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風起隴西
吳晨伸手摻起蘇由,道:「蘇卿欲效勞,我自是求之不得。但堰城方平,沮府君也才啟程,能否取下邯鄲還在未定之天。不如這樣吧,待沮府君傳回捷報,再考慮毛城之事,否則貪多嚼不爛,四面出擊,反到四面受敵,非善之善策。蘇卿覺得如何?」蘇由咚的一聲跪倒:「明公所言極是,但目下張郃受傷遠遁,尹楷又與臣下確有過命的交情,以明公破堰城之威,微臣再曉以利害,毛城唾手可得。正所謂天予不取,必遭其咎,望明公三思啊。」
說著連連磕頭。
吳晨望向田純,田純點了點頭。吳晨卻微微搖了搖頭,正要一口回絕,就見恆紀領著馮孚快步而來。
鄴城破圍戰前,因審配一直反對吳袁聯盟,因此馮孚先一步混了出城去找袁尚,此刻卻突然出現在堰城,大出吳晨意料。吳晨道:「蘇卿,我還有些要事,你所說之事,容后再說。」不由蘇由分說,快步向恆、馮兩人迎去。
馮孚面容憔悴,髮髻散亂,雙眼滿布血絲,像是幾天幾夜沒睡,大異當日侃侃而談的倜儻。吳晨詫異道:「主薄為何這般模樣?沒找到大將軍?」
馮孚深深喘了幾口氣,道:「找到了,在陽平亭就……找到了……」說完這幾個字,已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噗通一聲軟倒在地上。吳晨知他是累得虛脫了,也不介意,蹲下身,道:「大將軍怎麼說?」馮孚道:「大將軍聞使君到了,高興極了,讓我先來見使君,說他在陽平……陽平亭……等使君。」連著說了這番話,馮孚氣喘如牛,頓了頓,連喘幾口氣,說道:「水,來點水……」
吳晨向身後招手,幾名親兵跑了進城,只片刻就捧著水瓢跑了回來。馮孚捧著水瓢骨嘟嘟一陣亂飲,連水撒在前襟上也顧不得了。吳晨向恆紀道:「你在哪兒見到的他?」恆紀道:「南城城門外。」跟著補了一句,「大約便是在北城城門喊殺聲起的時候見到的。」
馮孚喘了這一陣,氣息略微平復,說道:「我是兩日前到的剡城,聽那邊的百姓說起使君,這才日夜兼程趕了過來。」狠喘幾口氣,接著道:「一路上也遇到了些逃難的鄴城百姓,鄴城的事大致也知道了些。」掙扎著站起身,一揖到地,「我代大將軍為鄴城一事向使君道歉。」
贏天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吳晨身邊,冷哼一聲,道:「活得長果然是有好處的,哪怕命短那麼一些些,這句道歉那是說什麼也聽不到了。」
馮孚雖然面色通紅,但仍保持了一揖到地的姿勢。
吳晨道:「鄴城的事不過審別駕之錯,大將軍遠在陽平亭,其錯與大將軍無關。」意思是並不接受袁尚的道歉。
馮孚急忙道:「審正南在鄴城所做之事,大將軍盡已知曉,對審正南斷絕兩家之好,憤憤不已。若使君肯赴陽平亭,大將軍自會賠償使君一切損失。」
贏天笑道:「一切損失?你們大將軍莫非天上的神仙,讓咱們涼州的兄弟都死而復生?」
馮孚咬咬牙,心道,不來點狠的看來是不行了。高聲道:「前日,大將軍接審正南從鄴城發來的飛鴿,說是曹操掘漳水灌入鄴城,鄴城浮屍漂櫓,危在旦夕。大將軍聽后,急忙從陽平亭撤軍,趕往鄴城解圍。」
吳晨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曹操水困鄴城,袁尚兼程趕往鄴城破圍,這些都是歷史的橋段。在此,歷史似乎恢復了慣性,按著它既定的軌道前行。
但那些歷史中並沒有記述自己。
那麼在這歷史中,自己又算是什麼?
※※※
六月的天水與六月的三輔不同。六月的三輔此時應該已是烈日炙烤、蟬蟲處處鳴唱。六月的天水則有些像三輔的陽春,滿園的雞冠花,奼紫嫣紅開了一大片。院中大樹翠葉榮榮,投下一片涼蔭。在樹蔭下坐久了,仍會有些寒意。
杜畿看了幾頁送來的錢糧文書,就覺得意興闌珊。這些文書中,沒有河北戰事,沒有隴西戰事,沒有河東消息,沒有潼關消息……幾乎什麼消息都沒有,只有某縣某戶調糧,軍中向府中借了麻,諸如此類,此類諸如。擲下手中捲軸,負手在院中來回走了幾趟。心知再這麼下去,非得燥郁而死。步入屋中,取過一件長衣披上,重新出屋,卻見方才擲在案上的卷帛掉在了地上,杜畿本不想揀,但走出院門,終究還是退了回來,將卷帛從地上拾起來,整齊放在案桌左側未批閱的卷帛上。
似乎遇見什麼不齊整的事或物,總是忍不住伸手將其整理齊整。杜畿也知這習慣有些莫名其妙,卻又管不住自己。嘆了一聲,正要轉身而去,猛地在另一捲軸上發現一行字「鋒銳校尉,借府中酒十壇」。
建安五年那場大疫,三輔移民大量移入天水,天水積糧不足,還向武都的羌、氐借了好些。自那以後,吳晨就下了禁酒令。
軍中用酒?有些蹊蹺。
杜畿急忙抽出捲軸,但這一行字外再無其它一字說借酒之事。杜畿嘿的一聲輕笑,快步走出院落,向鋒銳校尉成慷的行營而去。
隔著老遠,就聽見喝酒行令的聲音。
杜畿仰頭看了看天,不過晌午時分。喃喃道:「晌午時分就這般狂飲,成慷啊成慷,你是要鬧哪般?」不由得好奇心更盛,瞟見前方一隊巡營兵卒,急忙迎了上前。
「姜都伯,前面不知是哪位校尉的行營,像是有人在行酒令啊。」
姜姓都伯曾送過幾次軍中的卷宗,見是杜畿,前後看了看,見再無旁人,才急忙拉住杜畿避往一旁,低聲道:「前方的行營是鋒銳成校尉的行營。」杜畿假作愕然道:「鋒銳校尉成慷?他不是成府君的遠房堂侄么,如何竟公然違逆吳并州的禁令?」姜都伯將聲音再壓低幾分,道:「明日他就要押著糧草去隴右。這一路不太平,葫蘆河流域的羌王氐王都已放下話,說這批糧草是要送給王樂打隴西羌氐的,羌氐同氣連枝,他們絕不會坐視這批糧草平安運抵隴西。」
杜畿心中狂喜,暗道:「正不知如何去隴西,竟然天賜良機。」臉上卻是一幅恍然大悟的神情,低聲道:「因此成校尉才觸逆吳并州禁令,只要咱們將軍責罰下來,就可以不去送這批糧草?」姜都伯帶著一絲你知我知的神情,點了點頭,道:「便是如此。你若不想觸了霉頭,趕緊裝作什麼都不知就好了。」
杜畿點了點頭,向姜都伯道:「我曉得了。」姜都伯整了整衣襟,清咳一聲,重新走上隊列,領著那幾名兵卒繼續巡營。
杜畿心道:「成慷啊成慷,你在行營中折騰這半日,成宜仍不聞不問,那是打定主意非要讓你去送這批糧草去隴右啊。既然你這般不想去隴右,說不得,我只好幫幫你了。」邁步走向成慷行營。
行營前的兵卒望見杜畿,急忙進營稟報。杜畿昂首闊步,一路無阻,直衝成慷營帳。一名執戟衛士攔在營帳前,見杜畿走近,高聲叫道:「你是何人,敢闖鋒銳校尉的營帳,好大的膽子。」
杜畿笑道:「我膽不大,很小,就是愛湊熱鬧。遠遠聽見有人罔顧吳并州禁酒令,在校尉營帳喝酒行令,這才起了好奇心,想看看究竟是什麼人,這麼大的膽子。」撥開那衛士阻擋的左臂,伸手去挑帳簾。那衛士假意高叫道:「校尉,杜倉曹求見。」
杜畿樂了,心想,你這不是認識我么,方才為何還假惺惺問我是誰?但也不開口揭穿,彎腰進入帳中。帳中分左右兩列各擺著四個小案,分做著成慷營下的幾名都尉、散騎。中間坐著的正是成慷。
成慷將擺在身前的酒罈急忙轉到身後,怒道:「杜倉曹,你這邊不經通報便硬闖我營帳,是做何道理?念你是初犯,還不趕緊退出帳去?」
杜畿笑道:「不急,不急。我是聽說成校尉有近憂,所以特意來給校尉解憂的。」成慷怒道:「我好好的在這裡喝酒……我有啥憂?來人,快把這惹人厭的傢伙轟出去,轟出去。」當下,左右兩列的都尉、散騎轟然起身,推搡著杜畿向帳外趕。杜畿笑道:「這個憂便是運糧之憂。不知我可解對了?」成慷將手一揚,向手下喝道:「慢。」手下的都尉、散騎停下了手。
杜畿整了整衣衫,繼續道:「我聽人說,成府君已責成校尉運送去往隴西的糧草。同時還聽說葫蘆河流域的羌王、氐王都已誇下海口要來搶奪這批糧草。因此這趟運糧之行,萬分兇險。不知是否真有此事?」成慷眼珠轉了轉,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杜畿並不接話,自顧自地說道:「校尉在營中飲酒的喧嘩聲,連在城中的我都聽到了,按說成府君比我耳目更靈百倍不止,為何竟到目下仍不見來校尉營帳?」成慷楞了一愣,道:「為什麼?」杜畿笑道:「我思來想去,就只有一個理由,那便是成府君執意要校尉去送糧,即便你違逆了吳并州禁令也不換人。」
帳中將領都是面面相覷,成慷怒道:「這怎麼可以,我可是他親侄子,他竟然如此不近情理?」杜畿介面道:「我有一個法子,可保校尉不用去送糧。」帳中將領紛紛道:「什麼法子?」杜畿笑道:「再向府中取二十壇酒。成府君既已下令明日啟程,自然軍中無戲言。但若校尉真的酩酊大醉,派無可派,成府君再如何想讓校尉領兵,也不得不換人。不知校尉以為我這法子如何?」
成慷用力一拍桌案,叫道:「好主意,就這麼辦。快去,快去再拿二十壇酒來。」杜畿跟著一揖,道:「校尉開始只取了十壇酒,以校尉酒量,加之眾人相陪,成府君料想校尉必然不會喝醉,因此睜一眼而閉一眼。如今再取二十壇酒,成府君便知校尉難保不喝醉誤事,定會趕來阻止。校尉若定下決心不領兵送糧,必要趕在府君到來時喝得大醉,否則此計亦不可行。」成慷叫道:「好。」提起身後的酒罈,咕咚咚一陣牛飲。跟著接過一名散騎遞過來的酒罈,一口喝乾,跟著又是第三壇,第四壇。到第五壇時,成慷已是手臂虛浮,喝了一半,酒罈滑落,咚的一聲碎成數片,滿帳酒香四溢。成慷咕咚一聲仰面朝天躺倒在地。而此時杜畿也隱隱聽到大批腳步聲向營帳這邊涌了過來,向帳中眾人道:「我似乎聽到成府君趕來了。大伙兒若都不想去送死,此時必要將這些酒都飲凈。」
眾人爭先恐後搶奪剩下的幾個酒罈。杜畿來到成慷身前,將酒罈碎片中的剩酒拿起,在自己前襟、兩袖撒了撒,又在臉上撲了些,跟著一口而凈。便在這時,帳簾挑開,成宜、尹默等人魚貫而入。杜畿提起留在成慷身旁的一個酒罈,佯裝喝醉,叫道:「好……好酒,再來,喝……喝……」腳步一個虛浮,似乎酒力不勝,踉蹌撞到尹默懷中,酒罈中僅剩的酒全部潑到他懷裡。
尹默大怒,喝道:「來人,來人,將這些醉鬼全數給我抓起來,拖出去,重打三十大板。」眾都尉、散騎都是大驚失色。杜畿卻像是剛從酒醉中驚醒,一個翻身跪倒地上,叫道:「杜畿有過,杜畿該死,請明府恕過,請尹治中恕過。」
成宜陰測測地道:「哦,伯侯,你說你有何過錯啊?」杜畿道:「我聽校尉這邊飲酒喧嘩,心知觸逆了吳并州禁酒之令,趕來相勸,卻被成校尉等眾人拉住,說要罰一起罰,將酒灌入我口……」那幾名散騎、都尉大怒,叫道:「杜畿,你亂說,是你叫我們趁成府君來前,把酒喝完……」
杜畿也不辯白,長跪在地,叫道:「屬下無能,屬下知錯。屬下願戴罪立功,明府有何差遣,屬下便是舍了項上人頭,也定要為明府達成。」
這時,成慷突然嘔的一聲,翻身坐起,哇得一聲吐了出來,帳中頓時滿是酒氣混雜胃酸的刺鼻氣味。成宜又怒又惱,狠狠一跺腳,厲聲道:「將這酒鬼給我拖出去,先關幾日死囚再說。」當下,便有幾名兵卒要來拖成慷。杜畿急忙伸手一攔,叫道:「成校尉如此爛醉,皆因杜畿規勸不力之過,要罰罰我,若是皺一皺眉頭,我便將杜字拆開來寫。」
成宜淡淡地道:「我看滿帳之中也就你一個清醒的。杜畿,你不用爭著去死囚牢,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杜畿心叫:「來了。」臉上卻顯出慷慨激昂之色,道:「明府但有所命,杜畿無所不從,即便要杜畿現下便死,杜畿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只求明府放過成校尉和帳中一眾兄弟。」
成宜從懷中取出一方絲帕,掩在口鼻處,淡淡地道:「不會叫你死的。我原本要讓成慷將糧草押送到隴西,但他既然因你醉成這樣,明日你便替他去隴西走一趟吧。」尹默在一旁道:「府君,這怕有些不妥吧?」杜畿也誠惶誠恐地道:「尹治中說的極是,杜畿來軍中時日短,又曾在曹軍中效力,押送如此重要的糧草,只怕是有些……不妥,還請明府……」成宜冷哼一聲,道:「怎麼,方才還說『但有所命,無所不從』,這說的話都是放屁么?」杜畿叩首道:「屬下不敢,屬下謹尊明府將令。」尹默還想再勸,成宜已受不住帳中氣味,挑簾走出。尹默急忙跟了出去。
杜畿望著尹默的身影,暗自慶幸:「方才幸虧先將酒撒到這駝子懷中,之後我再去說道說道,必不能讓這駝子壞了我的大事。」
是夜,杜畿扣府拜訪成宜,說起帳中之事,杜畿道:「屬下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將酒潑入尹治中懷中。他對我原本有成見,經此事後,必然成見更深。明日押糧之事,明府不如另選他人,以免……」成宜眼神微挑,淡淡地道:「以免什麼?」
杜畿低眉垂首道:「以免治中以為明府輕視於他,而與明府生出間隙,則杜畿百死亦不能抵過。」
成宜蓬的一聲拍在桌案,冷笑道:「這天水我是太守還是他是太守?生出間隙又如何?自從吳……并州牧表他為涼州治中,他就沒將我放在眼裡了,我說什麼做什麼他都要挑三揀四。可惜他不是天水太守,我在天水太守之位一日,天水的事便由不得他多嘴。我既然說了讓你押送糧草赴隴西,那便是你。你即刻回去準備行囊,明日啟程上路。」
杜畿深鞠到地,道:「屬下謹遵明府將令。」便在這時,門外唱令官叫道:「稟府君,尹治中求見。」杜畿連忙告退,過了中門,閃身躲入門旁的陰影中。尹默絲毫不覺,跨步而入,果然,片刻之後便傳出兩人爭吵之聲。杜畿得意不已。
半晌吵聲停頓下來,腳步聲響起,杜畿急忙縮了縮身,就見尹默跨步而出,在門口停頓半晌,長嘆一聲,方才離去。
杜畿從門口陰影走出,跨步而入。成宜有些詫異,道:「伯侯,你怎麼還沒走?」
杜畿道:「明府,我覺得此事大有不妥。」成宜奇道:「又有何不妥了?伯侯,你首鼠兩端,到底是想去還是不想去?」語氣頗有不悅。
杜畿深施一禮,道:「明府早就放下話,說糧草明日啟程,葫蘆河流域的羌王、氐王也都依照我軍明日啟程籌劃路上打劫之事。屬下以為,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不如趁今晚即刻啟程,必然令羌氐所謀落空。」
成宜長哦一聲,道:「伯侯,是否操之過急啊?」杜畿道:「兵貴神速。」成宜沉吟了片刻,道:「好,便依伯侯了。」
杜畿大喜,長揖到地,「屬下定不辜負明府重託,一定將這批糧草平安運到隴西。」說著,就著長揖到地的勢子,退了出房。
此刻的杜畿當真有脫出牢籠之感,只覺一身輕鬆。長舒一口氣,呢喃道:「隴西,我來了。」
此時,在隴西城的一間草房中,馬周正借著油燈看書,一隻飛蛾振動著翅膀撲入燈芯火苗,「嗤」的一聲輕響,飛蛾半截身子化成青煙,掉落桌案。馬周喃喃道:「這是何苦來哉?」收攏手中書軸,將桌上飛蛾捏起,推開窗牖,將殘蛾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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