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誓言
孤寂,沒有延續下去。
亨德爾突然感到肩上一陣瘙癢,隨即聽到了一陣髮絲摩擦袍子的窸窸窣窣的聲響。
「你睡不著嗎?」海琳閉著眼,冷不丁開口問道。
「我在想,下一步該怎麼走下去。」亨德爾嘆息道。
火光撲朔。他伸手向漫天的黑暗,感覺暗啞的聲色里潛藏著長夜莫名的情愫。
「你還是在追求著力量嗎?」海琳說。
她溫熱的面龐將體溫傳遞給了亨德爾,施加在肩上的沉重感讓人感到一份沉甸甸的安寧。
「你知道的,我一定要報仇。」亨德爾自嘲道,「除此之外,我恐怕已經遺忘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疼——」海琳悄悄地將手臂環繞到亨德爾的腰后,狠狠地掐了一把他的贅肉。
「你會感覺到疼嗎?」海琳問道,她凝視著黑暗與火焰。
「當然會啊,說什麼蠢話!」亨德爾不滿地回答道。
「你有報仇的願望,不也正是因為你的內心感受到了失去至親之人的劇痛嗎?」
亨德爾回想起父親被送上火刑架的那個白晝。
草原上的陽光活像個無賴似的,毫無顧忌地灑遍人潮湧動的街道,灑在母親的淚痕之上,也刺入他尚且稚嫩的世界之中。
父親在火刑架上微笑,接受曾受他洗禮的信眾們的沉默,接受主教與神父們的唾罵與斥責。
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塵不染的光明之中。
鮮血,從陽光燦爛的地方流了出來。
「你一定要依靠著給你帶來疼痛的傷口過下去嗎?」海琳悲聲道。
「對我而言,這已經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創痛。」亨德爾抬頭望向天空。
「被追殺的魔女,強征什一稅的農民,遭受歧視的異端,還有無數被強加上思想鎖鏈的人民......」
「我和教會的戰爭一旦開始,就不會僅僅是我獨自一人的戰爭了。」
「或許這麼說很虛偽。
但是,我的確認為,我為了掀翻教會而作的鬥爭,絕對不只是為了我一人。」
「對不起,請忘掉我剛才說的話,太尷尬了……」亨德爾急忙補充道。
海琳咬了咬嘴唇,躊躇半晌說道:「我也沒有什麼遠大的理想,只希望自己能和喜歡的事物一起,一直生活下去。」
「但是,如果解救這麼多人的痛苦就是你的願望的話……」海琳起身,將武士刀插入地面。
她走到亨德爾跟前,單膝跪地道:「我願意再次向您獻上自己的忠誠。」
她將手掌朝上對著亨德爾,露出了常年練習武技留下的疤痕。
「我希望你能過上平靜的日子。」良久的沉默之後,亨德爾開口道。
「在東瀛的時候,我就一直在祈禱著——奉行仁愛之政的島津家如果能奪取天下,那將為東瀛的百姓們減少多少痛苦啊。」
「但是,仁慈在充滿罪惡的地方只會被認為是無能。」
「這就是島津家即使全部戰死,也沒有獲得各地方大名承認的原因。」
「從那以後,我決定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自己,盟友和敵人。」
「你大概還不知道吧,其實我是用欺騙的方式,強迫魔女協助我獲取力量。」
「所以,我勸你還是不要……」
亨德爾還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海琳堵住了嘴。一陣幽淡的芬芳襲來,無法想象這是一個強大武士所具有的氣息。
「不必多說。
」海琳目光如炬,明亮的眼眸中閃爍著火光。
「現在,就和你指揮部隊追殺神父的那次一樣!哪怕你沒有作出任何解釋,士兵也選擇無條件地服從了你的命令。
事後證明,你的判斷是正確的。日本教會和三島家締結了密約,假借為士兵祈禱之名,發動對雇傭軍營地的奇襲。
所以啊,你沒有去徵求任何人的意見也能做出正確的判斷,拯救了全體士兵的生命……我覺得,這份才能就是你深受士兵信賴的原因吧。
而我願意繼續作為你的屬下,無條件地相信你的判斷,不需要你為自己的選擇做出任何解釋。
至於你說也用最殘酷的方式對待自己和盟友,那就更不在話下了。」海琳停頓了一下。
她微笑道:「大不了,我陪您一死再死好了。」
「我需要你的幫助,」亨德爾沒有接受海琳的效忠,反而一把抓住海琳的手,將她拉了起來。
「誒——」
「但是,不是作為主公與手下的關係。」
「而是同級的朋友。」
「順便一提,我一般是不會欺騙自己的朋友的。當然,特殊情況除外。」亨德爾微笑道,山風拂面,吹起他滿頭的金髮。
「那就約定好了。」
海琳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向前伸向亨德爾。
她的高馬尾在空中颯爽地飄蕩著。她右手握著佩劍,就那樣直直站在那裡,緊盯著亨德爾。
「我們一起推翻教會的統治,在那以後,你要好好審視自己的生活……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你能加入我們的部落。」
隨即,海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臉蛋鼓起活像一隻河豚似的。
「最後一次!如果你這次又欺騙我,那我再也再也不會去相信你了。」海琳氣惱道。
「我盡量吧,如果您對我的服務有什麼意見或建議,請……疼——」
「對不起對不起,你鬆手!我一定會信守承諾的!」亨德爾吃痛說道。
「這還差不多。」海琳說道。
「既然你已經被我抓到,就別想再輕易地跑掉了。
接下來的這段時間,我會和你一起行動,我也會盡量說服頭人出兵幫助你……」
「不,我如今連頭人的面都沒有見到。現在說這些事情還是太遙遠了。」亨德爾打斷道。
「也對。」海琳噗呲一笑。
雖說是發自內心的笑容,但卻顯得格外僵硬和勉強。
勉強的笑容?
亨德爾恍然間看到了這樣一副圖景——
遙遠的東瀛。
閃爍著光芒的眼淚。
短促的勾指起誓。
不斷升空的煙花。
恍若白晝的夜晚。
帶有淡淡刀疤的臉龐。
還有,那一個勉強的笑容。
……
他想起了與海琳之間的約定。
燈火闌珊之時,人潮褪去。
兩人仍在並肩而行,沒有誰願意主動提出結束今夜的路程。
煙花散場,汽笛催促。
在光亮與火藥的炸裂聲中,她說——
「如果你違背了約定,我會對你做只有戀人才能做的事。」
原來,指的是一個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