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章
第二章
明明前幾日來請安時,皇父還是好端端的,且之前祈璨也說,今日面君時,皇父並無大礙,怎麼竟然現在忽然間,就以至於此?
莫不是……
祈琇心中狂跳,又是害怕,又是悲傷,只是不敢發出聲音,強把自己的左手握成拳,堵住了嘴,不多時就在手背上咬出了血。
待詔的大臣是內閣首輔張衡臣,亦即方才傳喚他們進殿覲見的那位,此時正站在永憲帝榻前,一字一句念著詔書,祈琇卻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
他著實是怕極了。
若皇父今日便崩了,以後還有誰護著他?他生而喪母,只有皇父是他的依靠,也只有皇父,能夠被他依靠——沒有了皇父,他今後要怎麼辦?
他的那位皇兄,四千歲祈璨,從來都是容不得人,不能看見任何人得了皇父的青眼。哪怕是祈璨自己的親娘錢貴妃被皇父多看一眼,他也要嫉妒。
而祈琇一向受寵,是永憲帝最喜愛的小兒子,祈璨早就心恨他多時,只是永憲帝護著祈琇,他動不了他罷了。
沒有了永憲帝,祈璨會如何對付他?祈琇腦中劃過這些年的所見所聞,祈璨折磨人的手段,心裡空茫一片,又是驚懼莫名,真是怕得很。
除此之外,他更驚更怕的卻是,皇父如今這沉痾病體,真的沒有人在背後謀害,是皇父自己忽地發病,忽地就到了不治的境地?
分明之前太醫請平安脈時還說,十分平穩,皇父猶在盛年,怎麼忽然間就……
如果其中有蹊蹺,那隻能說明,四哥祈璨,他已經瘋了……這怎麼能讓人不害怕?
這種懼怕,一時間竟壓過了將要喪父的悲傷,令祈琇整個人都顫抖起來。
隨即有人在他脊背上拍了拍,祈琇一驚,差點就此站起身來,連忙朝後看,卻是一張熟悉的面孔。
那人大約是剛剛趕到,悄悄溜進殿中的,他跪在地上,還微微喘著氣,低聲說道:「別咬手,瞧你這樣子……莫怕,皇父他定然……再說了,還有我呢。」
這人的話雖含糊,祈琇卻明白他的意思。這人也只是平白一句,意在安慰祈琇罷了,根本沒什麼依憑,可不止為什麼,祈琇卻真的寧定了心神,那種懼怕漸漸淡了。
直到此時,他才覺得有一種悲涼傷痛襲上心頭,連忙垂下腦袋,免得被人看見了他流淚的樣子,論一個御前失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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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口中也稱呼永憲帝為皇父,祈琇身側的名喚祈珽的這人卻不是永憲帝的親兒子。從親緣上說,這是永憲帝的侄兒,是他兄長之子。只不過,祈珽在十歲時由先皇建新帝明旨過繼到了永憲帝名下,自此才稱呼叔父為父親。
祈珽不是永憲帝親子,卻在名份上占著永憲帝長子的名頭——他比祈琇大著十一歲,也比祈璨大了將近十歲——是以他從來都身份尷尬。
此時永憲帝大漸,宣詔後事,祈珽竟然姍姍來遲,可真是……落在有心人眼裡,這未必不是一樁大罪,日後計較起來,恐怕……
細究他為何來遲,祈琇也心中有愧。若非他對祈珽避而不見,大約也不會耽誤了祈珽接皇上宣召,讓他晚來一步。
在心中嘆了口氣,祈琇一片憂愁,再聽那張衡臣念著詔書,那行文之中,細細吩咐事務的口氣,更是令他不由得淚如雨下,片刻就浸濕了前襟。
前頭是布置朝政,說明遺詔所在之處,再有自責罪己的話語,最後就是加恩重臣,安排下四位輔政顧命大臣之後,是對他們幾人一連串的恩封。
念完了詔書,張衡臣朝旁側跨了一步,與永憲帝慣用的內侍一併將皇帝扶持起來,放了個枕頭在他背後,讓他能直視眾人,與他們說話。
只是永憲帝似乎已沒有什麼話要吩咐了,他只看了看幾個子侄,便將目光挪開了,合上了眼,似乎是耗盡了氣力。
等了片刻,永憲帝也並未再睜開眼睛,張衡臣便道:「皇上累了,諸位跪安吧。」
眾人或真或假,都做出不舍的樣子,但仍舊紛紛起身,朝後退去。只有方才跪在最前頭的兩個人,等眾人都要退走了,他倆仍舊在原地,好似已經僵成了石頭。
其中一個,便是四皇子祈璨,另一個卻教人訝異,竟然是永憲帝最為倚重愛惜的弟弟,平素最最重規矩,行止從不失節的穆親王祈暄。
他兩人一動不動,其他退到了殿門口的人也有些失措了,不知該不該離去。張衡臣靜等片刻,再次說道:「穆王,四殿下,皇上累了,二位跪安吧。」
祈璨好似沒有聽到一般,仍舊是一動不動,穆親王祈暄卻抬起頭,看向榻上的皇帝,半晌忽地嘶聲喚道:「皇上——」
那聲音僅有一半,剩下的如同撕裂,卡在了祈暄喉嚨里一般,破碎不成聲了。
殿中之人無不被他聲音之中的悲慟震懾心神,一時間整個寢宮之中靜謐無聲,只有祈暄那半聲嘶喊迴響著,好似泣血一般,令人聞之淚下。
可榻上的皇帝卻好像並未聽見一樣,合著的眼睫也不顫動哪怕一下,只有鼻翼和胸膛的微微起伏才教人知道他還活著,尚未崩逝。
皇帝沒有分毫動靜以示回應,張衡臣第三次說道:「二位跪安吧。」
祈暄眼中透出一股絕望的神色,再看了皇帝一眼,便用力叩頭,隨後轉身絕然而去了。
見他走了,祈璨才好像忽地回過神一樣,有了動作。
他也是抬起頭,看了看榻上的皇帝,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
可這時,皇帝卻忽地睜開眼睛,看著祈璨,片刻低聲道:「你留下。」
此時祈暄已經走到了殿門處,聽見聲音立時就轉過身,一臉期盼的神色竟然連偽飾含蓄都忘記了,只盯著皇帝,盼他說的是讓他留下。然而皇帝卻看也沒看他一眼,唯有張衡臣又一次說道:「穆王,跪安吧……」
說罷這句話,張衡臣也朝榻上皇帝行禮,退到了殿門處,親手關上了殿門,將眾人,連帶他自己,關在了殿外。自然,穆親王祈暄也不例外。
祈暄看著那合攏在眼前的殿門,默默出神了片刻,不論是誰與他說什麼話,他也不答一言,足足愣神一盞茶的時候,他連眼睛也不曾眨一下。
旁人瞧他此時模樣,近乎於是瘋魔了,也不敢再招惹他、搭理他,都避開了,各自尋了各自熟稔的同黨,竊竊私語。
繼位之君會是哪位皇子,早就沒有了爭執——除了那位被留在殿內,聽從皇上最後一回教導的四皇子祈璨,舍他其誰?眾人此刻也不過是交口稱讚著四皇子,說他如何年少有為,如何得父君寵信,如何辦差能幹——靜等著皇上駕崩,聽張衡臣讀遺詔。
正說得真摯誠懇,穆親王忽然跌跌撞撞地,自人群中擠開一條路,衝到了外頭。張衡臣連忙追出去,卻見祈暄並不是往皇上寢居去,反而朝殿外走了。
張衡臣已經年過六旬,腿腳自然不靈便,穆親王才只四十而已,等張衡臣走出殿外,祈暄早就不見蹤影了。張衡臣左右顧盼,心中焦急——穆親王是輔政親王,顧命大臣,之後宣讀遺詔時,若他不在場,這遺詔就未免要被人懷疑真假,日後新皇可就是名不正言不順了。
他心裡未免埋怨,這穆王平素極是循規蹈矩的一個人,雖然皇上寵愛非常,卻從未曾做過恃寵而驕的事情,反而更加謹慎小心,怎麼今日卻辦出這等荒唐事!
正暗自嘀咕著,張衡臣卻忽聽見一聲馬嘶,他心裡一急,連忙朝那聲音傳來之處看去,老眼昏花只瞧見一個模糊人影,搶了匹殿前儀仗的御馬,縱馬而去,轉眼就遠了。
竟然真的走了!張衡臣忍不住「唉呀」一聲叫,連忙對左右侍衛喊道:「快去著人追上穆王!這時候他怎麼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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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是何情形,殿內之人自然不知道。被皇帝留下的祈璨,兩眼只看得見榻上之人,耳中只聽得到那人的聲響,至於其他,全不與他相干了。
而皇帝此時,也早沒有了餘力去計較旁他之事,唯有塌下跪著的這人,才是最緊要的。穆王如何,他連人都狠下心趕走了,自然也能狠得下心,再不去理會。
一時間,父子兩人四目對望,竟沒有一人開口。祈璨固然是巴不得能如此到天荒地老,永憲帝祈暎也不知和這個兒子說什麼好。
他能有今日,實際上要拜此子所賜。若不是知道了祈璨辦下的那等畜行,祈暎也不會恨惱之下,引發了心疾,一病不起。
今日下晌,拿到了簪纓影衛的密報,只看了一遍,祈暎就直接氣得昏厥過去——他第一回見識了自己這個四子,究竟是個什麼心性!
原本他以為,祈璨固然有些手段,會耍些陰謀,也正是一國儲君該有的謀算,若他真正是個率直純澈的人,祈暎才不敢將國政交予他手上呢。
祈暎以為,祈璨是因為聰慧,所以待人處事,不由自主便仗著聰明,尋捷徑去走。只要用心教導,讓他改了那略顯陰損的性子,也就罷了。
誰知道,此子早已經塑了性,定了型了!早在祈暎還將他當作志學少年,以為他還純真懵懂,需要多加維護教導時,他便已經熟習陰謀,已經會用陰謀害死人了!
且那個第一遭用鮮血染紅了他的手,讓他第一回嘗到了陰謀害人是何滋味的人,正是他的血親兄長——那時他兄長對他早已經沒有了威脅,他怎麼能忍心?怎麼能下得了手!
想到此處,祈暎又是一陣暈眩,只覺得胸口疼痛,陣陣心悸。若不是事先已經用了吊命湯藥,怕他此時早就暈了過去,什麼話也說不出口了。
病痛難熬,祈暎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就不用忍受這樣的苦楚。可他心中更加清楚,此時他還不能死。他還不能放心就此一死,將至高權柄,就這麼交給面前之人。
如果他還有時間,祈暎或許還能考慮,更改詔書,換由他人作為儲君。然而此時他已經命在旦夕,換了其他人,倒還不如祈璨——祈璨雖是心狠手辣,他卻畢竟是被當做儲君,教養了足足十年,才幹本事能令祈暎信得過。
祈暎信不過的,是祈璨的心性品格。
今日初次發覺的,當年的隱秘之事,讓祈暎猛然發現了這個令他心中暗自引以為傲的兒子,竟是能如此狠心,如此狹隘,如此多疑!
狠心到,連已經被貶出宗室,淪為庶人的兄長都能下手殺害。
狹隘到,將對手踩進了泥里猶不甘休,還要取了對方性命才能放心。
多疑到,竟只是因為祈暎偶然提及了一句,略透露出了一些悔意,他就對他兄長來了個「先下手為強」!
祈暎頓時便不敢再相信,祈璨以往表現出的樣子,真的是他么?
他看向自己的時候,那滿眼孺慕,真的是敬愛父親?他對待小五祈琇,和悅謙讓,真的是友愛兄弟?他恭恭敬敬朝伯父、叔父們請教,對朝臣也不恥下問,真的是好學求知?
祈暎真不敢信了——或者該說,他不敢信自己的眼力了,不敢信,自己竟這麼多年,都把祈璨偽裝的外殼當作了真的他!
今日祈暎還活著,祈璨自然仍舊披著那溫良恭謙的外皮。等祈暎死了,祈璨還會這麼偽裝下去么?
祈暎不擔憂祈璨敗壞了朝政,損害了國家。祈璨既然有野心,要登頂,欲抓權,又有為君者的本事才幹,就能做得了一國帝君。
他所憂者是,在他死了之後,祈璨會如何對待今時之日,被祈暎所珍視、所倚重,和放在心上疼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