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逐漸開竅(二更)
秋風寥寥,滿地枯黃。
初秋那幾場雨過後,沒幾日天氣便驟然冷下來。
冷冷清清的長街上,驟然一聲馬嘶。
兩輛馬車將將擦過,險些撞上,幸虧車夫控馬技術好,否則必然側翻。
此時正午,這條街偏僻,街上並無許多人,見只有驚無險,僅有的幾個駐足觀看的百姓也沒再多分目光。
應斜寒修長枯瘦的手慢慢掀開馬車車簾,從他的視角看,只能看見對方車駕一角。
他的隨從早在狀況發生時便急忙下馬,奔走兩步到車窗旁,仰頭道:
「大人可有傷到?」旋即,有些怒氣沖沖的看向車夫,「你怎麼做事的?若是摔到了大人,這罪你可擔當的起!」
"無妨,沒什麼事。"應斜寒淡回了句。
他一手抓著衣擺,閑庭信步地從馬車上走下來,舉止間仍是遊刃有餘的慵懶氣。一雙淡漠的眼向旁邊馬車掃去,目光在馬車壁上的龍血標上面凝了一下。
很快,對面馬車中的人也走下來,一身雪衣,纖塵不染。
應寫寒神色未變向那人走去,略略欠身施了一禮:「見過瑜王殿下。在下馬夫技術不精,驚了殿下的車駕,還望勿怪。」
他語調清淺,不急不徐,雖然嘴上說著道歉,目光里卻無太多歉色。
雪溪亦笑了笑:「應大人客氣了。」
他的目光在兩駕馬車之間梭巡一遍,唇邊依然掛著禮節性的笑容,只是語氣淡淡:"在下六藝中唯御」一道粗淺通些,望大人不怪,容在下說句得罪的話——方才觀之大人馬車行進的速度方向與避開的力道,並非像緊急避險,反而像是提前預算。大人打招呼的方式如此特別,不知是否有話要與在下說?」
應斜寒搖搖頭,撫掌笑起來。「瑜王殿下好眼力。」
他與雪溪相對而立,微微壓低聲音,"在下確有一些話想對殿下說,只可惜殿下自前些日子以來,便一直在攝政王的監視控制下,在下既無法登門拜訪,也不能請殿下出門相會,無奈之下,只得出此下策,才能與殿下堂堂正正說上幾句話。"
雪溪道:「應大人聰穎靈慧,又膽識過人,此舉光天化日下卻掩人耳目,如何能算下策。」
應斜寒曼聲道:「好,那在下便開門見山了————殿下在夏京中處處受制,仰人鼻息,在下亦如此。不知您是否願意與在下互援為友,共同謀求生路。」
雪溪眉心一皺:「大人抬愛,您風光無兩,手下能人甚多,為何找上了我?」
「風光無兩嗎?瑜王殿下說笑了。」應斜寒唇角微勾,雖然嘴上說著自嘲之語,神色倒還氣定神閑,似乎再大的事也不會被他放在心上。
他只是很輕鬆地笑著,如同閑話家常一般:「殿下不必自謙,在下此刻困局,唯有殿下一人能解。再者說,殿下難道就真的願意永遠做一個質子、在夏朝碌碌度日?真的願意日復一日忍受攝政王的欺壓?」
「此刻,有一條置他於死地的路,難道殿下沒有有絲毫動心么。」
雪溪望著他神色,靜靜垂眸思忖。
他雖寄居一隅,但並非兩耳不聞窗外事,反因生存之道艱難而更加敏感謹慎。這些日朝堂上的動靜,他也都心中有數。
這位年輕的宰輔大人的確出色,甚至在攝政王大權獨攬的現狀下,能夠站穩腳跟,算得上是個人物。
只是近幾日,攝政王的動作頗有些不留情面,同時拔了兩座侯府,一處伯爵封地,都是頗有名頭的藩王,手段迅疾而陰狠,多少年累積下的各種罪名一同清算,打的人措手不及。
削藩株連甚廣,其中不乏應斜寒的同盟,想想也知道,這位應大人這幾日在朝堂上多受打壓。
如此看來,從前的攝政王處事更像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如今忽然針鋒相對,便使得對方捉襟見肘,力有不逮。
無怪他要尋求援手,多結同盟了。
但是,無論他為人為己,他的話,若說自己不動心,當然是假的。他背井離鄉入他國為質,此生難以翻身,若能掙脫,自然求之不得。
夾縫中生存太過艱難,若是選對陣營,不失為一條坦途。攝政王那邊已不必多思,可應斜寒這裡……
雪溪不動聲色地回望著他,只看對方輕描淡寫,又實在猜不透他心中城府。
他沉吟半晌:"大人,我在夏為質,不過是苟延殘喘,且身無長物,真的能為大人解憂么。
應斜寒微笑道:"殿下無需妄自菲薄,只看本心愿不願意。"
他慢慢掃了雪溪一眼,目光溫和,卻有一種審視的意味:"攝政王強取豪奪,不由分說帶走了您身邊的人,如今,將她囚於內院,想想也知一個柔弱的姑娘會遭遇些什麼。」
雪溪深深皺起眉。
應斜寒點到為止,給對方足夠的時間,將各種可能性都在心中過一遍。
他不動聲色,盯著雪溪,溫和道:"殿下放心,在下深知你身份敏感,必不會讓你做太過為難之事,不過有時代在下傳個話而已,絕無危險。」
雪溪不置可否:「我需要時間考慮。」
「好,」時間已經差不多,若再交談下去,便有些惹人注目了。應斜寒不再多說,略施一禮:「若殿下想好,三日後到太宜茶館,自有人接待,屆時你我之盟就此達成。在下亦可向殿下承諾-事成之後,那姑娘必定安然無恙,待在真心愛她的人身邊。」
那晚在寺院山頂一夜后,傅沉歡回去又開始忙碌起來。
其實那日清晨,黎諾醒來是有些怨念的:她早該想到以傅沉歡的性格,怎麼可能與自己爭論不休,更不可能同意她把床鋪讓給他,甚至於躺在一張床上那更是異想天開,她自己都沒有想過。
直接點睡穴什麼的……這還真是他能幹出來的事,而自己又沒有辦法反抗。
可是第二天一早,看見他略顯蒼白的臉和眼下青白,那些想說出口的話又全堵回了心裡——這樣一個人啊,真是讓她無可奈何。
這日原樂走進來,手裡捧著一把堅果往嘴裡丟,看見她,很大方的打招呼:"諾諾,你今日身體怎麼樣?喝了段大夫開的葯,有沒有哪不舒服啊?"
黎諾一見她便笑了:「沒有不舒服,段大夫的葯很好用,我現在每日都很有精神,也不再發燒暈倒,感覺比之前要好多了。」
「那就好,嗯——這幾日看著氣色是比我剛認識你的時候好多了,臉上也有點血色了。不錯不錯,也不枉他開出那麼一張混蛋藥方,只要你喝了有效果,那也很值得。你好好喝著,漸漸就會好起來的。"
黎諾本來就不怎麼擔心,看原樂滿頭汗,便招呼她休息:"我知道,你不用擔心,快坐這歇一會兒。」
她左右沒什麼事,原樂日日在她面前拘著也很無聊,見她喜歡練武練劍,便讓她隨意,不用一直呆在房間里。
原樂大咧咧坐下來,堅果往她面前一推,「給你吃。哎——你在看什麼呢?」
黎諾將封面給她看,「國記志,」她摸摸鼻子,「因為之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連國事也不知道,所以隨意看一看,了解一下。」
原樂歪著頭看了一眼,皺皺眉:「這是內閣閣老袁成章那個老東西........咳,老大人帶弟子們寫的,他是個酸儒,筆道辛辣不留情面,落筆多諷刺。最主要的是呢,他跟王爺不大對付。你想想也知道,肯定沒寫什麼好話,要不你別看了,想知道什麼我給你講吧。」
黎諾忍俊不禁:"也還好,他沒有講什麼壞話,不然我也不會看下去了。這位老大人寫的東西比較枯燥,多平鋪直敘,極少評價,應當只側重實事求是,而非個人情感。」
不過,她確實有些想問的事,將書放到一邊,「樂樂,我確實有事要問你,王爺這幾日在忙什麼?」
原樂直接了當:「你想王爺了是不是?」
黎諾一愣,有些呆萌地連連擺手:「不是,我就問問。」
因為那日情急之下罵了渡厄一通,莫名其妙罵通了許多事情——在這個世界中,傅沉歡確實權傾朝野,甚至隻手遮天,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利。可現狀跟她來之前從穿書局那邊聽到的、以及自己想象中的,都不大一樣。
她這次回來便總覺得哪裡怪,那日才豁然開朗:原來夏朝的朝局景象,和自己走的時候已大大不同。不僅如此,傅沉歡做的許多事情,也與他作為攝政王這個身份邏輯相悖。
說的直接點,就是傅沉歡並沒有事事以自己為先,而是真的以國事為先。只是手段雷厲風行,這些古人身處其中,又思想刻板,很難看透這一點。
但她不同,作為一個局外人,她可以看得很通透清楚。
這樣看,傅沉歡並非那麼簡單的非黑即白,她一閑下來,總想著查一查。
明明只是很平常的疑問,但原樂這麼毫不遮掩,黎諾不知怎麼,竟感覺麵皮隱隱有些發燙。
"我不是相他我就是這兩天沒怎麼叫到他?覺得
問上一問「因
我不是想他,我就是這兩大沒怎麼見到他?覺得……嗯…I上一。
她磕磕巴巴,想出了個說辭:「這幾日晚上我有等過他,但是總是撐不住睡著了,我其實是……研究出來敷眼睛的藥包還有針灸手法,想給他治一下眼睛,試試效果。」
原樂害了一聲:「原來是這樣啊,無妨,待會兒我給霍雲朗傳個話,看看王爺今日會不會早些回來。」
想了想又說,「王爺也很想你,雖然你這幾日沒怎麼見到王爺,但每次王爺回府都會去你房間看你,守你一夜。」
黎諾一怔:「有這樣的事,我不知道……」
「嗯,不過你放心,王爺那個人很規矩的,其實他清楚這非君子行徑,但是他實在苦太久了,情難自禁,你別生他氣啊。」
「我當然不會生他氣,」黎諾有些無奈,「只是這樣,他豈不是這幾夜都沒有好好睡覺?那不是很傷眼睛么……算了,他這個人執拗的很,我今天就是等久一點,也要見到他一面。」
原樂意味深長一笑。
她一拍手,"對了,我扯遠了,還沒回答你的問題。王爺近日做的么……就還是那些事,他早有意削藩,將皇權歸集在中央,不過這回順道收拾了應斜寒那龜孫。"
提起應斜寒,黎諾虛心求教:「樂樂,我看這本國記志上的記載,應斜寒在朝堂上多與他針鋒相對,為何王爺遲遲不動他,容忍至今才出手?」
原樂說:「啊,那好像是因為你。似乎是你的心愿……但我也不是很清楚。」
黎諾微微蹙眉,她倒是明白原樂的意思,但仍覺有一處隱隱不通:當時她死遁的時候,確實給傅沉歡留下一封信,上面言明請他不要傷害應斜寒,應斜寒也是為了幫助自己保護他。
可是後來情況和正常發展的不一樣,原本以為只要應斜寒保住一命,後面他帶著小皇帝遠遁江湖韜光養晦,後期起兵,這劇情就合得上。但事實上,傅沉歡做了攝政王,黎玄景更是直接稱帝,應斜寒壓根沒機會帶小皇帝逃亡。劇情從這裡便出了岔路。
奇怪的是,以傅沉歡當時黑化的狀態,就算聽她的話,不傷應斜寒就罷了,又怎會容忍他一步步登上高位?
顯然,原樂這個有問必答的人對此事不是很了解,看黎諾有些愣愣的,便很講義氣的說:"這裡邊的細節我知道的不多,你若好奇,我幫你打聽,霍雲朗也許知道。」
黎諾搖搖手:「別了,事關朝堂,不為難霍大人了。」
一直拉著原樂說朝堂上的事也不大好,她便換了話題,「樂樂,我成日在屋中呆著,人悶的慌,我……能不能出去走走?」
原樂很奇怪地看她一眼:"當然可以啊。敢情你這幾天沒出這院子,是以為自己不能出去走?諾諾啊——你想去哪兒、別說這座攝政王府,就是出府門,出京城,你想做任何事,王爺不可能不縱著。」
她補了一句:"當然了,得確保你的安全。像出京城這種,大概需要王爺親自護著他才放心。"
這個黎諾真沒想到:"是么……我只是怕出去會給他惹麻煩。"
原樂說:「事關你,怎麼能叫麻煩。」
她大手一揮,「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什麼都不用顧慮。」
既如此,黎諾便開心地拉了她跑出去,雖然原樂嘴上說不麻煩,但她也知道頂著自己這容顏走在街上,若是被有心人認出來,不僅很麻煩,還會橫生枝節。
想著這一節,她並沒有走出王府,只在府中隨意走走。
逛了一圈,黎諾對整座王府的布局更有數,路過書房,她戳戳原樂的手,"樂樂,王爺的書房我可否能進?」
「你這麼喜歡看書啊。嗯……當然可以進,不過王爺有三個書房,這一個專用來議事招待客人,還一個藏書眾多,你應當會喜歡那裡。最後一間么,是他私人書房,極為機密。只有這一間……還是要問一下的。」
黎諾點點頭:「好,我知道了。」
她在心中默默記下了這間私人書房————傅沉歡用來放她遺物的地方,最有可能的便是寢殿和書房,如果不在寢殿,便極有可能在這個私人書房裡。
索性現在時間很長,只要有機會,她儘早找到那個小木盒,想辦法銷毀就是。
她們並肩而行正經過前廳,忽然聽到裡邊有人揚聲喚她:「若若?」
這世上叫她若若的,只有雪溪了。
黎諾回過頭,果然看見雪溪,身著一襲白衣,頭髮梳的齊齊整整。站在那裡,整個人丰神俊朗,極盡風雅。
黎諾有些驚訝:「雪溪,你怎麼會在這裡?」
雪溪神色恬淡:「我在京城多受王爺照拂,中秋將近,合該來拜訪請安,順便送些例禮。」
雖然說這說法挑不出錯,但她總覺得有些彆扭:以雪溪的身份,來訪夏朝的攝政王無可厚非,只是該遣送管家來做,親自前來只勉強說的過去————外面朝堂腥風血雨,此時他更該避嫌,盡量別沾染任何人才對。東西送到門房拜個禮也就是了,怎麼進來了還不走?
正想著,雪溪為她解了困惑:"本來送了東西便要離開,但還想探望一下你,只可惜王爺手下並未同意……不過,所幸還是見到了。」
黎諾沖他感激一笑:「我過的很好,勞你牽挂啦。」
雪溪問:「王爺待你很好么?」他上前兩步,也無謂原樂在旁邊一臉冷漠,溫聲說道,「若有什麼不妥,你告訴我。」
黎諾說:「沒有,沉歡哥哥對我很好。」
她的稱呼涇渭分明,雪溪笑容稍淡了些,點點頭,又聽黎諾說道:"對了,我此前的名字叫諾諾,並非若若,是我記岔了。」
雪溪眉目溫雅:「這個我已經知道了,你叫黎諾。前兩日攝政王已敘明你的身份,並由皇帝陛下籤了手書,我才知道,原來你乃是康靖伯的嫡外孫女,怪不得……」他沒說完,因為一旁原樂不怎麼客氣地「喂」了一聲。
黎諾同時怔愣:「什麼?」
雪溪微微蹙眉看著黎諾,猜測道:「你……還沒有想起從前的記憶?」
黎諾有些疑惑,側頭望向原樂:"康靖伯府……"
原樂很憤怒,對著雪溪:"你這不是廢話嗎?記憶哪是一日兩日就能想起來的,她當然不記得。這些傷心事,王爺不願意這麼早讓諾諾知道,你倒好,上趕子來挑破。」
雪溪連忙道歉:「真是抱歉,我還以為……罷了,是我不好。」
黎諾只裝作一臉茫然的樣子,笑笑,「沒關係的。」
聽起來,原樂並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也對,她六年前才到龍州軍,品階最低,應當無從知曉。
況且傅沉歡必定會讓這世上知道內情之人越少越好,畢竟她「失憶」,從前那些事對於此刻他們一人來說都早麻煩一人未況,都是林炊。
她只是最開始驚訝,此刻已經反應過來:傅沉歡心思沉,對她太過在意呵護,他將她帶回府並非密不透風,絕不可能不考慮她的清譽,需要給她安排一個身份。
這兩日看國記志,她對這個康靖伯還有些印象,是皇族外支,也是為數不多願意支持傅沉歡的忠直臣子,但時運不濟,家族本就人丁單薄,兩年前被委派南洲治水時不幸遭遇馬賊,一家罹難。
若說她是僥倖活命、一直流落在外的康靖伯府姑娘,無處可歸,只得寄居在攝政王府,既說得過去,又上得檯面。難為傅沉歡的心思了。
雪溪道過歉后,安靜了半晌才繼續說話。
他改口很快,"諾諾,我初來京城並無親友,只與你熟識,日後在這裡生活也少不得仰仗王爺,若不介意,可否時常來走動?"
黎諾看了他一眼。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有職業病,總覺得雪溪有些不對勁。
印象里,雪溪為人淡薄,不太像是會說這樣的話的人,但……若是因為處境艱難而不得不低了頭,以自己為紐帶尋求攝政王庇護,也倒還不算奇怪。
因為之前他的幫助與保護,她對他心存感激,只是立場不同,她仍然忍不住暗暗戒心。連她自己也沒注意到這其中細微的情感變化:她一顆心,已然微妙的偏了。
還沒想好怎麼說,忽然原樂很有目的性地重重咳嗽一聲。
黎諾看向她,只見她向門口努努下巴。
她似有所感,回過頭去,果然看見傅沉歡站在門前。
稀薄的日光透過雲層落在他身上,他的容顏清冷出塵,姿容絕色。只站在那裡,就彷彿令天地顏色都黯然幾分。
那雙渙散的眼望向這邊,也不知看了多久。
黎諾下意識綻開一抹笑,連忙跑過去:「沉歡哥哥,你今日回來的早呀。」
他生的挺拔,她需要仰著頭才能望見他的表情——他的神色很模糊,蒙了層煙煙霧雨般看不真切。
下一刻,他才低下頭,眸光柔軟溫和下來,對她彎唇,笑容有一種惹人心疼的沉靜。
黎諾心微揪,不由自主輕牽住他袖口。
雪溪倒很識時務,見到博沉歡不卑不亢,走過來行禮道:「見過王爺,在下例節拜訪,給您請安。」
傅沉歡未發一言。
雪溪笑容僵硬些,"……禮已送到,在下便不多叨擾王爺了。"
傅沉歡側臉,如山如刀的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諾諾不是你能叫的。」
「若有下次……」冰涼鋒利的語氣堪堪停住。
然而,他身上的戾氣與殺意,就連沒有承受他目光的黎諾都感受到分外明顯——因為傅沉歡面對她時,向來溫柔憐愛,讓她有時恍惚覺得他依然是從前的他。只有這種時候,她才會驚覺:這個男人並不只有在她面前的溫潤無害,他殺人如麻,血腥與冷戾早已深入骨髓。
黎諾沒來由心慌,手驀然一僵,念頭微轉下卻忍住了衝動,緩緩滑下,握住傅沉歡垂在身側的手掌。
他的大掌冰涼,她手指乖巧鑽進他指縫間,與他十指相扣。
漸漸地,那股忽突如其來掀起的殺厲之氣慢慢平息下來。
傅沉歡眸光微閃,慢慢反扣住黎諾的手。
這六年的漫長時光,幾乎將他心性磨練成了另一個人,他很少記起從前溫和的模樣,只有面對她時,才會本能的柔軟下來。
但這涼薄一面,他萬萬不想讓諾諾看見。
好在她過來牽自己的手,站在自己身邊。
她在他與那個人之間劃下一條涇渭分明的線,而她在線的這一端,她選擇的是自己。
選他就好。
雪溪看著眼前景象,微微動唇卻並未說出什麼,只是再次拱手告辭:"王爺公務繁多,在下日後再來拜訪,這便告辭了。」
傅沉歡一聲也沒應,甚至再未看他一眼。
雪溪走後,原樂也摸摸鼻子,對四處值守的侍衛一揮手,把人都清走了。
偌大的前院中,只剩下傅沉歡與黎諾兩人。傍晚的風靜悄悄,就連落葉劃過地面的聲音,都是寧靜溫柔的。
傅沉歡抿了抿唇,輕聲道:「諾諾,你的身份,其實……」
黎諾望著他,實在不確定他會說出些什麼。
"……只是權宜之計,是對外的身份。我們從前的事……等你身體再好些,我都原原本告訴你,好么?」
當然好,黎諾暗暗松下一口氣。
她自然知道傅沉歡的坦誠,但只要他不在此時此刻坦誠就好,不然真的很難收場。
再說,他實在不用這麼小心翼翼,明明他在為她著想——安王做了多少缺德事,安王之女的身份套在身上,只會讓她難以立足。
黎諾說:"我知道了,你放心,你對我好,我心裡都明白的,不會讓你做為難的事。"
傅沉歡笑了,低低嗯一聲。
雖然他在笑,可笑意卻淡,從方才她看見他站在這裡時,他便一直是這種不太開心的樣子。
「沉歡哥哥。」黎諾叫他。
傅沉歡垂眸,微微挑眉。
他天生一副好容顏,加上這挑眉的動作,實在濃顏艷殺,黎諾心跳不由得漏了一拍。
回過神,她忍著笑,戳一戳他筋骨分明的手背。
「你生氣啦?」
「沒有。」「真的嗎?」「……嗯。」
黎諾湊近了點,「生氣要說。」
傅沉歡極淺彎唇,「不生你氣。」
不生她的氣,那是生雪溪的氣、還是生他們兩個人的氣?從前加上這次,黎諾看得出來,傅沉歡介意自己與雪溪在一道——她站在霍雲朗面前的話,他就沒有這樣大的反應。
黎諾歪頭看著他,他目光略有閃躲低垂著,那種不會爭取的模樣有些可憐,還有一絲可愛。
黎諾直接問:「不是生氣,那是吃醋?」
傅沉歡的眼睫極輕顫了兩下,沒說話。
她看著,也不知怎麼忍不住笑了。「沉歡哥哥,你過來。」
她的要求,傅沉歡一向不遲疑。他們二人距離已不算遠,傅沉歡從善如流靠近些,守著心中底線,在她身前一丈處停下。
這個距離,黎諾必須仰頭才能望著傅沉歡的臉。
「你把頭低一點。」黎諾忍笑柔聲道,一雙眼睛亮晶晶地看他,像裝了星星一般。見他雖然不明所以,但仍溫順地在她面前俯首。
她笑容愈發加深,素白的小手落在他濃密發頂,手下觸感溫熱,他的發質堅硬卻很垂順。
黎諾笑著,輕輕摸摸他的頭,"我哄一哄你,別難過嘛。"
話一說完,黎諾便感覺手掌下傅沉歡整個人僵住了。
她心中生憐的同時,又忍不住有些惋惜:這個人的反應一直都這樣有趣嗎?之前她從未認真觀察過。
有趣。黎諾尚且沒有注意,她在心中對傅沉歡作出的評價,竟是如此違和的一個詞。
這樣一個男人,換做任何人,都不會覺得他有絲毫的"有趣"的。
可黎諾偏偏看出幾分可愛:"沉歡哥哥,你現在還生氣嗎?或者說……你還有不開心嗎?"
傅沉歡直起身體,心中早已軟成一汪溫水。
誠然,他看見她與別的男子站在一處,心中自有不虞,但絕不是對她。
她這樣可愛,惹得他心都化了,縱使方才心中再多情緒,到此刻也只剩無盡憐愛,怦然歡喜。
傅沉歡眉眼無奈,回答她:"沒有,我很好。"
「沒有,我很好。」黎諾古靈精怪的模仿他語氣重複一遍,末了笑望著他,」你自己聽聽,說的又低又沉,一點開心都沒聽出來。」
她知道傅沉歡沒有跟她生氣,但是,以她對他的了解來看,他心中必然存了心事。
他心思沉,將一切都壓在心底,身邊也沒有一個像她一樣對他一直一直追問下去的人,他便將那些情緒越積越多,越積越深。
黎諾沒那麼輕易放過傅沉歡,仰著頭的模樣倒有些嬌縱,「你快些,跟我說話。」
傅沉歡被她逗笑了:「諾諾,我在與你說話呀。」
「說心裡話。」
傅沉歡遲疑了好一會兒,他實在不擅長說這個。頓了頓,他低聲,"我總是不會說話,會不會惹你厭煩?"
黎諾立刻豎起三根手指,擲地有聲,「絕對不會!」
立刻保證的模樣分外嬌憨可愛,他忍不住露出些笑意,想了想,又問:「你看見雪溪,很開心么?"
黎諾實事求是,「就那樣。」
想了想,又補一句,「沒什麼特別的感覺。」
這次,傅沉歡沉默了一會兒,幾次欲言,終於說出:"你是不是……更喜歡……溫柔寬和的人?"
好好一句話,讓他說的磕磕巴巴,黎諾想也沒想,"我喜歡你。"
傅沉歡怔忪。他又不知道該怎樣說話了。
問出剛才那些已經是他的極限,她要求他說心裡話,他嘗試著做了,可再多的內心之語,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的。
實際上,他巨大歡喜的背後,是只有自己知道的空洞般的恐懼。這段時日,他彷彿從地獄天堂走了個來回———重逢的歡喜、聽聞她失憶的心碎、直到現在,她又用這樣甜凈綁軟的嗓音說喜歡他。
她的喜歡一如既往,如疾風,如烈火,裹覆住他,讓他無從招架抵抗不得。但他又實在怕,不知為何的怕————怕這風終將散盡,烈火亦會停熄。
也許是他過慧多思,才有這患得患失的不安。傅沉歡想了想,誠懇道:「諾諾,我知道了,以後……以後我會慢慢試著與你說的。」
等了半天,就等了一句,黎諾忍俊不禁:「笨!」
傅沉歡眨眨眼睛。
黎諾笑容明快,煞有其事地教他:「你看,我說我喜歡你」,這句話後面呢,不用接那些亂七八糟的,你只要說一句『我也喜歡你』就好啦。」
傅沉歡輕輕屏住呼吸。
秋夜的風如煙似霧,恰到好處的溫柔,他的發尾輕揚,在風中更顯出一種柔軟的氣度。他的面前,彷彿是一團可觸碰到的光,一顆心早已沉溺——她似乎輕而易舉,便可以做到讓他每一刻都比上一刻更愛她。
黎諾聽見傅沉歡似乎含笑嘆息了聲,旋即,他一字一頓認真道:「諾諾,我喜歡你。」
他嗓音低沉暗啞,每一個字從他的口中發出,帶著一種獨特的胸腔震顫,清冷罪而醉人,醇厚的像是沉沉琴鳴,擁有蠱惑人心的語調。
黎諾竟然很沒出息的雙頰一紅。他他他…
一瞬間,她的思緒彷彿都斷為幾節,傅沉歡這樣一句話,直接將她剛剛還活躍異常的大腦清成一片空白。
明明是她先撩的,她也沒有想那麼多,更不是什麼技巧,與所有的專業技能都無關。只是望著這張容顏,許多話不經大腦便這麼脫出口來。
可沒想到博沉歡悟性如此之高,隨便一句,竟讓她瞬間不知所措—————果然,再多的技巧也抵不過真誠,他不過就這簡單幾個字而已,居然讓她隱隱覺得渾身發軟起來。
太沒出息了吧!
黎諾覺得臉頰越來越燙,幾乎想轉身跑開。傅沉歡似乎察覺她的意圖,忍不住笑著說了句:「諾諾,你別走。」
「我哪有要走。」黎諾硬著頭皮,嘴硬。
也不知是否她語氣中那細微的顫抖被傅沉歡聽出來,他笑意加深,神色愈發縱溺。
黎諾深覺沮喪,抬眼偷偷瞄了眼眼前從容下來的男人。
————就在剛剛,她還掌握著主動權,哄他笑,逗他開心,教他如何說話。他學會後,瞬間角色顛倒,她現在只覺自己在他身前越發渺小。
傅沉歡又喚了遍:「諾諾。」
此刻再聽他嗓音,黎諾覺得連耳朵都滾燙起來:"幹嘛?"
傅沉歡問:「你又害羞啦?」
黎諾心亂著,沒注意到這個「又」字,只聽他問題覺得有點沒面子,氣勢也弱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丟人?」
他笑了,「很可愛。」
好了,可以了,不能再說下去了。
黎諾用手背給微燙的臉頰降溫,生硬的換話題:「哎呀……都忘了說正事,我已經做好了給你敷眼睛的藥包,也將針灸手法研究的差不多了,你過來試試吧。」
傅沉歡從善如流:「好。」就這樣輕而易舉的放過她。
然而至此,他卻是真正的歡喜安慰起來。她不知道,他最喜歡的,便是見她害羞的模樣。她害羞起來,整個人說不出的鮮活生動,若要用什麼來形容,那便是真實。
————幾乎可以碰觸到的真實感。那種溫柔可愛,讓他憐得心尖都隱隱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