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既是有心拿贓捉「奸」,就務必要捉他個措手不及。錢太后一路上走得飛快,轉眼就到了水閣,那門半掩著,裡頭正傳出來隱約的說話聲,聽起來是皇帝的聲音,正揚聲吩咐了什麼。錢太后心道一聲「是了」,便也不要底下人通報,自己伸手推門走了進去。
進門是曲折走廊,拐了兩個彎,就看見前頭一道屏風,錢太后便知道人就在屏風後頭。
因這水閣是三面開窗,所以才立了這大屏風在此處以作遮掩,免得有人借水上泛舟的時候窺視水閣殿內。觀景時人卻要繞過屏風,坐到那伸展到水面上的廳中去,涼快又愜意。
皇帝也正說著這水閣的好處:「……夏日裡惟獨此處最暢爽,風也好,景也好,比這紫禁城裡旁處都舒坦多了,皇父當年也最愛此處。如今正好是夏日,瑧兒身子卻虛弱,不敢直接用冰,不如每日午後都來此避暑,免得熱壞了你。」
錢太后聽得心裡發酸——她老婆子也畏暑怕熱,卻從不見皇帝如此體貼,請她來這水閣里住。頂多就是奉她一起去風宜園住幾日,那園子還不如春溶園呢。想到春溶園,就想到那處行宮至今被禁封,也該算是因為那小惠王,頓時錢太后又添了幾分仇怨。
做了太后,日常起居住得反不如做妃子的時候受用得好,這可真是……苦也,苦哉。
等皇帝話音落地,就聽一個清清亮亮的少年嗓音道:「多謝皇上,臣不敢推辭,唯有伏拜涕零,深感聖恩。」
錢太后立時一皺眉——你「伏拜」什麼?誰叫你為了一個宮內住處就「伏拜」了?真是骨子輕賤,受不得重恩,凈會說些輕佻話。
且這聲音,還真是銀鈴兒似的,勾人得緊……哼。
皇帝又道:「你呀……何必這麼生疏呢?咱們兄弟,只管『你』、『我』互稱,那些尊稱敬稱都是讓外人叫、說給外人聽的,一家人要是還死扣著什麼禮法,可不是沒趣?」
錢太后恨不得一巴掌打過去——當初將仁壽宮主殿給睿太后住,後來時時處處都教睿太后的臉面聲威更高過她這聖母皇太后一籌,並說這是禮法所拘的,難道不是皇帝么?
那時候不說什麼一家人,此時反倒和這乍逢一面的小惠王論起血脈至親了?
不等那小惠王說什麼,皇帝接著道:「坐得近些,我瞧瞧你的手……喲,指頭上都磨出來繭子了,可見真是用功……讀書寫字,本就勞心勞神,也別整日都投在那裡頭了。你這身子,只該好生養著,萬不能受累,也不要多思——唉,該是被好好地護著、寵著才對。」
錢太后怒從心頭起——皇帝這意思,就是這小惠王應該給他「金屋藏嬌」才對?
這像什麼話!這是做兄長的說給弟弟的話么?這是做君主的說給臣下的話么?
而這小惠王,居然連吭都不吭一聲,此時你但凡是個有些骨氣,要點臉面的人,就該直言勸諫,拒絕了皇帝!哪怕是死諫,也是為人臣者該做的!
心裡頭已然給這小惠王判了個「佞幸」,錢太后一邊盤算著日後怎麼整治此人,一邊大步繞過屏風,揚聲道:「皇帝!哀家聽聞皇帝將惠王帶回了宮,特地來瞧瞧!」
一看之下,錢太后是大驚失色——皇帝半個身子恨不得都趴在了那小惠王身上,手裡拉著那少年的手,臉上的神色倒還算是正經,可偏從眼睛里透出一股痴迷的意思,怎麼瞧怎麼叫人覺得,這純粹一個登徒子罷了。
而那小惠王則側著臉垂著頭,不聲不響的,似很是縱容——果然是個佞幸!
乍見太后忽然現身,皇帝也是一臉驚愕,連忙起身,擋在了那小惠王前頭,看在錢太后眼裡,自然是做賊心虛外加維護那小惠王,錢太后更是心中悲苦。
強忍了百般苦澀酸辣滋味,錢太后勉強笑道:「這就是惠王了?哀家倒是沒福一見,今日才借了皇帝的光,瞧瞧這孩子何等雋秀……」
話沒說完,已見那小惠王從皇帝身後閃身出來,朝她行了個禮,道:「臣,惠王祈瑧,拜見太后,太后金安萬壽。」
還算知禮……錢太後點了點頭,叫了聲「起」。等那少年抬起頭,錢太后就猛地瞪大了眼睛——這真是……真是宛如先帝爺再世!
眉毛、眼睛、嘴唇、鼻子,無一處不像!就連頭髮絲看著都一根沒差!
更像的是那神態舉止——真是宛如先帝就在面前!
錢太后不由得身子一顫,險些軟倒,方才受了的那個禮簡直就是折她的壽!
回過神,再一想卻又覺得,難不成這惠王乃是個妖精?
不然,怎麼可能有這麼像的人!他總不能真的就是先帝爺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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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錢太后回過神來,那小惠王已經被皇帝打發了出去,水閣廳中只剩下錢太后和皇帝這一對母子,皇帝正懶洋洋地一手按著自己眉心穴位,慢吞吞地道:「母后此來何事啊?」
方才瞧見了那小惠王的容貌,錢太后就是心口一陣猛跳,此時尚未平復,已經是在皇帝面前怯了幾分膽氣,輸了一絲先機。
聽皇帝問了,錢太后才靜了靜神,道:「皇帝怎麼忽然將惠王帶回宮裡了?論年歲,他已經算是半大的人了,早該有所避忌,免得惹了嫌隙;論身份,皇上既然將他出繼了,再帶回來,豈不是名不正言不順?哪有外臣住在宮中的道理?」
皇帝呵呵笑道:「母后所慮極是啊……所以朕才讓他住在這華蓋宮中啊。他如今已經十三歲了,不能同祈羿祈翃他們幾個孩子同住在皇子們住的兆祥宮;他又已經出繼,也不能讓仁壽宮的太妃們代為照顧。朕思來想去,還是將他留在華蓋宮裡,朕親自照看得好。」
錢太后聽得皺眉,忍不住抬高了嗓音:「皇帝!哀家是說,你本不該帶惠王進宮!他已經是個外臣,外臣怎麼能隨便入宮來?當年密王祈珽因傳遞交通就論死,如今這惠王若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皇帝又要如何處置他?」
皇帝頓時冷了臉:「太后,祈珽當年事乃是前廷朝政,太后還是不要多言了。且惠王何等人品,怎麼可能做出什麼不該做的事?太后未免太多慮了——此事朕意已定。」
錢太后一急,脫口而出道:「那若是皇帝你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呢?豫王不過是長相有些像先皇,當年皇帝就——如今這個惠王,不但是相貌如出一轍,行動也和先皇一無二致,皇帝你能對哀家保證,你決計不會對他動了不該動的念頭?」
此言一出,錢太后就知道是她失言了——不論是當年豫王之事,還是如今的惠王,更甚者是皇帝藏著的那些對先皇的心思,都不該是她知道的,更不該是她說出口的!
果然見皇帝神色頓時一變,那銳利狠厲的目光看得錢太后心中一緊,渾身都冷了,幾乎有冷汗從脊背上冒出,順著後背緩緩滑下,讓她好生難受。恍惚竟覺得,面前的這就是當年的先帝爺!盛怒之中的先帝爺!
她從未有一刻如此深切地覺得,原來她這個兒子,和先帝爺是很像的!
頓時錢太后再也不能開口,說出哪怕一個字,她亦不敢再說出口。
半晌才聽皇帝冷冷地道:「太后這話倒是來得奇怪。朕有什麼事是不能做、不該做的?太后可要與朕分說清楚啊?豫王和惠王……都是朕的兄弟啊,朕會對他們做什麼,讓太后這個並非親生的『母親』都覺得不安於心?再有,竟還涉及先帝……太后要朕保證什麼?」
被這森冷冷的問話懾住了心神,錢太后一時瑟瑟,生出一種畏懼,不敢答話。皇帝便輕輕哼了一聲,起身拂袖而去,臨去前道:「惠王乃是朝臣,就算如今進了宮,他的事也不是太后應該管的——太后不必替他操心了,那塊後宮不得干政的鐵牌,還沒倒呢。」
言下之意,滿含威脅,錢太后尚被恐懼所懾的時候,並不覺得如何,只想著趕快點頭答應了,從那冰冷桎梏的重壓之下解脫。等皇帝離去,她漸漸緩過了神,過了那一瞬間的驚懼莫名,心頭就慢慢浮現出一種又羞又惱的感覺,叫她憤恨不已。
從未料到自己年過半百,苦熬了那麼許久,竟還要在今日承受如此之恥——親生的兒子這般為了一個外人,為了一樁分明是他做錯的事情,威脅她,給了她沒臉,全然不將她當作母親,一點尊重敬仰都沒有了!
旁側還站著這麼多的宮人太監,被這些奴才們看去了,看去了她這個皇太后是如何在皇帝面前畏畏縮縮,如何被皇帝呵責威脅,體面全無!
可她又不能將這些奴才的嘴全都堵上了,今日之事,若在宮中傳開了……她丟了面子倒也罷了,皇帝卻是怕要落下一個不孝的名聲!
然而她在這裡百般煩惱,皇帝卻揚長而去,分毫不在乎,錢太后豈能好受?
一口氣堵在胸中,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錢太后心中不止是怒,還有愁——皇帝分毫不聽她的,這小惠王才進宮一日,她就得了如此幾句話,日後要怎麼辦?
她在這宮中的日子,能過得好、過的得意,全都是靠皇帝對她的孝順敬愛,今日她卻已經得罪了皇帝了……難不成,日後就對皇帝和惠王之事視若未見?甚至,要幫他們遮瞞?
這真是……錢太后想著,忽地悲從中來——她的命,怎麼這麼苦啊!
不行!不能認命了!
錢太后又一咬牙,抿了抿唇,目光漸漸深沉下來。
必定要想個法子,讓惠王在宮中待不下去……
思來想去,錢太后才想起,當年謙太嬪有孕時,似乎也有些不大安分的傳言,只是隨即就被皇帝掐滅了那些話,她和睿太后當時也是從旁協力,免得壞了先帝的清名。
只是如今……先帝的名聲已經及不上皇上的污名更加要緊了!
一定要儘快將惠王被接進宮中的原因歸到另一個由頭上去,然後借著這個由頭,逼著皇帝把惠王送出宮去——實在是,即便是玷污庶母也不過是個風流荒唐的名聲,比起來兄弟亂.倫還是要好聽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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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王入宮沒幾日,便有傳言說惠王實則是當今聖上的骨血,並不是先帝爺的遺腹子,是以皇上才特意將他接進宮裡來,一則是想要補償多年父子情分,二則也昭示恩寵,免得宮外有人小瞧了這位殿下。
這流言傳的人多,信的人少。
一來是惠王的模樣,雖說見過的人不多,卻也不是什麼隱秘之事,多活了幾歲年紀,得幸曾見過先帝的人都知道,惠王與先帝生得一模一樣,不是父子怎得如此肖似?
二來是穆王待惠王的態度,親近且又愛護。若惠王真的出身不詳,以穆王那般重規矩的性情,怎麼可能喜歡這樣一個背景不幹凈的孩子?
三來就是睿太后一番話的功勞了。這位母后皇太后逛花園子的時候正好撞見了兩個太監,嘴碎說惠王如何如何,皇上如何如何,先帝又如何如何,睿太后便冷笑,命人將這兩個太監的嘴打爛,割了舌頭丟到罪奴待著的掖庭去。
那時候睿太后一邊瞧著宮人們行刑一邊道:「一群沒見識的東西,真以為皇家血脈是那麼容易就被混淆的?當初謙嬪懷上的時候,皇上還在山東呢,難道是神交、有感而孕?」
這種毫不避諱的評議,反倒叫人信服了。雖說睿太后這話有些粗鄙了,不似是一朝太后該說的,可太過冠冕堂皇,隱而不露的言語,才容易被人歪解了,反倒不如這直白粗話。
不多時,睿太后這話就傳得盡人皆知,皇帝自然也聽聞了,又笑又嘆,道:「以前聽說睿母后出身武功世家,性情直爽,倒還不敢信,今日才知,果然是將門之女,縱然賢惠端方了這麼多年,內里還是比尋常女子洒脫大氣。」
旁人不敢說,這是因睿太后維護了先帝、維護了皇上您,您才這麼誇讚,其實太后這話是真直魯不文,他們也只好贊,睿太后當真是母后皇太后的風範,皇上所言極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