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蘑菇
在那場夢裡，林子人看見了一個人。
確切地說，林子人並不能十分確認他眼中的東西能被稱之為人類，因為那個東西雖然初具人形，但是林子人每每想要集中注意力分辨出「那個東西」的輪廓的時候，他那本集中的視焦就會很快散開。
「Tekeli-li……」
那聲古怪的呼喊聲再次在林子人耳畔響起，但是這一次，林子人很明確的分辨出來了，那陣聲音正來自於眼前的東西。
「Tekelili?我怎麼總感覺……有些耳熟？」林子人在心中默念著，他很驚訝於自己不僅能分辨出自己在做夢，甚至還能在夢中保持有條理的思考。
突然，林子人看見了本僵滯在面前的灰綠色人影不知為何動了動，而且，不知怎麼的，他感覺那團人影在看著自己。
一陣惡寒很快蔓延到了林子人的全身，可林子人這時才發現，儘管他處於自己的夢境中，他卻並沒有感受到那種掌控一切的感覺，相反，他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被水泥糊住了一般動彈不得。
正在這時，那灰綠色人影迫近了林子人。
隨著軟體動物粘液摩擦水泥地的聲音逼近林子人，那團灰綠色人影在林子人的視界也越來越大。
「Tekeli-li……Tekeli-li……」
但出乎林子人意料的是，當那團灰綠色人影完全到了林子人身邊時，它並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它先是在林子人面前矗立了一會，緊接著，它把身體的一部分貼在了林子人的胸口上。
隨著一陣軟和的觸感從林子人胸口傳來，林子人不知為何，從那灰綠色人影察覺到的了一種複雜的感情。
那情感里有困惑，也有喜悅，以及一大堆堪稱繁雜難辨的其它東西。
隨著那陣奇怪的觸感消退，緊接著傳來的，是一陣劇烈的痛楚，林子人只感覺到有萬千根的枝條正在貪婪地從他的胸口處扎進他的身體，而後，不等他反應，那些數以萬計的枝條開始填充起了他身體的內部。
而他的本人，只能眼睜睜的感受著那種被填充、被操縱的感覺，無法做出任何反抗的動作。而這樣的感受，讓他想起了他前一世所聽過的冬蟲夏草：當蟲子被寄生的菌絲填滿，那蟲與真菌的複合物就會被稱為冬蟲夏草。
而他現在，也正經歷著那好像被菌絲根植的痛楚。
但是很快的，林子人又感受不到疼痛了，隨著身體被「菌絲」填充滿，他的意識所感受到的唯一稱得上是感覺的東西，只有麻木。
…………
林子人猛地從巢穴中驚醒，如果他的身體結構允許的話，他一定能在額邊發現許多冷汗。
他用餘光掃了掃四周，察覺到身旁仍舊是那些他熟睡的兄弟姐妹后，林子人深深吐了口氣，他先是搖了搖自己的小鼠頭，然後用他的爪子拍了拍自己的面頰。
「Tekelili……這聲音我記得我肯定在什麼的地方聽過……」林子人努力的想從自己的大腦里翻出來什麼幫得上忙的記憶，可他越是想，那從他大腦里翻出的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就越是讓他思念起自己的老家。
唉，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過上正常人的生活。
林子人深深嘆了口氣，隨後，他很快收拾起了心情，開始找尋那隻被他殺死的「漢尼拔鼠」的屍體。
但是那具可怖的屍首並沒有出現在林子人的所預料的地方，而正當他疑惑地偏轉起自己的鼠頭，
開始找尋起那那具軀體時，一條巨大的白色身影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當看到那隻生下了他的白色鼠人，林子人幾乎是瞬間就理明白了那具軀體的去向，畢竟，他的「母親」幾天前還吞下過一具她孩子的骸骨，再吞下一具估計她也不嫌多。
又被撿屍了……林子人在心中腹誹道，不過他也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多麼沮喪，畢竟，就算是把屍體留在那裡林子人也不會想著去靠那玩意來補充營養，他還沒有完全能接受讓自己同類的肉落到自己的腸子里這件事。
說起來，林子人發現自己對吃了漢尼拔鼠肉的這件事並沒有非常大的抵觸感，回想起自己那個不受控制吃下漢尼拔鼠肉的場面，林子人只感覺到稍微有那麼一點噁心。
或許是因為自己是在做好事……吧？林子人想到，畢竟放任著那隻大耗子不管自己還會有更多的手足失去生命。
不過又說回來，自己當時到底是怎麼打過那隻耗子的啊……林子人開始復盤起那場他與漢尼拔鼠的戰鬥的過程。
他只記得，他先是感覺到胸口一陣滾燙，然後他的大腦就開始自動的演算起所有行為獲勝的可能性，不僅如此，他甚至感受到了一種可以完美的操控起他身體的每一條肌肉纖維的輕靈，正是那計劃與肉體的完美結合，才讓他得以殺死漢尼拔鼠。
「這就是所謂的『zone』吧。」林子人先是吐槽道，隨後，他很快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是我胸口的胎記，沒錯，我之前那場夢裡也有出現過什麼關於我那胎記的東西……」林子人在心中默念道。
想到這，林子人很快的把視線投往了自己的胸口處，那之前正在蠕動的胎記靜靜地躺在林子人的胸前，顯得十分不起眼，如果不是之前那陣源自於胸口的灼熱，林子人想破腦袋也不會知道正是他的胎記引導了他的勝利。
林子人隨後伸出了自己的爪子，他開始觸碰那團胎記。
突然間，林子人感受到自己的所有力氣開始源源不斷地向那胎記涌去，而隨著林子人開始越來越感到虛脫，那胎記竟然開始不斷地隆起。
只見，無數瘤狀的肉體開始在那塊胎記上重重地堆疊起來，它們不斷增生，糾纏，以一種令人咋舌的速度生長著。
而不僅僅是林子人的胸口，他的腦海中也開始出現異樣。
那一幕幕清晰如同電影膠捲般的畫面開始在林子人的腦內循環播放，而那播放的，正是他之前和漢尼拔鼠纏鬥的畫面。隨後，林子人開始感覺到自己的記憶開始割裂，那本歷歷在目的畫面開始變形，模糊，直到最後，那些有關那場戰鬥的記憶竟然被複製成了兩份。
而其中那一部分記憶額外被拷貝出來的記憶，正隨著林子人同樣被分裂出來的那一部分人格湧向了他胸口的胎記。
一時之間，林子人只覺得自己好像有兩個大腦，其中一個大腦作為林子人靜靜地躺在他的顱腔里，提示著他上一世作為「人類」而活的人生，而另一個大腦，則不斷地在他的胸口胎記處匯聚，大聲叫囂著那殺死漢尼拔鼠后嗜血的快意，以一種原始且狂躁的姿態不斷干擾著他本完整的意識。
我是……林子人……
是的，我是一個大四剛要畢業的學生，我有著一個並不富有但幸福的家庭。我的母親身體很健康，我的父親除了酒精肝身體也很健朗，我還有一隻貓……
刺————剌————
宛如尖銳物體從玻璃處劃過的聲音，一陣極其劇烈的耳鳴聲開始撕扯起林子人的耳道，讓他的思緒快要崩潰。
我的專業是網路安全，我大二的時候暗戀一個大三的學姐但是不敢表白，等那個學姐畢業后，我還因為這件事被我的死黨罵了個狗血淋頭……
疼痛，一種不能被神經元刺激所解釋的痛楚開始拉扯起他的靈魂，林子人一會感覺到自己的意識渙散的無影無蹤，又一會，他感覺到自己全身的意識正逸散在空氣中，無處不在。
我是林子人。
我是人類。
「證據呢？」
那嗜血的意識不斷凝聚清晰，竟然在他的體內形成了一個可以清楚地表達詞句的人格，它寒戾地囂叫著，否定著林子人作為人類存在的可能性。
你是一隻剛剛吃下了你兄弟血肉的野獸。
你是老鼠。
兩種迥然不同的意識在林子人的身體里開始打起了拉鋸戰，它們好像拔河一般將林子人身體的主導權拉向兩頭，儘管林子人拼盡全力地回憶著自己上一世的記憶，那象徵著他人類的那一端的人格還是在不斷潰散，而那勝利的天平，也逐漸開始不再傾於林子人身為人類的一部分。
恍惚間，林子人只感覺到那陣割裂感正一點一點褪去，而在他的胸口的胎記處，那些肉塊與肉瘤開始宛若沸水上的泡沫般更加瘋狂地翻騰。
「嘶——呼——」
就在這時，林子人感受到了自己正被什麼東西注視著，這是一種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注視，林子人只感覺到這一陣注視源自於並非人類，並非生物，甚至，可能並非來自於他身處的現實世界。
這一陣注視跨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隔閡，直直地穿向了林子人，最後落在了林子人大腦的組織處，而也正是因為這一注視，林子人不知怎的感覺到那正不斷被拉向胎記的意識此時正慢慢收攏回了自己的大腦，而那陣深入靈魂的疼痛，也因此而慢慢緩和下來。
甚至於隨著林子人感受到那陣注視正不斷的深入自己，那個被分裂出來的嗜血人格竟然也慢慢地開始萎縮，那些本讓他瘋狂的話語也因為源頭的消失，而開始化開在他原本的人格里，最後變成了不能連成句的雜音。
我是……誰？
等到林子人徹底緩回來的時候，林子人情不自禁地這麼問了一下自己。
我是林子人，一個大四剛要畢業的學生，我有著一個並不富有但……
「好了，可以了。」林子人如此這麼對自己說道。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了。
一陣疲憊感再一次地向林子人襲來，只不過這一次的疲勞不再源自於他的肉體，而是他的靈魂，也正是因為如此，林子人並沒有感受到困意，代之而起的，則是一種濃濃的厭世感。
他稍稍扶起了身子想要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可是不知為何，林子人只感覺到了自己胸口上有什麼東西正撞著了自己身旁熟睡的一個兄弟。林子人先是晃了晃神，隨後很快把視線再次彙集在了他的胸口處。
而他的胸口處居然長了一個……蘑菇？
林子人咽了咽口水，那朵紅色的蘑菇正含蓄地佇立在林子人的胸口處，舒展著一種詭異的甜蜜。
看起來……好像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