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玫瑰酒
瑪格麗塔對著已經沒了呼吸的格里高利啜泣著,好像明艷的大麗花挨了霜。她已經這樣哭了半個鐘頭,從暴雨傾盆到梨花帶雨,再到微微哽咽…
「小姐,您已經用了兩抽紙了,還沒哭夠嗎?」瓦蓮京娜面無表情地說。
「當然啊!——前兩天還好好的,跟我一起玩牌呢!」瑪格麗塔一邊哭,一邊拿起一瓶灰雁伏特加對著吹。
「好好的孩子怎麼就沒了,這要叫我怎麼跟他爹交代啊!……」瑪格麗塔接著哭,「我真傻,真的,居然信了達尼爾那個人渣的話,好好的孩子啊!」
「先是阿爾謝尼,再是格里高利,上帝啊!我承認我前半生作惡多端,為什麼要這麼殘忍,非奪走我的一切不可嗎?我懺悔了……瓦蓮京娜小姐,還有那個叫阿列克謝的小鬼,你們必須給我個交代!——這種酒還有嗎?」瑪格麗特的語氣說得上是歇斯底里。
瓦蓮京娜聽到門口的腳步聲,轉頭髮現是阿列克謝抱著一箱灰雁在門口鬼鬼祟祟地探頭,她擺擺手,示意他進來。
「瑪格麗塔小姐,那天的儀式上我是特地用了銀制餐具沒錯吧?那麼問題就並不出在我的血液上,要是不信你也可以嘗嘗我的血…」瓦蓮京娜一邊說,一邊掏出來一根針管。
「倒也不至於…這麼糟踐我哥哥的血吧?」阿列克謝窩在瓦蓮京娜旁邊,用手肘輕輕敲著瓦蓮京娜的手臂,像個被抓現行的賊在為小聲地為自己求情。
「你不知道,我下了多大的血本才把我哥哥哄騙來給你輸血,你居然這麼不珍惜,怎麼會有你這樣無情無義的女人啊!」阿列克謝義正辭嚴。
「要不是你沒事突然發瘋哪來這檔子事?」瓦蓮京娜斜覷著旁邊這個說胡話的人,「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直接給馬卡下了迷藥,對了,我要的籌碼呢?我現在也只見到一張,剩下的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格里高利跟謝苗又是怎麼一回事,那堆被換了顏色的撲克牌是你的傑作吧?」
「這當然是計劃的一部分!」阿列克謝突然抬起頭直視瓦蓮京娜,語氣變得鄭重其事。「我親愛的瓦蓮京娜啊,我的提案你有在考慮嗎?」
「這麼扯淡的提案你居然指望我會答應?」瓦蓮京娜扶額。
瑪格麗塔手裡提著兩瓶灰雁,臉頰通紅。
但說實話她臉上的水痕究竟是眼淚還是酒液恐怕很難說…不過先是丈夫的病危,後腳又是侄兒身中六槍慘死,再堅強的人也難以接受這樣的多重打擊,何況是這位前半生順風順水的嬌艷欲滴的女酒商呢?
「當然了,」阿列克謝突然上身,與瓦蓮京娜的臉蛋越靠越近。「事已至此啊!女皇陛下,惟有開誠布公能解決我們的親愛的乘客的疑問,請您慎重考慮,我是認真的!」
事不遂人願,瓦蓮京娜面無表情地推開了不分場合煽情的阿列克謝。
「好吧,其實也不是不能考慮。」瓦蓮京娜扯了幾張紙蹲下,看著眼前那個滿臉酒靨與水痕的花貓一般的貴婦人。瑪格麗塔哭得一抽一抽,渾身脫力地趴在空無一人的病床上哽咽。
「但我必須警告你,序列十四的那張規則限制卡,『節制』,一直在發揮效用。」瓦蓮京娜一邊給瑪格麗塔擦臉,一邊對著阿列克謝說著,語氣煞是冷淡。「所以也別想接著耍什麼花招了,親愛的皇帝陛下。」
「這麼重要的事情我肯定知道。」阿列克謝的語氣回歸輕鬆,「女皇陛下,您想清楚了嗎,
什麼時候送這位可憐的未亡人下車?」
「今天吧。」瓦蓮京娜直起身子,「我倒是更好奇了,你這麼堅持要送她走肯定不是因為阿爾謝尼的死訊或是安葬格里高利這種無聊不符合你風格的事,你跟達尼爾那些陳年往事我也略知一二,按利益糾葛的角度來看就只能是她身上的籌碼了,序列六的『戀人』和附贈品荊棘玫瑰…嗯,雖然直接把籌碼說出來有點不合適,但我猜你心裡早就有了答案,說出來也無妨。」
「聰明的女孩兒啊,知道的還不少…」阿列克謝逆光站立,瓦蓮京娜有些看不清他被光所掩映的臉上是什麼表情。
「不止。」阿列克謝接著說。
「看得出有些事情阻礙著你和我通氣。所以這就是你口中的『剩下的禮物』?」瓦蓮京娜問。
「不夠啊,僅僅是『戀人』和荊棘玫瑰當然不夠了…」阿列克謝的語氣趨於平靜,「但是,會有人幫我給這份禮物升格的。你也用不著擔心什麼,該來的東西躲不掉,不該來的不會來,明天的這個時候,禮物準時呈上!」
「靜候佳音。」瓦蓮京娜知道這場臨時的談話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農夫要等甘霖,書生要等花開,好事哪有不用等的。你想說這句話,對吧?」
「搶別人台詞可不是什麼好習慣!」阿列克謝用誇張的音調大笑。「那件事你考慮好了嗎,關於我哥哥的。」
瓦蓮京娜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這輛車上沒有誰值得面前這位熱衷於表演的皇帝陛下上心的。序列號為四的『皇帝』在很久以前被她親手交到阿列克謝手中,那時阿列克謝還稱不上什麼胸有溝壑的操盤手,充其量算是個被父親保護得太好的幼年體紈絝。
這孩子是什麼時候開始改變的呢?……也許是在他那個倒霉鬼父親為了安穩逃離金鷹號交易了靈魂之後吧,奪魂的魔鬼收走了年幼的孩子心中的寶貴的財富。
瓦蓮京娜怔怔地看著前方,僅僅是某個人的靈魂當然不夠送另一個人完好無損地下車,畢竟愛的力量在這兒是不奏效的。後面的代價也許都在阿列克謝有關的所有人身上索取。她曾經與阿列克謝長年通信交易情報,這個孤獨的莫斯科新貴假託她的身份加入了羅曼諾夫家族,於是所有的厄運都系在他弟弟住的那座小城鎮身上…
首先被收取代價的是他們的母親,悲慘的因驚厥而死的寡婦;然後是那個傭人,叫什麼來著,阿列克謝管這傢伙叫老伊凡,五十多歲就衰朽到顛不動鍋——那座小城的一切都被困囿在蘇聯時代,直到在那裡居住的所有的人的生命都被榨取乾淨,最後成一座廢墟。
他阿列克謝可以辜負任何人,包括眼前的瓦蓮京娜,但他獨獨不能辜負馬卡。
「沒問題。」瓦蓮京娜長長地嘆了口氣。「合作愉快,這張序列十三的『死神』算是我給你的免費贈品,這是一把超越了規則的魔鬼的利刃,縱使是『節制』也保不住死神要帶走的人。你或許可以試試用死神殺了伊凡,我想你對他應該無甚好感。」
「在你把約定好的籌碼全部交給我之後,這張卡里的活靈就會復生。」瓦蓮京娜接著補充,「手持鐮刀的下界使者會給你滿意的答覆的。」
「那你呢?」阿列克謝盯著瓦蓮京娜,眼神里是令人毛骨悚然的真摯。
「也許可以。」瓦蓮京娜笑笑,「你竟然有殺了我的想法…有句話說掌權的人都是多疑且殘忍的,還真是沒說錯。但是殺了我沒用,只會浪費你一次無償殺人的機會。你知道的,我不參與這場遊戲。況且序列三的『女皇』在我手裡呢,你不怕死的話大可試試。」
「…」阿列克謝久違地沉默著,「那,合作愉快。」
「來拉個勾吧,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瓦蓮京娜伸出手,在陽光下流轉著瑩光。
「中國人的承諾方式,有意思。」阿列克謝也伸出手,小指和瓦蓮京娜的小指絞在一起,「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西伯利亞的日照時間不長,尤其是在冬季。
簌簌的白雪紛飛著落下,給雪原上的行者們戴上自然贈送的白色禮帽。金鷹號仍然在日夜兼程地行駛著,朝著終點符拉迪沃斯托克,世界著名的不凍港,同時是中國人口中的海參崴緩緩駛去。
自然的禮物同樣也照顧到了這輛孤獨的班列,白色的雪層蓋在藍色的車頂上,每個車廂都頂著一面白色的棉被。
瑪格麗塔打理好了自己的行李,原本想通過這趟富賈雲集的豪華旅程擴散自己的紅酒品牌的知名度,可惜行程初始就有接二連三的訃告來打亂她的計劃,實屬不幸。
名為乘務員實為列車長的那位差點殉道的金髮女孩兒瓦蓮京娜答應她在前方的火車站送她下車換乘,前提是原本屬於她的籌碼,序列六的『戀人』與附屬品荊棘玫瑰要還給乘務組。她自然是樂意之至了,一拿到這些東西就有一堆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發生,還不如早點送走早點安心。
上車時帶的幾瓶紅酒是用易碎的玻璃瓶裝著,乾脆直接留在車上好了…格里高利的衣服有幾件是高定,得帶上。接送遺體的人已經約好了,等會和她碰頭之後就會把格里高利的屍體妥善處理好,人死不能復生,她也只能尊重這個悲慘的大侄兒的命運…
自己的衣服酒無所謂了,棉襖還是帶上,車上幸好是有暖氣,不然穿著這麼清涼的大紅長裙得把她凍死,回程肯定要換衣服…
為車廂功能的蒸汽機緩緩停滯,火車運行時無時無刻飄散在車廂之上的蒸汽在空氣中凝華,仿同消散。車頭,車廂…陰影籠罩下來,金鷹號緩緩駛進這堡壘般堅固的鋼鐵站台。
鵝毛一樣的大雪被站台頂部的天花板阻隔在外,不同於馬卡當初換乘的豪華車站,這個深踞在西伯利亞大雪原里的工兵的傑作通體仿若精鋼鑄成,精巧的設計隨處可見,並沒有豪華的內飾和藝術家們的畫作,火車站裡隨處瀰漫著無產階級鬥士們鍾愛的實用主義氣息。
鋼輪與車軌交擦的火花歸於平靜,車門緩緩打開。瑪格麗塔白亮的脖頸上裹著棕色的保暖織棉圍巾,仔細看就會發現圍巾上的花紋是的標誌,手上提著兩個大行李箱。
伊凡在她旁邊推著一張裝了輪子的病床,上面是面色蒼白、身有六個口徑10毫米彈孔的格里高利的屍體。
「就送您到這裡,女士,上帝保佑您。」伊凡把右手撐在胸前,鞠了一躬
「還以為你要跪下來吻我手呢,先生。」瑪格麗塔臉上還是紅紅的,眼周鼓起包。「再見,上帝護佑您!」
瑪格麗塔推著病床下了車,對面是另一輛班列,同樣是老式的蒸汽火車,通身灰撲撲的,像一頭要隨時撲起捕獵的灰狼。瑪格麗塔搖著顫抖的貓步,空蕩的站台惟余病床的輪子的滾動聲與恨天高鞋跟踏地的脆響,伊凡在車上對她揮著手,瑪格麗塔轉頭看去,伊凡在比著法語的唇形說再見。
瑪格麗塔也學著比唇形說了句再見,不過用的是英語。
灰色的列車遲遲沒有打火,似乎在等待著瑪格麗塔與金鷹號上那位紳士告別。
她走上面前的灰色班列,車裡空無一人,只有灰暗的燈光。想象中的接車人並沒有來,這令她感到有些疑惑。她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揉了揉自己的小腿。
「媽的,高跟鞋簡直就是所有女人的公敵。」她低聲罵著。「也只有瑪麗蓮·夢露會覺得所有女人都該感謝高跟鞋,他媽的老娘真想穿越回去扇發明這種東西的人一巴掌!」
火車依然遲遲沒有啟動,金鷹號已經啟程在去下一站的路上。這給了瑪格麗塔足夠的觀察車裡裝潢的時間——
這輛車的內飾非常簡單,不同於金鷹號這種財團私營的旅遊專列會到處擺上美酒與漂亮的地毯,給予你充足的生活感;這輛車就像是從一個世紀前用到了現在從未修繕,綠色的破洞座椅整齊的擺在走道兩旁,白色的內壁上塗著油污,不帶一絲溫度,你可以在列車開動時靠在上面小憩一會;昏暗的燈光是因為車頂那些豎直排列的圓燈有的不亮、有的又太暗。
都是那些都市傳說里的載具的標配元素,這意味著如果是晚上坐這輛車,車上一定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車站裡的聲控燈因為無人觸發而全部關閉,車廂里一個人都沒有,只有灰塵的陌生氣味在到處搖曳。燈光雖然暗淡,但是好歹一直在亮著,這給瑪格麗塔帶來了一絲怪異的溫暖,雖然有幾盞燈要亮不亮的,一直閃。
他媽的,這車怎麼還不開…瑪格麗塔心裡想著。
「也許是列車長那裡出了點什麼事…要去看看嗎,親愛的瑪格麗塔?」沙啞且低沉的男聲忽然敲碎了車廂里的寧靜。
心不在焉的瑪格麗塔頓時被嚇了一跳——
她這才發現自己旁邊原來坐著一個消瘦的男人,她也記得這張猴子一樣的熟悉的臉,與記憶里不同,此刻的男人臉上有著沉重的黑眼圈,原本鼓大且有神的雙瞳里只剩下空洞。
「真是遲鈍,可惜場合不對。」男人舔了舔那兩扇乾澀的嘴唇,「我猜你想問原本要來接收這具噁心的屍體的那些人哪去了。」
瑪格麗塔的心此刻完全被恐懼的陰霾所籠罩,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這輛列車還是沒有任何要啟動的跡象,她看著眼前的憔悴的男人,嘴唇因為方才的驚嚇不停地哆嗦,豐滿的胸脯因為不停地換氣而起起伏伏。此刻的她連個完整的音節都吐不出去,更遑論回答男人的問題了。
男人點了根邦德,深深吸了一口。
「呼——」刺鼻的煙臭味吐在瑪格麗塔蒼白的臉上,「你在害怕什麼?我不是什麼習慣於為難他人的雜種,屍體給我,你,走。沒問題吧?」
瑪格麗塔強忍著噁心點了點頭,刺鼻的煙味好像灼燒著她的鼻腔黏膜,讓她沒忍住咳嗽了兩下。
男人一下子把腰旁別著的那把冰冷的左輪手槍拔了出來,冰一樣冷的槍口嚴絲合縫地頂在她的太陽穴上,傳導著死亡的信號…
「邦德確實好抽啊…」男人陶醉著,又深吸了一口煙。「我想再確認一下交易,你旁邊那具噁心的屍體和病床歸我,漂亮的女士,交易完成之後,你,瑪格麗塔,就可以離開,沒問題吧?我想聽到完整的,從嘴裡說出來的,發自內心的回答,畢竟左輪手槍可是很容易…」
「砰!」男人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幾顆白亮的大牙露了出來,他對著車廂的牆壁開了一槍,黑洞洞的彈口冒著熱煙。
「走火的,就像剛才那樣。」男人補充完了方才沒說完的話。
「好…沒問題!」瑪格麗塔的恐懼此刻到達了極點,瑩亮的淚水流了下來。
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拂去了那兩行滾燙的淚,液體在瑪格麗塔的臉上和男人的手上凝成一層薄薄的霜。
「我最看不得人哭了…」男人出神了一瞬,喃喃地說道。「好,那我走了,列車馬上就會開動,那些人不會來的,你也用不上他們。」
瑪格麗塔點點頭,看著眼前這個瘦高的男人推著病床向車門走去。
男人卻突然轉過了頭——
瑪格麗塔驚訝地望著眼前的人,我忘了件很重要的事啊…」這個男人說。
原本應該很安靜的下一刻因為男人的舉動變得很嘈雜。左輪手槍撞針扣響的聲音與子彈出膛的爆響,銳物在高速下擊中目標的悶聲與上了年紀的女性的尖叫聲定格在了同一刻…
白色的液體冒著熱氣四處飛散,濡濕了車裡那些滿是灰塵的綠色椅靠,殷紅的粘稠液體再抵達不到原本的終點,從漏洞處在引力的推進下流出,順著酒紅色的長發流淌。
離開了體溫的支持的它們,也只能在短短几秒之間被雪原那冰冷的空氣凍潔…同樣的,女人的呼吸也漸漸微弱下來。
「看來『節制』在這兒確實不奏效。」男人撓撓頭,笑著,看上去像個憨厚的小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