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狹路相逢勇者勝
上海盛夏,酷熱。
過了黃浦江就是世博中心,西廣場出門,一排停車位,旁邊立著一排葉子都沒長好的乾癟樹苗。
陽光刺眼,無處可躲。錢佳寧站在漏光的樹蔭里,肩膀夾著電話,手裡拎著紙袋,目光凝重,臉色奇差。
遠處蹲兩個實習生,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沒見過佳寧姐發這麼大火。」
「可不是,她平常多精緻多注意形象一女的……這回是真給逼急了。」
「裝修房子有這麼費勁么?」
「我又沒裝過我哪知道,我也買不起。」
「不過她這房子也真是夠糟心的,裝了得有大半年了吧?之前她全程看著還出問題呢,就上個月去北京出差,再回來的時候,我聽說——」
說話的人後腦勺忽然被推了一把。回過頭,他急忙改口:「嚴凜老師。」
過來的男人不到三十,大夏天,穿全套西裝,做作得很有腔調。他把兩個嚼舌根的實習生轟走,溜達著走到錢佳寧面前。
女人抬頭望了他一眼,語氣加重,和話筒那邊最後撂了句「當面說吧」,隨即掛斷了電話。
兩個人對視片刻,嚴凜樂了。
「早就讓你換裝修公司,」他手伸進西裝口袋,開始往外摸東西,「你覺得虧,這沉沒成本又上去了吧——」
「別說風涼話,」錢佳寧神色不耐煩,精緻眼妝都略顯暈開,「下午發布會沒安排採訪,我先撤了。得趁著周五找個靠譜公司,周末把他們裝毀了的地板處理了……」
「就地板嗎?不止吧?」對方沒眼色地繼續調侃,「瓷磚,吊頂,電路……哪個沒出過問題啊?咱倆一個辦公室,我最近可光聽你打電話和他們撕了,哎我也是……很多年沒見過錢老師這麼鬥志昂揚了……」
眼看錢佳寧要把火氣發到他頭上,嚴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口袋裡掏了一張名片出來。
錢佳寧眼神一滯。
「什麼?」
「我家長輩前段時間裝修,」嚴凜把名片塞進她手裡,「找的這家,我周六去吃飯和我誇了半天,說是又負責任質量又好。那我一聽,立刻就——」
他鄭重其事地拍拍錢佳寧的肩膀。
「——想起我們錢老師了。」
名片輕飄飄一張,落在錢佳寧手裡,邊角都被磋磨得起了毛邊。錢佳寧在刺目的陽光下眯起眼,看到了名片右上角火焰造型的LOGO。
火焰下面就是公司名稱——
「八千里路整裝家居有限公司」。
八千里路。
記憶里某個開關被轉瞬開啟,錢佳寧愣怔一瞬。
下一秒,嚴凜的聲音響起來,及時打散了她腦海中泛起的那點青春回憶:
「公司不大,但是老闆特負責任,一點也沒看我外婆歲數大就糊弄人。你早和我說你那裝修公司不靠譜,我早給你去要名片了……」
嚴凜說話一向沒完沒了,錢佳寧和他搭檔多年,已然可以自動隔絕對方噪音。她左手捏著名片,右手在手機上輸入一串手機號。
看對方職位應當是業務員,印刷的名字則是陶九思——很難讓人不懷疑這是個更話癆的存在,因此說話不止三思,須得九思。
電話接通的瞬間,她抬起頭,很直接地打斷了嚴凜的喋喋不休:「你閉會兒嘴。」
嚴凜一瞬住口,在嘴上拉了個拉鎖的手勢,然後轉身,邁著橫步從錢佳寧面前消失,如同一隻西裝革履的大閘蟹。
錢佳寧收回目光,接通的話筒對面,也立刻傳來一段不帶喘氣地自我介紹:
「哎你好我這邊是八千里路家裝公司業務員陶九四瓷磚地板電器窗戶一體全包電話即上門門店談業務
裝家裝辦公室裝工廠學校您有什麼需要?」
錢佳寧:「……」
就為什麼別的都市麗人招蜂引蝶。
她錢佳寧,招話癆?
***
從世博中心到八千里路裝修的門店,打車半小時。
錢佳寧生無可戀地倒在後座上,手機屏幕上的對話框一個勁兒往上彈。
宋曉槿:[@田宇翀要你何用,佳寧被坑了你都幫不上忙]
田宇翀:[你冤死我吧,她那是消協的事,我是警察啊!]
宋曉槿:[我不管,不是說碰見困難找警察叔叔就能解決嗎?]
田宇翀:[@錢佳寧你出來說句公道話行嗎?而且誰說我是警察叔叔啊我是哥!警察哥哥!]
被點了名,錢佳寧這才顫悠悠舉起手指,慢慢打出兩行字:
[我感覺我都給他們氣中暑了]
[一些人生經驗:不能在夏天中午站在太陽底下和人吵架]
這句話發出去,手機上的三人小群靜了片刻。隨即,宋曉槿問道:[那你請假休息下?最近把你累夠嗆]
她倒是想休息下。
錢佳寧苦笑一聲,忍著司機一腳腳跺油門加重的中暑感,回復道:
[我同事給我介紹了家裝修公司,我去門店看看]
[不聊了,有點暈車]
點滅屏幕,這才算清靜下來。
分明離晚高峰還早,可高速上還是堵得水泄不通。錢佳寧閉著眼,靠著窗戶,腦子裡一遍遍地過最近的事——
主業上,互聯網大會連軸轉,一天至少三輪採訪,回公司整理稿件,就沒按時吃過飯。
副業上,上個月中學期末備考,她兼職的英語教培排班爆滿,周末兩天課上下來,嗓子啞得說不出話。
不過工作忙歸忙,付出的努力都能落實到錢上。但新家裝修,這真是一件再努力……也收效甚微的事情。
她為人謹慎,幾乎是從開裝就盯著進度,最開始也確實沒出什麼明顯的岔子。可惜前兩個月去北京出了趟長差,再回來的時候,事情就離譜了。
諸多細節此處略去,總之,她腦子裡那根理智的弦在看到有幾塊地板像打補丁一樣顏色不匹配的瞬間,「嘣」的一聲,崩了。
恍然醒悟的錢佳寧拿出衝刺高考的態度看了幾天裝修乾貨,重查了一遍先前那些看似過關的流程,結果漏洞越查越多,整個房子簡直被裝成篩子。
她現在就是十分後悔,後悔沒有聽嚴凜上個月那些關於「沉沒成本」的經濟學發言。
手指揉了一會太陽穴,中暑的跡象還是沒什麼緩解,頭暈反倒是愈演愈烈。長期飲食不規律導致的胃病,伴隨著空調過低的冷風,她身上慢慢滲出一層冷汗。
司機又是幾腳剎車,總算變道開下高速。錢佳寧強打精神去看手機屏幕——她剛才已經和陶九思加了微信,對方消息這會兒就過來了。
[姐,快到了不?]
她忍著頭暈打字:[5分鐘]
[好的~我在門口等]
消息記錄往上翻,是錢佳寧上車前發過去的幾張裝修照片,伴隨著陶九思捧哏似的感慨:
[姐,你這個問題很大啊]
[你被人坑慘了姐]
[這個地方你找我們絕對不是這麼給你做的……]
身體猛然前傾,是司機跺下最後一腳剎車。錢佳寧一頭撞上車座,直起身子的時候,頭暈程度簡直是幾何增長。
放在以前,她勢必是要和這司機好好談下人生的。
不過,那畢竟是以前……
當下的錢佳寧,只想趕緊進到八千里路吹著冷氣的門店裡面,和陶九思好好研究一
下,自己這千瘡百孔的新房還有什麼補救措施。
付款,下車,抬頭。
幾乎是腳踏在地上的一瞬間,她就覺得自己不太對勁了。
氣溫依舊高得可怕,太陽直射在皮膚上,刺得火辣辣的。伴隨著聒噪刺耳的蟬鳴聲,路邊一個穿著不合身白襯衣的年輕男人一邊拿著手機和人講電話,一邊朝錢佳寧的方向跑過來。
「錢小姐,是錢小姐吧?」他瘋狂擺手,「錢小姐……錢小姐??!」
胃疼,中暑,頭暈,連續三個月緊繃的神經。
眩暈的前一秒,她聽見應該是陶九思本人的業務員對著電話那頭鬼哭狼嚎:「老闆!救命!我提成……不是,我客人暈過去了!我這季度第一個提成啊啊!」
吵鬧聲逐漸遠去,焦心的工作和爛尾裝修也都暫時與她無關。
陷入黑暗的錢佳寧,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裡是那棟熟悉的居民樓,那條熟悉的貼滿小廣告的樓道,那些做工粗糙坑坑窪窪的台階。夢裡她趴在一個人的背上,眼眶憋紅了也不哭,低下頭,鼻腔里全是他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
其實他們的衣服是放在一個洗衣機里洗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身上的味道就與她不同。
夢裡他背對著她,因此她看不清他的臉,但肩膀的觸感是實在的。他手勾著她膝彎,肩膀寬闊,足夠她把臉埋進他的衣服。
大約是感到她眼皮熾熱,他頓住腳步,微微側頭,用男生剛變完聲的低沉嗓音說:「你別忍了。」
她在他肩上顫,死要面子似的不掉眼淚。他嘆了口氣,又叫她名字,一貫囂張的語氣難得緩和:「女孩兒哭,不丟人。」
她咬著嘴唇,一時沒忍住,抬頭去看他。眼淚模糊了視線,錢佳寧在夢裡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她不是看不清。
是她沒法看清。
她已經忘了他的樣子了。
她已經,七年沒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