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折 武選生
溫黃庭轉過頭,看了一眼陸榮超,蠻不在乎地說道:「呃,說起來,剛才倒是要謝過老丈你的劍,不過……你是誰啊?」
陸榮超愕然,但馬上昂首說道:「某乃是秦州都督府巡檢陸榮超。受韋使君之託,一應負責本次秋訓武選生的考察選拔事宜。」
「哦……你好。」溫黃庭笑道:「再見。」
「再……再見?」陸榮超先是一愣,然後臉色一黑:「再見是什麼意思?」
「再見的意思就是再見。」溫黃庭無奈道:「表妹把我哄來打架,現在打完了,也打贏了,我是不是就可以走了?」
「你……」陸榮超難以置信地問道:「你不想當武選生?」
溫黃庭搖了搖頭,說道:「不想。」
「溫二郎啊!」王三娘子急道:「你是不是沒聽清楚?那可是武選生啊!」
「我聽得很清楚。」溫黃庭指了指自己的耳朵,還是那副不緊不慢的態度:「但你們一直在說什麼武選生、武選生的……」
他撓了撓頭,問道:「這到底是幹嘛的?」
眾人頓時一陣無語。
唐誠走上前來,為溫黃庭詳細解釋道:「你居然真的不知道?只有當了武選生,才能在這次的秋訓大比中代表俺們鎮上出場,再一舉拿下擂主的話,你不但可以當府兵,還能馬上獲得都督府獎勵的一戶足額的授田咧!」
在河梁鎮生活了有半年,溫黃庭也並非是什麼都不懂,聽到唐誠這麼一說,他便明白了。
大唐兵制承襲前朝,謂之曰「府兵制」。
「府」指的是「折衝府」。
大唐全境有折衝府共計六百,乃是負責為國在地方基層招募、培訓以及組織戰兵的基本機構。
「府兵」,自然便是被折衝府遴選的兵。
在太宗時,朝廷將天下授田的戶農以貧富分為九等,六等以上的戶農,每三丁須揀點一丁入府,成為一名光榮的大唐府兵,從二十歲開始為國服役,若無傷殘,須到六十歲後方可退役。
河梁鎮其實正是秦州都督府下的集鎮,而其中居民,絕大多數也都是早年退役的老府兵。
當然,府兵的資格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戶足額的授田」,而且是「馬上」!
唐律規定,戶農成年後,每丁授永業田二十畝,口分田八十畝,其中永業田是可以傳給子孫後代的,而口分田在離世之後便須交還與地方官府。
「貞元之治」盛世之後,天下丁口愈多,而地方可授之田愈少,新的戶農想要順利獲得授田,自是愈發艱難。
到了今日,人少地多的「寬鄉」不僅授田裁半,而且手續繁雜,從成年後獲得授田資格到最後獲得授田,短則一兩年,長則三五年,都是尋常事;至於人多地少的「窄鄉」,各種借故不予授田,更是成為了地方官府無奈下的慣例。
比如溫黃庭和白嬋兒如今所投奔的「族叔」溫九,他家長子如今已然一十九歲了,去年便應獲得授田一百畝,可實授僅僅只有三十五畝——就這,還需要排隊兩年,等到明年才能獲得授田令呢。
而若是在秋訓大比里脫穎而出,成為十二名擂主之一的話,就能馬上從都督府手中獲得實授的兩百畝田地!還不打折!
溫黃庭仔細回憶著,似乎小狐狸說過,當時托王里正幫忙,在上邽郊外七零八碎地收購了幾十畝地,就花費了千餘貫——這還不算給王里正的人情!
兩百畝地,
那不得六七千貫了?
真是財帛動人心啊……
那麼說來,眼前這位小心思多多的老頭子,就是這次秋訓大比的總負責人了?
可惜啊……小爺我並不缺錢。
溫黃庭笑了笑,說道:「啊,確實是很優越的條件呢,但是抱歉,我家中條件還算優渥……」
「表哥!」
這個時候,白嬋兒忽然也站了出來,淚眼汪汪地打斷了溫黃庭的話:「咱們雖然買了幾十畝的地,算是紮下了根,可咱們倆都不懂勞作,只能將地租出去,每個月收益並不多。況且表兄你這一年來花錢又不節制,家中的錢帛已經越來越少,眼看就要坐吃山空了!」
呃……這又是哪一出?
我這一年除了吃穿,怎麼就花錢不節制了?
就連修身用的湯藥也是從淵界帶來的!
而且臨行前瑤姨明明給了你不少金銀細軟……
溫黃庭心中無奈,可這些話……又無法當眾說出來,於是便只能沉默。
聽到嬋兒小娘子的泣白,再看到溫黃庭這一副「默認」的樣子,諸人的目光中更是充滿了鄙夷。
「這溫二郎雖然有些本事,卻沒想到真的是個米蟲!」
「真為嬋兒妹妹不值啊!」
眾人的紛紛議論,讓溫黃庭覺得自己頭上「米蟲」的帽子給扣得更實了,他斜著眼看向小狐狸,卻看到自家「表妹」雖然抹著眼淚,但瞟向自己的眼神中分明閃過一絲戲謔的光芒。
溫黃庭輕嘆了口氣。
得,看樣子,今天要是不按照小狐狸的劇本來,今後還不知道會被她編排成什麼樣子呢……
於是他無奈地說道:「好吧,我知道了,你是要我去爭那個什麼擂主吧?我答應你就是了。」
陸榮超笑眯眯地看著溫黃庭,問道:「既如此,事情就定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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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溫宅之後,溫黃庭正要揮手告辭,卻被白嬋兒扯著衣袖來到了門曲處,低聲道:「表兄莫走,奴奴有事要說。」
被白嬋兒這麼一扯,兩人距離極近,四目相對,溫黃庭的鼻孔中傳來一陣馨香,他急忙後退兩步,揉了揉鼻子,強笑道:「九叔這兩日到山中尋遊獵戶收生皮,九嬸今日帶著鞏大哥去給王夫子送束脩,家中此時應該沒人,不用再裝出這幅樣子來。」
「好。」既然得知家中無人,白嬋兒橫了一眼溫黃庭,臉上柔弱的表情瞬間一掃而空,換成了狐黠的笑容:「少主大人……」
「還是叫我表兄吧。」溫黃庭舉手苦笑道:「少主這個稱呼,聽著有些奇怪……」
「好,我的好表兄。」白嬋兒輕笑道:「咱們來到桃源界已經有半年了,師父交待你做的事,你打算何時才動手?」
「你今日不是已經動手了嗎?趙時之所以那麼衝動,也是因為你的天賦神通吧?說起來,他要是當時冷靜一些,我還真不好贏他。」溫黃庭笑道:「秦州門閥這次給韋四時的壓力那麼大,陸榮超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的。他方才已經和我約好明日見面,估計是要探我的底,只要應付過這一次,就有機會進都督府的武庫了。」
「原來你還記得咱們的計劃。」白嬋兒冷笑道:「我還以為你真要在這鄉下小鎮里做一個快樂的米蟲呢。」
溫黃庭撓了撓頭,說道:「河梁鎮有什麼不好?生活安逸,民風淳樸……」
白嬋兒諷刺地笑了笑,指著溫黃庭道:「呵呵,是啊,祥和又安樂,這樣的日子你很喜歡吧?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和桃源本地人有什麼區別?」
聽到這話,溫黃庭的神色變得異常奇怪,他在曲廊邊坐了下來,摸了摸臉,低聲自語說道:「呃,看上去……很像嗎?」
白嬋兒輕笑了一聲,款款踱步到方院中,輕撫著單薄的榆樹上新生的嫩綠,意有所指地說道:「少主是在桃源覺醒之後,才被前任魔主帶到淵界的吧?」
聽到這個問題,溫黃庭看了看白嬋兒,面色變得有些古怪,他揉了揉鼻子,笑而不答:「呵……呵呵……」
沒有發覺溫黃庭笑容中的古怪,白嬋兒手捻綠枝,低聲說道:「表兄是下一任藏魔之主的候選人,嬋兒當然沒有資格強迫你去做什麼。」
「但『瓠之里』藏著昔日夸父留下的遺寶,只要能夠將其取出,師父他們在摘星城議會裡的生存環境就會好上不少……」
「師父只說進入瓠之里的鑰匙被收藏在秦州都督府的武庫里,但她又沒告訴我們鑰匙長啥樣,而表兄你對計劃又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
溫黃庭沉默了片刻,這才說道:「你放心,我既然答應了瑤姨,就一定會去做。只是你們的計劃,會死掉太多無辜的人,我需要考慮一下做法。」
「桃源界的人,呵呵,死便死了。」白嬋兒輕笑道:「表兄莫不是覺得,他們殺咱們九黎的時候,手便會軟了?」
「不對!」溫黃庭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嬋兒,你聽我說,大唐絕大多數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淵界和九黎的存在……」
「所以他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這一切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溫黃庭再次語塞。
兩人就這個問題爭論過太多次,誰也無法說服誰。
「嬋兒知道少主喜歡桃源界……」白嬋兒嘆了口氣,望著溫黃庭,輕聲說道:「事實上,在這裡待久了,我也感覺到自己漸漸適應上了這種安逸的生活。」
「可你是少主,你忘了淵界里的九黎同胞過的是什麼日子嗎?」
「就算少主不在意九黎的同胞,前任魔主捨命救你,他留下的重擔,難道你也要一棄了之?」
溫黃庭的臉色頓時一黯,下意識地用左手手指輕輕揉搓著右手掌心中的肉繭。
白嬋兒這話,擊中了他最大的軟肋。
這五年來,師父方牧之慷慨赴死的背影,經常會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而現在,他也終於逐漸理解了方牧之方牧之死前對他所說的那段話——「人有的時候,只能選擇自私」——是什麼意思。
師父,你還真是給我留下了一個好大的難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