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兩人目光對上的那瞬,孟清時似乎也怔了一下,但很快變回一臉淡定。他把小女孩放下來,邊摸了摸小女孩的頭,邊問姜思茵:「要打烊了嗎?」
「……還沒。」姜思茵下意識地開口,彷彿剛剛自己並不是去關門的。
陌生人的溫暖總令她印象深刻,一杯熱水,一個創可貼,或者一句溫柔的話,她都能記很久很久,更何況才過去一晚,手掌的傷口還痛著。
孟清時把肩膀上的琴包取下來:「那方不方便幫我看一下?」
姜思茵點點頭:「好。」
剛接過琴包,她聽見小女孩壓低嗓音對孟清時說話:「舅舅,這個阿姨好好看呀。」
小孩是天真的,以為這樣就不會被聽到,姜思茵卻不自覺臉熱起來。
孟清時單手插兜站在店鋪的展櫃旁,看著姜思茵動作嫻熟地擺好古箏,指尖撥出一段隨意卻悅耳的聲音,他唇角始終銜著淺淡的弧度,手掌在外甥女頭頂上揉著:「那桐桐要叫什麼?」
被喚作「桐桐」的小女孩咧開嘴,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奶聲奶氣地說:「叫漂亮姐姐~」
小女孩的話太過直白,姜思茵強迫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這把古箏上,卻還是忍不住耳朵尖發熱。她抿抿唇,低著頭道:「只是弦有點鬆了,我調一下。」
「嗯,好。」孟清時看了眼牆上指著八點五十的掛鐘,語氣抱歉,「孩子明天要表演,麻煩你了。」
「沒事。」她坐下來專心調音。
這麼小的丫頭居然在學古箏,多少令她有點意外,但也只是短暫的意外,沒表現出不該有的好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桐桐起初還對這裡琳琅滿目的樂器充滿興趣,這裡摸摸那裡看看,可到底是小孩子,九點多就開始犯困,趴舅舅腿上睡著了。
孟清時把她放在一旁沙發上,蓋上自己的大衣。
好在調音不算什麼體力活,姜思茵左手傷了,右手卻還是好的,並不太費勁。
弄好后,孟清時付了錢,背上琴,抱起睡得像小豬似的桐桐,跟姜思茵道別。
臨走時不忘補一句:「你的手記得去醫院換藥。」
姜思茵這才想起自己包著紗布的左手,尷尬地看了一眼,點點頭:「……嗯。」
送他們離開后,姜思茵關上店門,結果收拾櫃檯的時候眼睛被閃了一下。
她稍稍一愣,從櫃檯邊緣拿起一個款式簡單,做工精緻的領帶夾。
應該是孟醫生在這兒掃碼付款時不小心落下的。
人已經走遠了,她只好先把領帶夾收起來,想著下次去醫院換藥的時候帶給他。
**
姜思茵工作的公司只是謝氏旗下的一家房地產公司,由外聘的職業經理人負責,平時不會和謝家人見面。
她和謝瑾成之間的關係公司里也沒人知道,日子一直過得波瀾不驚,和普通打工人沒什麼兩樣。
這是姜思茵頭一回受到異樣的矚目,從公司大門口到部門工區,一路上如芒刺在背,那些竊竊私語的聲音一直在往鼓膜里鑽,像千萬隻蚊子嗡嗡地在耳旁飛。
連平時和她關係稍好的同事也只是尷尬地點頭打招呼,並沒像往常那樣寒暄,想攔住一兩個問問,全都借口有事溜得飛快,彷彿她是什麼病毒攜帶者。
姜思茵隱約猜到是發生了什麼,直到上午十點多,總監叫她去辦公室。
一向和顏悅色的中年男人對她依舊滿臉笑意,卻明顯跟以前不一樣了,眼中帶著一絲晦暗不明的猶豫和惋惜:「小姜啊,你是一個非常努力的員工,你認真工作的態度領導們都看在眼裡,但是經過這麼長時間的考驗,大家一致認為你並不適合待在我們公司……」
姜思茵低著頭,什麼都不問,只是唇角勾著嘲諷的弧度。
「你這麼優秀,我相信你就算離開公司,也會大有一番作為的。」總監走到她旁邊,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嘆氣,「抱歉,我也很難做……」
「我知道,總監。」姜思茵扯了扯唇,沖他微微一鞠躬,「謝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
無論如何,跟著總監她學到了不少東西,她也相信這個人曾經是真心想栽培她,器重她的。
但誰都有無能為力的時候,只能自私地保住自己認為最重要的東西。
對他來說是地位和金錢,而對姜思茵來說,她只有尊嚴。
所以從公司離開的時候她沒有垂頭喪氣,也沒流一滴淚,哪怕那些閑言碎語一直在耳朵邊響著。
「看看,這就是攀龍附鳳的代價。」
「虧我還以為她真那麼清純,沒想到是靠男人上位……」
「現在的女孩子哦,自己有手有腳不能吃飽飯嗎?」
「長得倒是挺漂亮的,沒想到謝總喜歡這款。」
……
到最後她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有淅淅瀝瀝的水聲,帶著冰冷的東西兜頭而下。
一場猝不及防的暴雨,把她心底變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卻沒有能停靠的碼頭。
**
在酒店睡了一天一夜,最後是被一通電話叫清醒的。
分手后謝母第一次找她,讓她回家收拾行李:「既然跟阿成分了,你的東西你過來拿走吧。」
以前是給未來兒媳婦面子,還算客氣,如今連客氣都沒有了,電話里毫不掩飾傲慢和鄙夷。
知道謝瑾成不在家,姜思茵鬆了口氣,帶著行李箱打車去謝家別墅。沒遇到謝母,保姆阿姨倒是客客氣氣地幫她拎箱子到樓上,寒暄了兩句就走了。
這房間她分明住了沒多久,但不知道怎麼東西就那麼多,隨處可見她和謝瑾成之間的回憶。
一周年他送的對戒和項鏈,生日送的小夜燈,去年國慶在巴黎旅遊帶的紀念品,一幅埃菲爾鐵塔油畫,衣帽間里他給她買的衣服首飾和鞋包。
這些她全都沒帶走。
姜思茵只收拾了屬於自己的東西,一些便宜衣物,一套許久沒用過的純棉四件套,幾本琴譜和書籍,沒用完的生活用品。還有一個陳舊的相框,裡面是一個年輕女孩的照片,染著粉紅色頭髮,表情懶散不羈,但很漂亮,鎖骨上紋了一隻振翅飛翔的蝴蝶,栩栩如生。
眼眶不自覺有點泛紅,姜思茵把相框翻過去放在箱子里,用疊好的衣服蓋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拖著箱子出門時,謝母正在院子里逗鸚鵡。
姜思茵想打聲招呼就離開,謝母卻先開了口:「我一直覺得你沒家世,沒學歷,生意上也一竅不通,幫不了瑾成什麼。但好在長得漂亮,以後生個孩子體體面面的,也不錯,可你偏不識抬舉,浪費了瑾成對你的一片苦心。」
姜思茵像以前那樣垂眸聽著,卻不再是虛心求教的態度。
她雙眼放空,表情淡漠,彷彿只是院子里毫無意義的風聲從左耳穿過右耳,除了那一瞬間的聒噪,什麼都沒留下。
忍了那麼久,如今都不重要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步履是從未有過的輕鬆和瀟洒。
**
姜思茵找了個便宜的短租公寓,暫時把自己安置下來,一邊在琴行幫忙,一邊在招聘app上找工作。
現在的工作機會看似很多,和她專業對口的卻沒幾個,再加上公司靠譜,薪金合理,篩選下來就更少了。
就算她不挑,別人也未必看得上她。
上次在琴行遇見的姑娘叫舒蘭,是個吃喝不愁的大小姐,家裡雖然算不上富裕,但爸媽都在體制內工作,還是本地人,有房有車有存款,對她的要求只是找份工作混日子。
於是在這家生意慘淡的小琴行拿著一個月四五千的工資,她還是過得很快樂。
姜思茵羨慕這樣的姑娘,卻變不成這樣的姑娘,命運給她的只是一塊破石頭,不像有的人生來就擁有鑽石。
昨天面試的公司發了條簡訊過來,姜思茵興趣缺缺地點開,像是已經知道結果似的,眼裡沒什麼希冀。
舒蘭湊過來問:「怎麼樣?錄取了嗎?」
姜思茵望著簡訊內容扯了扯唇,毫無感情地念出來:「抱歉,該崗位要做大量體力活,您的條件不太合適。」
舒蘭嫌棄地撇嘴:「直接說要男的不就好了?還讓你大老遠過去面試,真不厚道。」
姜思茵嘆了嘆,關掉手機屏幕。
如果再讓她選一次,一定不會學園藝專業。聽上去風花雪月,其實是個彌天大坑,同樣大學四年及格分飄過的學渣們,公司都願意招男生。
舒蘭思索了下,說:「姐姐你要不就在這兒工作得了,老闆人那麼好,活也輕鬆,而且又是你喜歡的東西,每天彈彈古箏發發獃,多好。」
「那我連個地下室都租不起。」姜思茵摸摸她的頭,「我可不像你啊,幸福的小公主。」
舒蘭蹙蹙眉:「那視頻號呢?」
姜思茵搖頭:「視頻號不穩定,我還是需要一份工作。」
以前在謝氏的房地產公司做設計,一個月怎麼也有七千多塊,除去房租依舊過得緊巴巴。她不是沒考慮過留在琴行,可生意不好,肯定給不了多少工資。
下了幾天雨終於放晴,老街路面還有深深淺淺的水漬,坐在窗前看一個精緻女人穿著高跟鞋踩到翹了角的磚,濺起黑色的污水弄髒了潔白的絲襪,心臟就像突然被揪住,跟著她難受。
女人罵罵咧咧走開了,姜思茵蜷縮的右手還托在下巴上。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她唯恐錯過一個公司的面試通知,迅速摁下接聽鍵:「喂,您好?」
對面是一道青澀男聲,略有點熟悉:「您好,是姜思茵嗎?」
心裡回憶著究竟是在哪裡聽過,她不自覺揉起腦袋:「……是我。」
「我是帝都大學附屬二院急診樓的,你幾天前來我們這兒處理過傷口是嗎?」
姜思茵想起來了,是那個火急火燎帶走孟醫生的男孩,她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是的,怎麼了?」
「不好意思冒昧聯繫您,我們這邊登記過您的信息,您前天就該換藥了,如果有時間的話建議過來一下,醫生給您做個檢查。」
腦袋裡嗡地一下,她才想起這兩天總覺得哪不對勁的原因,一門心思撲在找工作上,居然忘了去給傷口換藥。
還有孟醫生落在這裡的領帶夾,居然也被她忘得乾乾淨淨。
「對不起對不起。」她連連道歉,「我現在過來可以嗎?」
「隨時可以,我們二十四小時有人值班。」
掛了電話,姜思茵拿著手機和包就要出門。
舒蘭從電腦屏幕後探出個腦袋:「姐姐你去哪兒啊?」
姜思茵邊走,邊檢查了一下包里的領帶夾:「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