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瓦帕
埃米林,西方的盡頭,東方的起點。首都瓦帕坐落在瓦爾拉海峽西端,對面就是東大陸。矗立在這裡的燈塔每晚熊熊燃燒,照亮了城市與整個海灣。這座燈塔的火不會被寒風吹熄,也不會被雨雪澆滅,因為它是瓦帕大學的魔法師用太陽石和魔法混合而成的傑作。無數貨船在這座燈塔贈予的光輝中將知識和財富帶入這個國家,或從這個國家帶出。這裡的人善於經商,也善於接納四面八方而來的新鮮事物。瓦帕大學更是整個西大陸的學術中心,即使是有「學者與魔法之島」之稱的索爾修,也會選派人才前來深造。靠著財富、知識和先進技術,埃米林成為了西大陸舉足輕重的國家。埃米林人也為之驕傲,即使他們被西大陸的尤爾森教會稱為「異端」。
奧莉·戈爾迪(她更願意人家叫她的大名奧莉妮亞)就是一個為之驕傲的埃米林人。她住在瓦帕的海鷗碼頭附近,家裡開了一間小酒館,平時總能打探到來自世界各地的消息。商人們會談到西方的戰亂和瘟疫,瘟疫從北方而來(雖然教廷宣稱是來自東方與埃米林),席捲了整個西大陸。憑藉全國百姓的努力,埃米林是第一個從瘟疫中復甦的國家,但是西大陸的南方卻在瘟疫流行的情況下爆發了局部戰爭——究竟是瘟疫導致的資源緊缺造成了戰爭,還是蓄謀已久的陰謀,只能交給歷史學家去討論。總之,這場戰爭之後小國背後的大國得以狠撈一筆,特萊亞、阿爾尼和埃卡都得到了許多要緊的能源和礦石。但是大國也沒有全身而退,即使不是直接戰場,街巷之間也都飄著寡婦的哭聲。
不得不說,像奧莉這樣的埃米林人依然行走在陽光之下的確很不容易。雖然手頭緊了點,至少還健康地活著。
「那可多虧了醫生和魔法師們!」一提到這個,小酒館里就會有人這樣起頭。
「還有守在海關和邊境的老鄉們!」另一個街坊接了下去。
「還有——那個想出這一招的人應該長命百歲——檢疫所!」坐在邊上的魔法師愉快地說,「人和貨一起拉到檢疫所待上五十天,沒有問題才可通行。如果不這樣做,咱們現在全都升天各找各的神啦!」
「哪有什麼各自的神呀,老弟!咱們這一桌全是西邊人,信的是尤爾森。」
「我什麼也不信。」魔法師凝視著酒杯,輕聲說道,「我不敢相信任何從天而降的東西。」
這個魔法師名叫艾特里恩·柯特,是奧莉家裡的房客,比她大上四五歲。僅僅是四五歲,在人家眼裡奧莉就是個小孩子,而他就是成人。
他剛搬來的時候還是個外省窮學生,落魄得像只耗子。通過埃米林公會的測試拿到註冊魔法師資格之後,他手頭才有了一點錢。雖然錢包不鼓,但是戈爾迪全家都挺喜歡這個年輕人。戈爾迪夫婦認為他長得挺端正,人也正直,至少從不拖欠房錢。奧莉則著迷於他施的魔法。在寒風呼嘯的夜晚,小酒館打烊之後,戈爾迪一家就坐在壁爐前看艾特里恩做各種各樣的魔法實驗。那時她也想做個魔法師——結果第二天又被在機械廠工作的鄰居惹得想要去修飛艇了。
奧莉在中等學校讀到第三年的時候,艾特里恩神秘地離開了戈爾迪家住的那條街,整整一年,在在瓦帕城的任何地方都打聽不到他的消息。一直到前兩天,他才回來。沒人敢打聽他去了哪裡,去做什麼,每個這樣問的人都會收穫魔法師突然冷硬起來的臉。他們只知道艾特里恩受公會派遣去了很遠的地方,可能去採礦,去當間諜,去學鍊金術,去東方當雇傭兵,總之是去干大事情了。奧莉是這個說法最忠實的支持者,因為艾特里恩在回來之後打包了行李,第二天搬到了瓦帕大學,偶爾到店裡來聊天時也不再像從前那樣給她講述他的實驗和工作。總之,一提到關於魔法的事情,他就變得神經兮兮,確實像個間諜。
最明顯的是他外表的改變。奧莉記得艾特里恩剛回來那天,街坊鄰居都過來看他——這魔法師在海鷗碼頭挺有人緣——他緩緩摘下帽子的時候,所有人都看到了他頭頂比夜空還要漆黑的頭髮,它們本來是褐色的。他因為打追逐球而晒黑的皮膚也變得蒼白,像個病人。他看著別人的眼神在某個瞬間冷酷又警惕,雖然那只是一瞬間。他的魔杖也不再是大家熟悉的木製「小棍兒」,換成了刻有蛇頭的金屬製品。
如果不是聊開了之後發現他的性情和從前一樣溫和親切,可能謠言會傳得更加離譜。
現在,酒館里一起喝酒的幾個街坊鄰居和商人看著艾特里恩有些發直的眼睛,也不再發表他們那一肚子關於宗教信仰的高論了。
「說實話,你們做事總遮遮掩掩的也不好——事先也不告訴我們隔離檢疫的時候都有什麼。」商人又開口說,「教會都說你們的邊境檢疫所里缺吃少穿,人去了就是等死。其實那就是個大悶罐車,我記得還有幾個兄弟住得挺好,不想走了呢。」
「那你們來埃米林做生意可不容易啊。」戈爾迪家的鄰居,那個機械廠工人說道。
「唉,也是沒辦法的事……前兩年鬧瘟疫,還打仗。只有埃米林還算太平。」
奧莉正端著放酒杯的托盤走過來,她把烈酒擱在桌上,自豪地插嘴說:「我們可是最安全的地方。」
商人聳了聳肩:「唉,小姑娘,不要輕易這樣說。誰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呢?」
艾特里恩忽然維護了奧莉,說道:「有很多人在守衛埃米林的安全,你們不會知道,但願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
「等等,話說回來,艾特里恩,你去乾的大事是不是關於這個的?」
奧莉的好奇心被激發起來了,她也湊了上來打算聽個仔細。艾特里恩看了她和眾人一眼,笑了。
「不,我們可是要飛到世界盡頭——奧莉,你快從學校畢業了吧?留意一下郵局發的工作通知信,我是指乳酪字那種……如果你想出去冒險的話。」
說完,艾特里恩就把酒杯和錢擱在吧台上,扣上帽子大步走了出去。
冒險。奧莉妮亞收起錢,把她的頭巾摘了下來,露出雜亂而硬的金紅色頭髮。她把兩張羊皮紙從抽屜里找了出來,它們都是她從郵局領回的,用特製的濃藍色墨水寫成,一份是東方文字,因為是塊狀,就被埃米林人叫做乳酪字。一份是西大陸通用字母,這是埃米林主要的兩種文字。中等學校只教了字母讀寫,她對那份乳酪字的文件一竅不通。這兩份通知信代表了她的兩種人生——將那捲她看得懂的羊皮紙帶到郵局裡的機械廠郵筒,今後與發動機和齒輪作伴,每周五拿著錢像去征服世界那樣走出工廠大門。她可能會有家庭,也可能不會,不論如何離開機械廠后還是會到郊區住一間平房,在門口種些花草,直到她安靜地去世——或者,將那捲她看不懂的羊皮紙送到「最裡面的窗口」,接下來的事情將會超出她的預想範圍,走向未知的領域。她之前問過一起在中等學校讀書的夥伴,他們也都接到了這份乳酪字文件,但是看不懂的人不敢去,看得懂的人不願去。她向那些懂得東方文字的人請教,他們都說這只是一份普普通通的打雜工作,比機械廠還要普通。
奧莉本來打算把這份文件丟掉,但是艾特里恩對他說的話讓她果斷地收起了那份能帶她去機械廠的信。她從沒離開過瓦帕,對外面世界的了解全都來自那些來往於各個港口的商人。在她人生的頭十六年,一直處於中等學校與家的兩點一線狀態,最多與父親一起去郊外進貨。她喜歡機械廠的工作——在那裡能製造飛艇,甚至更厲害的飛行器。春季以來她都在準備去機械廠的招工考試,但現在她的決心開始動搖了,她想要見識一些比瓦帕城的生活更博大、更廣闊的東西。
奧莉拎著羊皮紙回到酒館樓上戈爾迪一家住的房間,母親剛剛從尤爾森教會辦的醫院回來。瘟疫流行以來所有醫院人手都很緊缺,出於虔誠的信仰,母親決定拾起她結婚前的老本行。她看到奧莉正把羊皮紙裝進信封里,便隨口問了一句:「你去機械廠的事辦妥了嗎?」
奧莉決定不和母親說謊。她把羊皮紙卷打開,說道:「我不去機械廠了,我要去投遞這封信,到外面去。」
母親沉思了一會兒,然後鄭重地對女兒說:「奧莉妮亞,外面一直在打仗。」
奧莉聳聳肩:「沒準兒還不要我呢!」
「不,我不是說不讓你去——我相信你很機靈。你是聽艾特里恩說起這個的嗎?」
「他只是提了一嘴,沒勸過我,是我自己想去的。」
「他要是能照應你那還有點保險。」母親搖搖頭,「魔法師有時能頂得上一支軍隊,至少在我長大的那個年代是這樣。明天我送你去郵局吧?」
奧莉本來想反對,但是看著母親已經爬上皺紋的臉和用消毒藥劑洗脫皮的手,她順從地點了頭。
第二天,母親卻沒能送她去郵局。一大早就有人在小酒館門口喊著母親的名字,說有個孕婦難產,值班的護士已經累得受不了了,讓她趕緊往醫院去一趟。奧莉便自己拿上了羊皮紙,跟母親告了別,母女倆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母親要去城南的醫院,她則往北走,要去位於大燈塔底下的郵局總部。那裡距離瓦帕大學也很近,走幾步就能看到一些大學生打扮的青年男女。這會兒也是學校考試的日子,他們有的神經緊繃,不停地默念著一些詞句;有的則神采飛揚,是已經結束考試的幸福的人了。
瓦帕大學的歷史幾乎和這座城市一樣長,它已經融入到居民的生活中了。學校沒有圍牆,學生公寓和居民區幾乎融於一體。不過學生的安全倒沒什麼問題:沒有誰敢惹到魔法師學院里那群天天搓火球養龍熬魔葯寫咒語的學生們,即使沒通過註冊測試,他們也不是吃素的,而且魔法師學院的學生幾乎分佈在所有公寓區。奧莉有時就很喜歡來到魔法師學院教學區周邊的地方,因為艾特里恩的描述,她對這些學生的日常生活也有一些了解,其實不外乎考試、戀愛、娛樂和工作,和一般人差不多。吸引她的是他們開的道具鋪和精品店,那裡點著能變幻色彩的蠟燭,無底洞一樣幾乎能裝下一整個家的提包,會說話的玩具,厚重的書籍,散發異香的東大陸草藥……
她往郵局去的時候特地選了能經過這些精品店的街道,但是今天這裡卻不像往日那樣溫馨平靜。很多道具店都打烊了,玻璃窗里漆黑一片。遠處傳來一陣吵嚷聲,她控制著自己不湊過去看熱鬧——不然正事肯定是辦不成啦。
在最嘈雜的地方,一些叫喊逐漸飄來,鑽進路人的耳朵。
「我們反對與東赫洛和異教徒合作開採太陽石!」
「校長應該在議會表態!幾個大國已經開始向我們禁運太陽石了!」
「沒有太陽石我們什麼也不是——」
另一撥人毫不示弱,也喊了回去。
「你們這群軟骨頭!」
「我們支持烏弗里克校長!我們不能低頭!」
魔法師們的爭論甚至爭吵並沒有影響路人匆匆的步伐。這種事情他們已經司空見慣了:在大學附近的廣場上總是有兩撥魔法師或是辯論,或是互相扯著嗓子嘶吼,甚至是互罵,他們吵嚷的內容與普通市民們的距離相當遙遠,一般不會有路人有底氣上去較真。當然,會有某個中年人一邊抽煙一邊對你說,這些學生真是一屆不如一屆有種,現在也就磨磨嘴皮子了,當年啊,當年他們可是互相扔火球、放水彈的,那場面可真是異常壯觀……
奧莉來到了郵局門口。在那裡有很多投遞信件的年輕人,他們將會用一種有魔力的記號筆簽字,把收到的羊皮紙放在指定的郵筒里,郵筒連接著一個巨大的檔案分揀機。這些羊皮紙都聯繫著他們在瓦帕的個人記錄,只消管理員打開機器,收上來的羊皮紙就會自動尋找到對應的檔案,檔案又會自動掉落到各個單位設在此處的箱子里。在二十年前,這些工作都是人工來做的,直到不堪重負的魔法師們研製出了這台分揀機。一般人是見不到這台機器全貌的,他們只會看到郵局大廳里的那些黃銅色的郵筒。
奧莉排隊簽完字,捏著信經過了那些黃銅色的郵筒,徑直往裡走。排隊的人越來越少,直到她來到大廳盡頭,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這裡的燈光也比別處昏暗許多,她把信投進了指定的郵筒里,這個郵筒被漆成大紅色,有點像她小時候去遊樂園玩的「深淵巨口」,羊皮紙掉進去就好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她確定信已經投入了它的「深淵」中,就轉身快步離去,一秒鐘也不打算多待。在她看來,這個地方實在太詭異了。
排隊投信的年輕人還是那麼多,聲音還是那麼嘈雜。奧莉走得越來越快,像是做賊一樣,出了郵局大門,她甚至小跑了起來……
……然後一頭撞到了什麼人身上。
「真對不起!」她連忙朝那個人道歉。
「我沒事,快去辦事吧!」
她抬頭看了一眼被她撞到的人,這個人個子不高,也不結實,長著淺褐色的頭髮和眼睛,他相貌普通:一張最平凡的瓦帕男青年的臉。
這張臉是不會引起任何撞到他的人的關注的。她朝他深深地點了點頭算是道歉和致謝,然後又繼續小跑起來,一路朝著家的方向跑去。
幾天之後,中等學校舉行了畢業儀式。校長宣布全體解散后,所有人都知道他們要去哪裡,除了奧莉。她對她要從事的工作一頭霧水,投下那封乳酪字信件之後完全沒有收到任何迴音。但她還是假裝胸有成竹,拎起鄰居送她的那個傷痕纍纍的皮包,跟同學們擁抱和告別。所有人都認為她在畢業這樁事上顯得過於誇張,畢竟大家以後可能還在同一座城市裡做街坊鄰居,不至於像她一樣把人摟得透不過氣,或是盯著關係最好的朋友的臉,那眼神甚至有點令人發毛。奧莉不好意思地移開目光,她此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活了十六七年,居然沒有一個要好的閨蜜,或者比這關係稍疏遠的女伴。她也沒有兄弟姐妹,除了父母,她在這座城市甚至沒有可以傾訴一切的同齡人。艾特里恩倒是願意傾聽她說話,但他比她大了那麼多,她的一些心思他是無法理解的。對她而言,他只是關心她的年長者之一。
她嘆了口氣。那就讓她要離開家鄉的傷感之情爛在心裡吧。
父母在門口接她,他們微笑著擁抱了她,接過她的畢業證明,一同沿著青石板鋪成的街道向家走去。一路上有許多支出小攤的沿街雜貨鋪,像流動的彩帶一樣鋪滿了大街小巷。同樣流動著的還有音樂:在這座城市可以聽到西大陸和東大陸的一切聲音。這邊在彈六弦琴,那邊在拉著維萊卡琴,有人吹著號,也有人用東大陸的樂器演奏他們家鄉的小曲。有人講西大陸通用語,有人講埃米林話,也有人講東方的語言。在瓦帕,人永遠不愁見識不到新鮮事物,很多市民深愛著這一點。
但是他們經過海鷗碼頭的時候,看到了一群瓦帕大學的魔法師列隊經過,他們就像幾天前奧莉在去郵局的路上見到的那樣,用各種各樣的語言吵嚷著。這嘈雜的聲音混在腳步聲中就更加含混了。但是「太陽石」、「異教徒」和「禁運」三個詞還是能聽出來的。
「奧莉,你知道發生什麼了嗎?」父親憂心忡忡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
「艾特里恩沒說過什麼嗎?你和他關係挺好的……」母親也問了起來。
「媽,我已經不是纏著魔法師鬧著看戲的小孩了!」
「魔法師不能出岔子。」父親輕聲說道,「出了岔子,瓦帕,甚至埃米林,都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