。整個世界彷彿一個正在受罰的畏畏縮縮的孩子,被暴雨抽打著。
「這該怎麼辦?」夢瑤急了起來,「我該怎麼回家?」
「夢瑤不要急,」亭亭母親安慰著夢瑤,平靜地說道,「下這麼大的雨,你的母親應該知道你回不了家了,剛才鄰居有人去村東頭看莊稼淹了沒有,正好路過你家,我已托他給你母親捎口信了,你今天就住在這裡吧!」
「這?」夢瑤猶豫了。
「住下吧,住下吧!」亭亭牽住夢瑤的手,直往裡屋拉,「今天終於有人和我一起睡了!」
「亭亭別鬧!」亭亭母親嗔怪著亭亭。
燈一盞盞地滅了。亭亭和夢瑤躺在鬆軟的床上,她們都直往對方的懷裡鑽。她們一會兒痴痴地笑著,一會兒安靜地誰都不說話,一會兒又竊竊私語。
「教我背詩吧!」亭亭對夢瑤說。
「教你一首寫春雨的詩吧!」夢瑤背了起來,「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你懂得詩真多,這些都是誰教你的?」亭亭問。
「我舅舅,」夢瑤得意地說,「我舅舅特別愛讀詩。逢年過節去他家,他都會給我本詩集讓我背誦。他說一天背一首,一年就是三百六十五首,到那時候你就是小學問家了。」
「我要是有這樣的舅舅多好!」亭亭羨慕地說道。
夢瑤不說話了。夢瑤那稚嫩的生命里包藏著一顆早熟的心。夢瑤撫摸著鬆軟的床被,頭枕在有著淡淡菊花香的枕頭上,被窩溫暖舒適,比家裡的木板床舒服多了。家裡的木板床一搖晃便吱吱呀呀地響,彷彿一會兒就要散架了。夢瑤多麼渴望自己是亭亭啊!亭亭學習好,人緣好,樓房好,床被好,最重要的是,亭亭的家裡沒有吵架的聲音。
時間是神奇的魔法師,它讓草由黃變綠,又由綠變黃;讓上學的道路由土路變成了柏油路;讓夢瑤和亭亭的個子長得越來越高;讓她們由小學生變成了初中生。夢瑤心底的那份渴望漸漸地變成了羨慕,那份羨慕又漸漸地變成了自卑。
到了初中一年級,夢瑤便漸漸和亭亭疏遠了。她們彷彿兩條線,交叉過後就要分開。夢瑤覺得自己不配和亭亭做知己,因為亭亭太優秀了。鎮上的初中,集結了這個鎮里所有優秀的學生,亭亭在初一年級五個班裡成績總是名列前茅。夢瑤發覺初中的知識越來越難,雖然起早貪黑地學,但她的成績還是一直下滑。她就是那隻落群的雁子,哀鳴著,又努力地飛著,卻依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越落越遠。
夢瑤和亭亭也不是同桌了,夢瑤去餐廳吃飯也不喊亭亭,總是獨來獨往。有時在餐廳里彼此碰到,也都只是勉強地寒暄幾句。亭亭也結交新朋友了,一下課,他們蹦蹦跳跳地在門口玩耍,亭亭也不主動邀請夢瑤。夢瑤有時盯著窗外,看她們玩耍時高興的樣子。亭亭有時在門口向窗里瞥一眼,看夢瑤獨自坐在座位上落寞的神情。她們彼此都知道,她們還在意著對方,還渴望像小學時那般形影不離。可是,她們之間似乎隔著一層玻璃紙,只要捅破,彼此就又心靈相通,可誰都不願先去捅破。
那層窗戶紙註定是要被捅破的。初一上學期的一個星期一,夢瑤宿舍里的一個叫麗麗的女生丟了五十塊錢。學校的每間宿舍住六個人,夢瑤和亭亭住在同一間宿舍里。那天下午,夢瑤生病了,班主任允許她下午和夜自習在宿舍里休息。平常宿舍是不鎖門的,所以學生一般不會把貴重的物品放在宿舍里。夢瑤得了感冒,她喝了葯便躺在床上,蓋上被子,身體依然發冷。那名女生每星期都從家帶五十塊錢生活費,由於疏忽,把錢落在了宿舍的床上。晚上下夜自習回到宿舍,卻發現錢已不見了蹤影。
「夢瑤,你是不是拿我的錢了?」麗麗猛地推醒了夢瑤,沖著她喊道。
夢瑤睜開惺忪的眼睛,她的頭暈乎乎的,她感到天旋地轉。她勉強坐了起來,小聲問道:「發生了什麼事?你的錢丟了嗎?」
「整個下午和晚上你都在宿舍,你是不是拿我的錢了?」麗麗的聲音越來越高,那話語里藏著憤怒。
「我沒有,我從進宿舍就一直躺在床上,我怎麼可能拿你的錢?」
「我下午去上課的時候錢還有,現在怎麼不見了?宿舍里就你一個人,難道還有別的人進宿舍拿我的錢?快把錢還給我!」麗麗哭了起來。
學生陸陸續續地都來了,亭亭最後一個進了宿舍。學生們聽了麗麗的哭訴,覺得真是夢瑤拿了錢,都一個個沖著夢瑤:「快把錢還給麗麗!你拿麗麗的錢不覺得害臊嗎?」
夢瑤變成了一隻龜縮在牆角的綿羊,被群狼環伺著。她害怕極了,她看到那些惡狼般的眼光身體直顫抖,她只能發出絕望的「咩咩」的叫聲。
「我沒有,我沒有,我沒有偷麗麗的錢,」夢瑤抽泣著。她擦著眼淚,那淚水滴到了床被上,染濕了被褥。
「我要告老師去!夢瑤你想好了,你要是再不把錢還我,我這就告老師去!讓老師在全班同學面前批評你!」
夢瑤由小聲的抽泣變成了放聲大哭,她的內向的性格無法替自己辯解,她彷彿掉進了水裡,她拚命地想抓住一根木頭,哪怕一根草繩也行。可是,同學們的誤解只能讓她溺死在這水裡。
亭亭成了那根夢瑤可以抓在手裡的木頭。亭亭衝上前去,擋在了夢瑤的身前。
「麗麗,你有證據證明夢瑤偷了你的錢嗎?」亭亭盯著麗麗,她的臉上寫滿了憤怒,「沒有證據怎能斷定是夢瑤偷的錢!」
「今天就她在宿舍,不是她還會有誰?」麗麗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宿舍的門沒有上鎖,外面的學生也有可能進入宿舍偷東西,上次咱班琴琴丟錢,不就是外班學生做的?」
「夢瑤在宿舍,外班學生進入,她怎麼可能不知道?」
「夢瑤得了重感冒,她生了病,在床上睡著,她難道就一定能察覺到別人進入宿舍偷東西嗎?上次早自習前,大家都睡醒起床去教室,你還在昏睡,我拽你耳朵都喊不醒你,你那時察覺到同學們都去教室了嗎?」
大家聽了亭亭上次拽了麗麗的耳朵,全都起鬨起來。「啊,麗麗睡得像頭豬!」「怪不得上次你遲到了,原來是沒睡醒呀!」
麗麗被亭亭諷刺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頓時哭了起來:「我媽一星期就給我五十元錢生活費,被我弄丟了,我這星期怎麼吃飯?」麗麗趴在床上,頭埋在被子里。
「我們大家都會幫助你的!」亭亭覺得剛才的話說的有些過了分,便和緩地說道,「每個人都有難處,大家都會幫助,可我們也不能冤枉了好人。」
亭亭的話是有分量的,大家似乎覺得錯怪了夢瑤,一個個都低下了頭,之後便各忙各的去了。
亭亭就是那根木頭,載著夢瑤飄到了岸邊。夢瑤和亭亭之間隔著的窗戶紙就這樣被捅破了。夢瑤和亭亭又形影不離了,彼此又都成了對方的影子。夢瑤踩著亭亭的影子,亭亭也踩著夢瑤的影子。夢瑤說:「我們的影子似乎都變長了。」亭亭說:「因為我們都長個子了。」是啊,她們似乎快有一年沒有踩對方的影子了,初中了,她們都開始發育了。
夢瑤依然愛讀古詩詞,亭亭在旁邊靜靜地聽著她讀。就像鍾子期與俞伯牙,一個彈琴,一個聽琴,高山流水,宛轉悠揚。夢瑤讀得詩詞更複雜、更難懂了。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夢瑤帶著感情讀著,「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夢瑤,你讀的這首詩我怎麼從來沒聽過?這首詩是什麼意思?」亭亭睜著大大的眼睛問道。
「這首詩是寫愛情的,詩中的女主人公為了表達自己的愛情,竟然說除非山平了,江水幹了,冬天雷雨陣陣,夏天大雪紛紛,天與地合為一體,我們的感情才能破裂。」
「啊,夢瑤,你竟讀這樣的愛情詩!你的思想不純潔了。」亭亭咋了咂嘴,嘲笑地說道。
「這首詩也可以用到友情上,」夢瑤拉住亭亭的手,看著亭亭,那眼光彷彿就像一個人在看她的情人,柔和而溫暖。
「夢瑤,我們也可以做到山無陵一直到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不,就算山無陵一直到天地合,我們也不敢與君絕。」
亭亭聽了,覺得這首詩特有意思,便忍不住笑了起來。夢瑤也覺得有意思,也笑了起來。她們的笑聲越來越大,樹上的鳥兒驚得飛了起來。微風載著這笑聲,把它們灑滿了學校的每一個角落。原來,這學校也這麼可愛,它不僅有考不完的試做不完的作業,還有兩個女孩純潔的友情。
亭亭和夢瑤每天一起吃早飯,一起去教室,一起學習,一起玩耍,下夜自習一起在操場上跑步。她們總是在操場上比賽跑步,看誰先跑到終點。其他女生總纏著亭亭,說:「亭亭,我們和你比賽跑吧!」亭亭轉過臉說:「你們要先跑過夢瑤。」於是每天晚上,那群可愛的女生便一起跑步,一個個爭先恐後,都想第一個跑到終點。亭亭就是那春天溫暖的陽光,撫摸著夢瑤敏感脆弱的心靈。亭亭讓夢瑤稍稍樂觀了,稍稍融入這個班級了。夢瑤則像一陣春雨,滋潤著亭亭的心靈。夢瑤讓亭亭更有內涵了。
她們的友誼一直持續到初二,蔣書輪成了這個班的班主任。
蔣書輪為自己重新塑造了夢瑤而沾沾自喜。作為老師,學生就是自己的作品。你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你是匠人,是藝術家,是靈魂工程師。靈魂的工程師?儘管蔣書輪並不贊同這樣的稱讚,但他實實在在地塑造了一個學生的靈魂。他發現他愛上這個職業了,因為每一天,他的精神世界都是如此的豐富,他是痛並快樂著。
夢瑤和亭亭在下夜自習的時候常常能在操場上碰到蔣書輪老師跑步,她們三個人便繞著操場一圈一圈地跑。
「老師,你看我們三個人多像三隻鷹!」夢瑤邊跑邊說。
「夢瑤,我們怎麼就像鷹了?」亭亭問道。
「因為我們都像鷹那般,有著搏擊長空的志向。」
「對,鷹的精神值得我們學習。你們將來要像鷹那樣,搏擊長空。但飛翔之初,一定要練好自己的翅膀。」
「老師,我覺得您就是那隻鷹!」夢瑤忽然抬起頭,用崇拜的眼神看著蔣書輪。
「老師怎麼會是呢?」蔣書輪聽到學生誇自己,內心微微顫動,但隨後又消沉起來,「老師不是鷹,老師沒有搏擊長空的能力,沒有做大事的氣魄。」
「不,老師,您就是鷹!」夢瑤斬釘截鐵地說道。
蔣書輪看著夢瑤,他不明白夢瑤為何堅持說自己是那隻鷹。
「你為什麼這麼說?」蔣書輪迫切地想弄清楚答案,蔣書輪彷彿變成了學生,而夢瑤變成了老師。
「因為您淵博的學識,因為您給我們上的每堂精彩又與眾不同的語文課,因為您鼓勵每一個學生從小就要樹立遠大的理想!老師,您是我們所有老師中最有才華的一位,我將永遠銘記您!」
夢瑤的話就像一顆石子,擊中了蔣書輪柔軟的心靈。他忽然鼻頭一酸,淚水差點奪眶而出。但他不能哭,他不能把自己脆弱的一面展示給學生。他輕輕地拍了拍夢瑤的肩膀,他想說話,但嗓子似乎哽咽住了。他頓了頓,彷彿用盡全身力氣但依然十分微弱地說道:「老師謝謝你!」
蔣書輪忽然發現,夢瑤是最了解自己的學生。他和夢瑤之間就像亭亭和夢瑤之間一樣,心靈是相通的。這也許是師生情的最高境界了,亦師亦友,教學相長。
然而,蔣書輪不知道,亭亭也不知道,夢瑤自己更不知道,一件不幸的事正悄悄地降在夢瑤的頭上,就如一條潛伏的毒蛇,正在慢慢靠近它的獵物。
那天,蔣書輪正在講解課文,一位婦女敲開了教室的門,她是夢瑤的鄰居。她神色慌張,要立即帶夢瑤回家。夢瑤從教室里走出來,詢問原因。那個婦女沒有解釋,拉起夢瑤就走。夢瑤說還沒有寫請假條,蔣書輪見那婦女這樣匆忙,便不再讓夢瑤寫請假條,他通知門崗讓他們出去。蔣書輪只是覺得夢瑤家有什麼急事,也沒再多想,便繼續上課了。
夢瑤回到家中,聽到了母親的哭聲。她見一襲白布蒙著一個人。那布白得刺眼,白布上浸了一大片的血。那血鮮紅奪目,夢瑤一陣眩暈。夢瑤走上前去,揭開白布,卻看到了父親帶血的臉和臉上未閉合的眼睛。
夢瑤只感覺渾身的血都向頭部湧上來,她眼前的白布,父親的臉,父親身下的土地,都在飛快地旋轉著。突然的猛烈的眩暈像一顆巨石般砸中了她的腦袋,她只大叫一聲「爸」,便癱倒在地。
夢瑤的父親是在工地上摔死的。父親為了掙錢,養活這個家,從來就沒有休息過一天。他省吃儉用,不肯多花一分錢,他瘦得皮包骨頭,胸上的肋骨根根可見。那天,他太累了,他在腳手架上連續幹了十個小時了。他看看太陽,陽光溫暖地照耀著他。
他忽然感到如此的舒適。他想到了他的女人,想到了他的三個孩子,他忽然感到很知足。雖然窮,雖然常被人欺負,但這個家是如此的幸福啊!他的眼前彷彿出現了他的家,他看到了他的妻子,看到了夢瑤和另外兩個孩子,他欣喜異常。他又感到自己虧欠了夢瑤,便沖夢瑤喊道:「夢瑤,爸爸對不起你,爸爸來看你了!」他的腳不由自主地往前邁著,身體慢慢挪到了腳手架的邊緣。「夢瑤,原諒爸爸吧!」他流著淚,向夢瑤一步步走來。他踩空了,身體一斜,便直直地往下掉。他的頭猛烈地撞擊著地面,他的靈魂從身體里飛了出來,一直向太陽飛去。
夢瑤的淚流幹了。她後來不哭也不鬧,眼睛無神地看著這個世界。她的十五歲的生命里承載著人類最深最沉重的苦痛。她看著父親被裝在棺材里,漆黑的棺材面彷彿映照著夢瑤黑暗的生命。棺材蓋一點一點地合上,父親一點一點地淹沒在黑暗裡。她看著盛著父親的棺材被放在巨大的坑裡,土一點一點地往下落,棺材也一點一點地消失。夢瑤忽然發瘋地向那泥坑跑去,她想跳入坑中,救起父親。她不相信父親死了,那個陪伴她十五年,她生命中最親的人消失了。眾人拚命地攔她,把她死死地摁在地上。她撕扯著人們的衣服,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想要掙脫,就如同一隻發瘋的狼狗,拚命地掙脫鐵鎖鏈,即使勒斷脖子也在所不惜。可那只是徒勞,她用完了全身最後的力氣便癱倒在地。
夢瑤輟學了,因為母親不願再讓她上學。她的母親來到了蔣書輪的辦公室,準備取走夢瑤的書包。
「我知道家裡的難處,」蔣書輪的眼睛濕潤了,「可是,可是再怎麼困難也得要夢瑤上學啊!夢瑤是個很有潛力很優秀的學生啊!」
「她還有弟弟妹妹,也都上小學了。」她的母親哽咽著,「夢瑤在學校每星期要有生活費,還有資料費、住宿費,我實在不願意也掏不起這個錢了,還是不讓她上了。」
「那她不上學讓她幹啥?她的年齡還這麼小啊!」蔣書輪激動地說。
「鎮上有家鞋廠,先讓她去那兒幹活吧!每月她掙點錢補貼家用。」
「她這麼小就去廠里幹活?她還沒到十六歲——」
「這麼小也得干,誰讓她命苦,生在這個窮家。」她的母親哭了起來。
蔣書輪的眼淚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他默默地走進教室,拿起了夢瑤的書包。她走到夢瑤母親跟前,說道:「夢瑤在學校門口吧!我送送她。」
蔣書輪和亭亭在門口見到了夢瑤,亭亭遞給夢瑤一支筆,鼓勵她說:「夢瑤,不要放棄學習,即使不上學了,也要進步!我會永遠吟誦你教給我的詩句,我也永遠在這裡等你回來。」
夢瑤的眼睛里滿浸著淚水,她抓著亭亭的手,努力地點了點頭。蔣書輪走到夢瑤的身邊,把她抱入懷裡。夢瑤的眼淚順著臉頰往下流,她哭著說:「老師……老師,我辜負了您對我的期望。」
蔣書輪擦乾了夢瑤的眼淚,堅定地看著她:「記住,夢瑤,你是一隻鷹,你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是一隻鷹。」
夢瑤走了,她的座位空了。蔣書輪上課的時候,望著那空空的座位,一陣悲傷湧上心頭。他有時正講著課,忽然地會說道:「夢瑤,給大家解釋一下這句詩的意思。」班裡霎時鴉雀無聲,同學們看著蔣書輪,臉上寫滿了驚訝。蔣書輪這才意識到,夢瑤已經不上學了。「哦,夢瑤同學走了。」蔣書輪低著頭,他把課本舉高,試圖掩蓋落寞的神情。同學們靜靜地坐著,眼眶裡似乎都濕潤了。亭亭趴在桌上,忽然哭了起來,邊哭邊喊著夢瑤。在夢瑤離開的最初幾天里,班裡好像都籠罩著淡淡的悲傷,同學們似乎都不敢大聲說話了,唯恐破壞這安靜的氛圍,連語文課也變得死氣沉沉的了。
蔣書輪晚上總是獨自在操場上散步,他再也見不到夢瑤的身影了。夢瑤的聲音始終回蕩在他的耳畔:「老師,我長大了也要當一名作家,我要把您寫進我的小說里。」「老師,我覺得您就是一隻鷹!」「您是我們所有老師中最有才華的一位,我將永遠銘記您!」夢瑤是多麼地崇拜蔣書輪啊!蔣書輪又是多麼地愛護夢瑤。夢瑤就彷彿是蔣書輪雕塑的藝術品,剛剛被雕塑完,正在得意的時候,卻被生生地毀了。
「老師,夢瑤還會來嗎?」亭亭在操場上問蔣書輪。
「也許會來的。」
「那她哪天會來?」
「也許不久就會來。」
亭亭不問了,她明白,夢瑤已經不會再回來上學了。亭亭失去了最好的夥伴,她每天吃飯總是獨來獨往。她睡覺的時候,常常夢到夢瑤又回來了,她是多麼高興,拉著夢瑤的手在班裡唱啊跳啊,同學們也高興極了,也在一旁唱歌跳舞,還有蔣老師,在講台上微笑著。
「夢瑤,你終於來了!你以後可不能不來上學了!」
「放心吧!我媽讓我回來上學了!我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上學的。」
「夢瑤,你說過的,我們要一起努力學習,將來還要考高中考大學呢!將來我們還在一個學校一個班級上學!」
「會的,我們是最好的朋友!」
夢瑤和亭亭緊緊的抱在一起,久久不分開……
然而,夢終究是夢,亭亭每次醒來都覺得自己淹沒在無邊無際的黑暗裡,做著絕望的掙扎。她小聲的啜泣著,她多麼希望這個夢是真實的,即便這個夢不真實,那她又多麼想永遠不要夢醒啊!
蔣書輪決定再去一次夢瑤的家,做做她母親的思想工作。之前,夢瑤父親的喪事,蔣書輪也去封過禮,所以他知道夢瑤的家在哪裡。這天傍晚,蔣書輪騎上了電動車,前往夢瑤的家。傍晚的村莊是那樣的寧靜,時節已過中秋了,涼風習習的,吹在臉上如同冷水浸入皮膚一般。月亮像一把銀梭,把地面映照得白花花的,所有的房屋、樹木、花草,就彷彿是白色的石料雕刻成一般。蔣書輪站在夢瑤家的門前,門是半開著,他準備象徵性地敲敲門,然後直接就進去。當他準備敲門的時候,一陣聲音從屋內傳了出來。
「你爸的喪事辦完了,你也不能在家歇了,明天你就去鎮上的鞋廠幹活吧!」這是夢瑤母親的聲音,這聲音里含著悲傷,卻也帶著不容置辯的口氣。
「媽,我不能上學了嗎?我還要上學!」夢瑤帶著哭腔,聲音里有著一絲怨恨。
「你咋這麼不聽話?唉!」夢瑤母親嘆了口氣,「你爸走了,你弟弟、你妹妹都要上學,光憑我一個人幹活,很難顧著家裡的花銷。夢瑤,你是女孩,你也大了,懂事了,該為家裡添一份力了。如果你執意上學,那就上完初中吧!上完初中,你是堅決不能再上學了!」
夢瑤再也沒有說話,蔣書輪站在門口,最終也只聽到了屋門被「砰」地一下關住了。蔣書輪佇立良久,他默默地騎上電動車,回學校去了。
夢瑤躺在卧室,幾天也不出來。她的眼淚浸濕了床單,眼睛都哭腫了。「為什麼!為什麼我要生在這樣的家庭里!我失去了父親,現在又要失去學業!為什麼要我做出犧牲!難道只因為我是女孩,我是家裡的老大,我就要打工養活這個家?我將來還要上大學啊!我的人生難道就要在一家鞋廠里消磨掉嗎?唉,命運是多麼不公啊!」
夢瑤的眼淚又嘩嘩地流了下來,整個世界彷彿都被夢瑤的眼淚打濕了。她的眼淚終於哭盡了,只剩下了腫脹的眼睛。她知道一切都沒法改變了,只能接受現實。她突然想起了《平凡的世界》里的孫少安,他也是因為家裡窮,被迫輟了學,少安學習多好啊!他埋怨了嗎?夢瑤覺得這個世界上原來還有和她一樣不幸的人,心情頓時寬慰了許多,雖然少安只是小說中的人物。
經過幾天的掙扎,夢瑤終於想通了。她打開了卧室的門,走了出來。她的眼睛依然腫脹著,眼睛里依然噙滿了淚水,但是她的神情卻是堅毅的,彷彿要與前面的災難決一死戰似的。
母親整理了一下夢瑤的頭髮,說道:「來洗把臉吧!」
「媽,」夢瑤頓了頓,說道,「我明天就去鞋廠。」
時間是上帝手中的權杖,它能使一切成就都歸於塵埃,又能使一切痛苦都化為平淡。已是冬天了,夢瑤不上學已經兩個多月了,班裡的同學也慢慢淡忘了她。只有亭亭,還是會經常想起她,但沒有以前那樣強烈了,至少不會再從夢中驚醒了。蔣書輪每天忙於備課、管理班級、迎接期末考試,早已無暇想別的事情。只是,他有時在晚上會想起夢瑤,想起她給同學們講解的古詩詞,想起她說過的也要當作家的夢想。蔣書輪只希望她不要放棄那份理想,即使生活在泥濘中,也要抬頭仰望那耀眼的太陽。
那是周五的傍晚,蔣書輪穿著棉襖,騎上電動車回家。蔣書輪的家離學校有二十多里地,一路要穿過好幾個村莊,其中也包括夢瑤的村莊。冬天的風凜冽極了,蔣書輪的臉被風吹得生疼。天似乎下起了小雨,雨滴也結了冰,在路燈的燈光下一看,就像一粒粒的水晶。蔣書輪在路燈下小心翼翼地騎著車,路燈的燈光在無邊的黑暗中掙扎著,它只能把這黑暗撕裂一個小口。
「啪」的一聲,蔣書輪對面來的一輛自行車突然側滑,人重重地摔在馬路上。蔣書輪趕緊停下車,去扶對面的人。
「夢瑤?」蔣書輪剛扶起她,就認出她來。
「老……老師?」夢瑤打了個寒顫,哆哆嗦嗦地說。
「你沒事吧?你這是去哪兒?」蔣書輪關切地問道。
「老師,我剛下班,快到家了,沒想到下起了小雨,路面太濕,滑倒了。」夢瑤握著車把,眼光盯著路面。
「家裡還好吧?」
「好,我媽也在這家鞋廠幹活,她上夜班,弟弟妹妹也挺好的,這會兒應該在家寫作業。」夢瑤看了看蔣書輪,又盯著路面,說道:「老師,您平時也要注意身體。」
「謝謝!」蔣書輪的眼睛濕潤了,也許是雨水進入了眼睛吧!
夢瑤向蔣書輪告了別,推著車,一步一步向前走著。
「夢瑤,」夢瑤走出十幾米遠,蔣書輪又叫住了她。
夢瑤回過頭,她看見老師站在路燈下,雨滴穿透燈光,打在老師的臉上。
「夢瑤,你還讀詩嗎?」蔣書輪輕輕說道。
「詩?」夢瑤一臉疑惑,彷彿從來不知道詩是什麼似的。她又漸漸低下頭,疑惑變成了迷茫,她機械地念著:「詩,詩,詩。」她念了一小會兒,突然抬起頭,望著蔣書輪說道:「老師,讀詩能掙錢嗎?」
蔣書輪霎時怔住了,他沒想到夢瑤會問這樣的問題,他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幾次欲言又止,最終只能尷尬地站著。
「老師,我回家了。」夢瑤轉過身,消失在了黑暗裡。
一個人,一盞路燈,水晶般的雨,這個世界彷彿就這一小片是有些光亮的。蔣書輪借著這光亮又佇立了好大一會兒,嘆了口氣,轉身也消失在黑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