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少年

第1章 少年

南驪的江南水鄉一直被喻為富饒之城,這裡聚集著各類江湖人士,江南水鄉的碼頭一直由漕幫掌管,路過的船商都要到漕幫拜碼頭。

這日又有船商來拜碼頭,曹老闆,曹大善人,早年靠見不得的手段起家,晚年或許是買個心安,開始做起了善事。

這次的船隊就是曹老闆的,看到曹老闆過來有漢子笑道:「喲,曹大善人又來做善事了啊。」

「呵呵,對啊。」

曹大善人笑答道,他徑直往裡堂走去。

步入內堂,曹老闆竟有些緊張,內堂只有一個人站在池邊往池水裡撒魚餌。

看到曹老闆進來,那人笑道:「曹老闆來了?這次還是給南城的百姓送貨物?」

「是……是的。」曹老闆自己也是很疑惑,為什麼眼前之人明明才二十餘歲,卻讓他如此的緊張,「那個,邱少,這次的費用……」

「還是原來的價,不管你以前做過什麼,但是現在確實是在做善事,我邱百里這輩子最佩服的就是做善事的人。」邱百里笑道。

曹老闆輕舒一口氣,隨即又遲疑道:「可是我聽說最近碼頭也不景氣……」

「兄弟們不會有怨言的,他們對你也很敬佩。」

曹老闆退出去,老管家和幾位隨從迎了上來,有隨從問道:「老爺,這個邱百里什麼來頭啊?還需要您親自去拜?」

老管家瞪了那個隨從一眼,隨從有些心虛,曹老闆倒是不在意:「有來頭的不是那個邱百里,是他的父親,雖然已經去世多年,但若是邱百里有難,這江湖恐怕就會再次掀起一番波瀾。」隨即曹老闆又嘆道,「不過後生可畏啊,我竟在他身上看到了邱大哥的身影。」

主僕一行人往商船趕去,突然曹老闆注意到搬運貨物的隊伍中竟有個很是面生的少年。

他叫來他們的頭問道:「大鎚,這個少年是怎麼回事?看著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你們漕幫如今竟如此缺人?」

牛大鎚憨笑道:「曹大善人,這個您就有所不知了,這小傢伙是個棄嬰,被乞丐堆里的柳老頭收養,那日他獨自一人來找邱爺,說要來碼頭幫忙搬運貨物,這小子個子挺小,但是力氣還是蠻大的,邱爺就把他給留下來了。」

曹老闆點頭:「柳老頭?我倒是聽說過他,也是個心善之人,收養了兩個孩子,他最近怎麼樣了?」

牛大鎚嘆氣:「哎,病了有些時日了,小傢伙出來搬貨物就是為了給他治病。」

曹老闆也是嘆氣:「福薄啊,待會兒我去看看他。」曹老闆這些年一直接濟南城百姓,所以很受愛戴,甚至在乞丐堆里的名聲都是好的。

送走曹老闆后,牛大鎚沖少年喊道:「顧詩!過來。」

顧詩放下貨物,擦了擦汗,走了過去,牛大鎚拍了他腦袋一下:「你小子是真不會偷懶啊。」

顧詩摸摸頭笑道:「既然邱爺給我發工錢,那我肯定得幫他把事做好嘛。」

牛大鎚搖頭:「真拿你小子沒辦法,這是我替你存下的工錢,夠給柳老頭買葯了,快去吧,別再弄丟了,多大人了還能丟錢。」

「好嘞,謝謝錘哥。」

「錘哥錘哥再叫我真捶你了啊。」牛大鎚做勢要打,顧詩一溜煙就跑了,牛大鎚失笑:「小屁孩跑挺快。」

江南北城,不同於南城的冷清,北城更具有煙火氣,這裡才是被稱為江南水鄉的富饒之城。

顧詩走在北城街道上,絲毫不被周圍的叫賣聲所影響,

他走進一家藥鋪,藥鋪的掌柜看到顧詩進來,笑道:「小顧詩又來買葯了?」

顧詩點頭,將銅錢放在桌案上:「掌柜的,還是一樣的,三七、當歸、枸杞、黃精、人蔘、玉竹、阿膠、五味子、太子參,都來一錢……不,兩錢。」

「好嘞。」掌柜邊抓藥邊和顧詩聊了起來,「你去碼頭幫忙卸貨了?」「嗯,一天可以賺一貫銅錢。」

「柳老頭怎麼樣了?」

「說不上來,不過應該快好了,掌柜的,你拇指壓到秤桿了。」

掌柜尷尬一笑:「你看我這人,習慣了習慣了。」

顧詩閃著大眼睛緊緊盯著秤桿,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掌柜聊著,終於,藥材包好了,顧詩抱著藥材和掌柜告了別就往南城跑去,壓根沒注意街道上疾馳的馬車,一個躲閃不及,被撞翻在地。

驅車的僕人大吼:「你瞎啊?沒聽到我說了讓開嗎?」

顧詩不作答,撿起散落在地的藥材,僕人下了馬車想上前拽住他:「我說你不僅瞎,還聾了是吧?」

趕來的掌柜連忙拉住僕人:「這位爺,實在對不住,這是我侄子,腦子有點問題,今兒我讓他給南城的一位客人送藥材,這傻小子衝撞到您了實在對不住,待會兒我好好罵罵他。」

僕人還欲說些什麼,馬車內的人叫住了他:「算了,咳咳……趕路要緊,人家……咳咳……也沒有不對的地方,反倒是我們做的不對,去……咳……給他道個歉。」

僕人不情不願的朝著馬車作了一揖,然後對著顧詩說道:「喂,傻小子,剛才是我的不對。」

顧詩也不搭理他,只是自顧自的撿藥材,僕人還欲發作,掌柜連忙拉開顧詩,賠著笑臉,僕人「哼」了一聲,驅車離去,車輪壓過顧詩還沒來得及撿的藥材,顧詩並未出聲,只是靜靜地看著馬車。

威風拂過,帘子被輕輕吹起,顧詩看到馬車內是個年歲和他相似的公子,白衣勝雪,等到馬車遠去,顧詩才開口:「這是誰家的公子?」

「里城朱家的,裡面坐的估計是朱家的小公子,常年被病痛折磨,哎,是個苦命的孩子。」

掌柜嘆氣,這個朱家的小公子他也去看過,回來后他翻遍了所有醫書,都沒找出任何一例和朱家小公子相似的病。

恐怕是整個江南都沒能找出一個可以醫好他的醫師,這才想去外城看看。

顧詩心疼的看著地上被碾碎的藥材,掌柜摸摸他的頭道:「別心疼了,我重新給你配一副。」

顧詩搖頭:「這裡夠柳老頭喝上幾天了,等我過幾天攢夠錢再來買吧,柳老頭說了,別人給你一件東西,你要還他相應價值的東西才算不欠,不是別人說不欠就是不欠。」

掌柜摸著顧詩腦袋,想說點什麼,最終只化作長長的一嘆,隨他去了。

顧詩很禮貌的朝著掌柜揮手告別,然後出了北城,往南城去了。

江南的南城沒有所謂的歌舞昇平,沒有北城的達官貴人,沒有外界人們所說的錦衣玉裘。

有得只是成堆的乞丐,缺手斷腳的老兵,落魄到此的書生,以及先賢書上所寫的「鰥寡孤獨者」

顧詩走過南城的街道,路過的人都很友善的打招呼:「小顧詩又去給柳老頭買葯了啊?」

「對啊,阿嬸,你吃了沒?」

「吃了吃了,這不正在歇著曬太陽嘛。」

「張叔,這天兒還沒回去,又被張嬸兒趕出來了把。」

「去去去,小屁孩,懂什麼,你張叔我這叫落得自在。」

顧詩微笑著回應他們,不一會兒就走到了街道的轉角處。

那裡是一座很老的土質房,顧詩推門進去,一個身影「嗖」一下衝過來抱住顧詩:

「顧詩大壞蛋,出去那麼久才回來。」

「好好,我是大壞蛋,我是,丫頭天下第一好。」顧詩摸著丫頭的腦袋說道,然後蹲下身比劃了一下,笑道:「長高了呢,丫頭。」

「那是!」丫頭歪頭,一臉傲嬌,「小丫頭片子。」剮蹭了丫頭的鼻子一下,顧詩往裡屋走去。

還沒進去就聽到一陣咳嗽聲,顧詩掀開擋住門口的帷幕走了進去:「柳老頭,怎麼樣了,我今天又去給你買了些葯,夠你吃幾天了,本來要多一點的,但是今天被朱家的馬車碾碎了一些,也怪我不看路,沒來得及躲開。」

裡屋里的床上躺著個清瘦老人,腿上蓋著半床破棉被,身上披著件好幾個破洞的棉襖,老人朝著顧詩招手:「過來,我有話對你說。」

顧詩乖乖做到了老人旁邊,老人顫顫巍巍的伸手,想摸摸顧詩,顧詩主動把腦袋湊到他的手邊。

老人輕聲道:「阿詩,陪我說說話。」

「說什麼?」

「我說,你聽。」

「好。」

「我說過,你是我撿來的,撿到你的時候,你才這麼大小。」老人比劃了一下,顧詩微微笑著,不搭話,只聽。

老人略感欣慰:「現在都這麼高了,撿到你的時候是冬天,被遺棄在城南的街頭,那時候的我剛好搬進南城,我還在想,我一把老身子,該何去何從,就聽到了你的哭喊聲,我走過去一看,誒?有個嬰兒,我把你抱起來,證明你身份的玉佩,就從襁褓里掉了出來。」

顧詩右手摸了摸掛在脖子上的玉佩,「我就想著,我這老骨頭正好需要個陪伴,就把你抱了回來。

剛開始你可一點都不省心,三天兩頭的生病,有一次差點把自己燒死,那一次是我第一次狠心不帶你去看大夫,想著能撐過就好,撐不過就是命了,不過你小子挺爭氣,居然挺過來了。

老頭子我當時可是對你很愧疚的呢,再後來,你長大了,我開始教你習字,開始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

教的最多的,還是讓你不要去多管閑事,你不聽,又把丫頭給我帶回來了,哎,沒學到我身上的好,凈學壞去了,不過丫頭我也很喜歡。

小顧詩,老頭子我沒什麼可教你的,但是教你的那些道理你可以聽聽,對你以後可是有大用處的。」

「嗯,記著呢,今天老闆想送我一副藥材我都沒要,我說了,你說的,別人給你一件東西的時候,你得還他相應價值的東西,這才不欠,而不是人家給你,不要你的回報才是不欠,那是不對的,沒有這樣的道理。」

「咳……就是這樣的,不管如何,只有做到這樣,才是不欠,天底下沒人會無緣無故的對你好,沒有這樣的道理。」

「可是柳老頭你就是無緣無故的對我和丫頭好的呀。」

「想什麼呢,臭小子,我那是為了以後你們給我養老,不然我才不想養你們嘞。」

風吹了進來,有些冷,顧詩縮了縮身體,老人把那半床棉被拉過去給他蓋上,小顧詩倔強的把棉被蓋了回去,老人爭不過他,只能心疼的抱著小顧詩:「跟著老頭子我,讓你和丫頭受委屈了。」

顧詩搖頭:「不委屈的,真的,我們很開心,雖然沒有父母,但是你對我們很好的。」

「傻孩子,你們現在還不懂。

老頭子我年輕的時候也風光過,那時我站在朝堂上,揮斥方遒,意氣風發,可惜了,哎。

可恨那南驪帝,是個昏庸,不思進取,嬌淫無度的主。聽進那奸人的讒言,將我派到這江南,又讓我傾家蕩產,最後落得個妻離子散。

小顧詩,聽著,你天生神力,你不該被困在這南城,你該往外走,你是屬於這天下的,你不屬於南城。」

「可是……我不能離開南城啊……我也……不想離開……」顧詩的聲音越來越小。

老人僵住了,最後微微嘆氣:「是我連累了你和丫頭。」

「沒有的事,我並不覺得你連累了我們,只是……只是,我嘗試過走出南城的,可是每次走到城門口的時候,總會有個聲音讓我往回走,於是我就會來了,再到後來,我就沒有想走出去的想法了。」

顧詩輕聲道,老人突然坐起來,喃喃自語,然後越來越大聲,最後放聲大笑:

「是這樣,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哈哈哈,溫水煮青蛙,我懂了!我懂了!溫水煮青蛙!原來是這樣!哈哈哈,溫水煮青蛙!

好大一步棋啊,以天下為棋盤,何等的氣量!何等的胸懷!好!好!好啊!」

突然,老人緊緊抓住顧詩,目光如炬:「小顧詩,答應我,如果哪天我死了,帶著丫頭出去,別管那狗屁聲音,大膽的,往前走!」

顧詩呆住了,木然的點點頭,老人就像心氣提不上來了一樣,鬆開顧詩,聲音微弱道:「走吧,丫頭一會兒該鬧了。」

顧詩起身往外走,臨到門口時,回頭望了老人一眼,老人微微點頭:「走吧。」

院子里,丫頭正在無聊的看著夜空,顧詩叫道:「丫頭。」「嗯?」「走,睡覺了。」「好耶!」

兩個小孩往另一間裡屋走去,大手牽小手。

「對了阿詩,柳老頭說些什麼啊?」

「沒說什麼,說丫頭要是還不乖,就把丫頭賣掉。」

「瞎說,丫頭很乖的。」

床上,丫頭呢喃著睡著了,偶有風吹過,丫頭打了個冷顫,顧詩用大衣把她包得更結實了,他的身上蓋著幾層麻衣。

早上,顧詩輕輕脫掉大衣,並未把丫頭吵醒,這是他每天早上起來做的事,丫頭睡得正香,顧詩放心的出了裡屋,往老人房間走去,到了大堂,顧詩頓住了,老人坐在外面,早已沒了氣息。

顧詩腦袋嗡的一聲,他撲了上去,最後卻輕輕將腦袋放在老人的懷裡,無聲的哭了起來,許久后,顧詩悄悄進了裡屋,丫頭並沒有醒,他輕輕拿出放在床底的罐子,然後出門對著老人磕了三個響頭,將他的身體慢慢背在身上,拿上罐子,敲響了鄰居家的們,鄰居是個大娘,大娘看到是顧詩,微笑道:「小顧詩,那麼早又要出去……」

剩下的話大娘說不出來了,她看見了在顧詩背上的老人,顧詩輕聲道:「大娘,丫頭還在睡覺,待會兒她要是醒了,還請大娘跟她說,我帶著柳老頭去北城看病了。」

「一定……一定……」「多謝大娘了。」顧詩謝過大娘,往專門辦喪事的李掌柜家去了。

大娘看著顧詩遠去的背影,微微嘆氣:「可憐的孩子。」

店鋪的門板一直響個不停,李掌柜煩躁道:「來了來了,這大冷天的,誰這麼早過來啊?」

李掌柜打開門,看見背著老人的顧詩說不出話了:「啊……小……小顧詩啊,你這是……」「李掌柜,還有現成的棺材嗎?劉老頭走了,我想讓他走的好一點。」

「有……有的……」顧詩將老人放下,將罐頭遞給李掌柜,「這裡面有些錢,不夠的話我後面幫工還給您。」

李掌柜不想接罐子,奈何抵不過顧詩,只得接下來:「夠了夠了,多的都有了。」

「……謝謝掌柜了,我去漕幫請幾個人過來幫忙抬棺材。」

說完顧詩就往碼頭去了。

碼頭,正在搬貨的幾個大漢看到顧詩,皆是笑了起來:「小顧詩,又過來幫忙啊?」

顧詩搖頭:「不是,這次我是來找邱爺的。」

「啊,這樣啊,邱爺在的,你過去吧。」

「謝謝幾位哥哥了。」

顧詩朝著漕幫的宅子走去,進了宅子,顧詩在里院看到了邱百里,邱百里微笑道:「小顧詩怎麼有時間過來看我啊?柳老怎麼樣?」

「……邱爺,柳老頭……走了。」「嘩!」邱百里捧著的罐子落入池子,一堆大魚蜂擁而上,爭搶著裡面的餌料,小魚怎麼都擠不進去,只能在外圍轉圈。

邱百里失神道:「怎麼會……」顧詩輕聲問道:「邱爺,我想向您借幾個哥哥去幫忙抬棺材。」

「好,我馬上安排,牛大鎚。」邱百里依舊沒有擺脫失神的狀態,牛大鎚聽到邱百里叫他,連忙走了進來:「邱爺,您叫我……邱爺,您這是……?」

邱百里擺擺手,指著顧詩道:「叫幾個兄弟去給柳老抬棺,不,我跟著一起去,把氣力最大的全叫上,剩下的,馬上在城南挖一個坑出來。」

「好的邱爺,這就去辦。」牛大鎚趕忙出去叫人了。

邱百里招招手讓顧詩過去,顧詩走路了過去,邱百里抓住顧詩肩膀問道:「柳老走得……可還安詳?」

顧詩深吸一口氣,盡量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柳老頭他……他……是自己尋死的,我今早起來他已驚被這極寒的天氣給……給……」「帶我去看看他,這算是哥哥求你,可以嗎?」

「……好。」邱百里得到回答,連忙備馬,帶著顧詩往南城疾馳而去。

到了李掌柜的店鋪,顧詩下馬問道:「李掌柜,柳老頭放進棺材了嗎?」「放進去了,哎,小顧詩,別太傷心了。」李掌柜正安慰著顧詩,邱百里「啪!」的一聲,將一錠金子放在桌上:「給他換上最好的棺材和壽衣。」

不想李掌柜很冷淡道:「老夫給柳老的就是最上等的棺材,何況,柳老可用不起您邱爺的錢。」

邱百里略顯尷尬,顧詩為難道:「李掌柜,這錢……」

「小顧詩,你不用擔心,這錢我先墊上,到時候你還我就可以了。」李掌柜對顧詩輕聲細語道,聽到李掌柜這麼回答,顧詩這才放心下來,隨即他又緊張道:「那個,李掌柜,可以先把柳老頭抬出來嗎,我想給他換件衣服。」

「小顧詩,你別擔心,我已經去你們家裡把柳老的東西取來了,沒吵醒丫頭的,現在柳老啊……」說到這裡,這位已年過半百的商人竟有些哽咽,「他穿的是生平最喜歡的青衣大衫。」

顧詩生生忍住了,他退後一步,作了一揖:「顧詩,在此拜謝李李大掌柜。」

李掌柜趕忙將顧詩扶了起來,邱百里在一旁局促道:「李……李掌柜,我能……進去看看柳老嗎?」

顧詩輕輕對李掌柜道:「李掌柜,讓他進去吧。」李掌柜嘆了口氣,「你不該來的,但是,既然柳老已經走了,你就去看他最後一眼吧。」

邱百里激動的要開口答謝,李掌柜甩甩手:「快看了就離開這裡,不然柳老會怪我的。」

邱百里走了進去,沒過多久,他便紅著眼走了出來,這次,不管如何,他都堅持作揖:「多謝李掌柜成全。」說完,邱百里上馬走了,走之前對顧詩道:「漕幫的人很快就會過來,你在這裡等著便是。」

顧詩輕輕點頭,最後還是未說出答謝的話。

沒過多久,漕幫的人果然到了,他們本想安慰一下顧詩,發現自己嘴笨,乾脆不說話,悶聲幹事,將裝著老人的棺材往城外抬。

顧詩跟在後面,李掌柜給他準備了蠟燭和紙,顧詩很平靜的看著老人入土,並未哭喊。

整個南城,除了隔壁的大娘都來了,那些乞丐全部神情肅穆的跪在地上,朝著老人如圖的方向磕頭。

恍惚間,顧詩想起了那一日老人和他的對話,老人帶著他出去買菜,路遇一個乞丐,老人給了他兩個銅板,顧詩那時還小,他好奇的問老人:「柳老頭,你不是說了不欠人家什麼,也不讓人家欠你什麼嗎?你剛剛給那個乞丐兩個銅板,那他不就欠你了嗎?」老人微笑著撫摸著小顧詩的頭,道:「他不欠我啊,他叫我大爺,我給他兩個銅板,這不叫欠,這是做交易。」

那日,顧詩偷偷跑出來,趾高氣昂的讓一個乞丐叫自己大爺,叫一聲兩個銅板,那個乞丐並不理他,顧詩氣的哇哇亂叫。

後來被老人知道了,老人氣的把他吊起來打,這是老人第一次打他,也是最狠的一次,打完后,提著他去給乞丐道歉。

到了晚上,老人心疼的抱著顧詩道:「乞丐也是人,不是說他叫我們大爺,他們就低人一等,他們也是人,他們這麼叫你,你可以受著,但不能這麼去侮辱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這是不對的,天下任何一個人都是一樣的,他們都是有尊嚴的,乞丐也好,女人也好,他們都需要被尊重,小顧詩,只有你尊重別人,別人才會尊重你,你還小,現在不懂,但是以後會懂的。」

看著整個南城的人都來給老人送行,城外的山頭已經站不下了,但這些人還是不走,顧詩嘴角終於泛起一抹笑意,喃喃道:「柳老頭,我現在好像懂了,你看,整個南城都來給你送行呢。」

來上香的人一直從早上排到晚上,最後一個人上完香,看著顧詩微微嘆氣:「小顧詩,節哀,你我皆為過客,逝者亦是故人。不要太過傷心了,回去吧。」

顧詩並未抬頭,只是繼續燒紙:「夫子,我想再陪陪柳老頭。」

夫子摸摸顧詩的頭,長嘆一聲,他知道現在不管說什麼都是沒用,陪著顧詩在這裡站了許久。

顧詩一邊燒紙,一邊說著話,像是在拉家常:「我跟你說,今天所有人都來了呢,哦,不對,隔壁大娘和丫頭沒來,大娘是為了照顧丫頭,你看,你多有面子,這麼多人來送你,可惜我沒錢,不能給你辦一個風風光光的葬禮,你說你,怎麼走那麼早呢?走晚一點不好嗎,幹嘛不接受別人的施捨呢,是怕我和丫頭以後還不起嗎?

別人都叫你柳老頭,我可跟你說哦,今天來的人都叫你柳老呢,聽說被稱為什麼什麼老的,都是德高望重的人,你看,大家都認為你是德高望重的人呢,還有,北城的藥鋪掌柜也來了,我跟你說,他老丟人了,年過半百的人了哭的像個小孩,其實掌柜人很好的,我的錢根本買不了那麼多葯,他還是賣給我了,要不是我後來去問了其他藥鋪,我還真就被騙過去了呢,你快起來呀,快起來罵我,我欠別人東西了,我沒有記住你教的,你快起來罵我。

……其實我覺得你的有些道理也不對,就像不能欠別人東西,可是今天我欠了很多人的,欠了很多很多,根本還不了。」

夫子在一旁悄悄拭去眼角的淚水,這個孩子算是他看著長大的,他想教這個孩子,不過有柳老也輪不到他來教,就沒有操這個心了,如今再注意這個孩子時,卻發現曾經那個活潑懵懂的小孩已經不在了,眼前的這個孩子成熟的讓人心疼,可是就是這麼一個成熟懂事的孩子,老天居然那麼的狠心。

顧詩自顧自地燒紙,依舊說個不停:「你這個老東西,算的到是挺精的,想讓我和丫頭以後養你,結果自己先走了,我和丫頭拿什麼來還你?你從小就不讓我和丫頭叫你爺爺,你說我們有自己的父母,不能亂叫,可是我們的父母丟下我們了,不要我們了,是你把我們養大的啊,我今天就叫,我就叫你爺爺,爺爺爺爺爺爺!

你死了,你丟下我們了,那我們怎麼辦啊?我們以後該如何啊?你告訴我啊,你起來告訴我!

有什麼撐不過去的!我八歲差點被北城來玩的公子哥打死,你一步一響頭的求到他家去,求他們家放過我;丫頭剛來的時候發高燒,你一家一家的去求那些大夫陪你走一趟,這些都過來了有什麼撐不過去的?你告訴我!不就是個肺癆嘛?有什麼大不了的?不就是需要很多錢嘛?我可以去掙啊!我力氣大,我能掙很多錢的!你憑什麼丟下我們啊?憑什麼!

我不會想你的,我會恨你,我會無時無刻的恨你,就像當初我恨我父母一樣,我還要讓丫頭也恨你,你憑什麼自己一個人走了。

你知道嗎,你知道當我看見你滿身冰霜的坐在門口,我抱著你,想哭又不敢哭出聲的感受嗎?

你真的不要我和丫頭了嗎,我們會很乖的,別丟下我們好不好!」顧詩匍匐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夫子連忙去拉他:「孩子,孩子起來,快起來,別太難過了。」顧詩哭喊道:「我唯一的親人走了,丟下我走了,就這麼不聲不響的丟下我走了!」

夫子實在拉不動,他一咬牙,一巴掌扇在顧詩臉上:「哭有什麼用!柳老走了,對,他走了,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說你唯一的親人走了,丫頭呢?丫頭就不是你的親人嗎?」

「對,還有丫頭,我還有丫頭,我不能讓她受委屈,她還沒吃飯呢,我得回去給她做飯。」顧詩連忙從地上站起來,拭去臉上的淚水,跑到小溪邊捧起一把水洗了洗臉,洗到一半又蹲在小溪邊哽咽起來。

夫子心疼的看著這個過早成熟的少年,顧詩終於緩了過來,他抽了抽鼻子,向著這位在南城同樣德高望重的老人作揖道:「顧詩在這裡,謝過夫子今晚的陪伴。」

夫子嘆氣:「一道回去吧。」

「……好。」

兩人一路無言,到了熟悉的泥巴房子面前,顧詩向夫子作揖告別,他拍了拍臉,走了進去,又是一道身影與他撞個滿懷:「阿詩!你回來啦!」

顧詩摸摸丫頭的腦袋:「今天有沒有很乖啊?」「嗯!很乖的!大娘都誇我了呢,說我是天底下最乖的孩子。」

「哦?我就知道丫頭是最棒的,功課做了沒有啊?」「這個……這個……做了一丟丟。」

顧詩敲了敲了丫頭的小腦袋:「是又想被柳……」話還沒說完,顧詩頓住了,丫頭揉揉頭齜牙咧嘴道:「什麼?」「沒,沒什麼。」

「對了,阿詩,柳老頭怎麼沒和你回來啊?他不是跟著你去找大夫了嗎,聽大娘說北城有個大夫很厲害的。」

顧詩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不那麼顫抖:「柳老頭啊,他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病很特殊,那個大夫也沒辦法,說只能去雲遊四方才能治好他的病,於是他就去雲遊四方了,丫頭要是想見她的話,就乖乖學字,快快長大,到時候好好嚇他一跳。」

「嗯!到時候我一定長那麼高,嚇他一大跳,叫他老是逗我,哼哼。」丫頭誇張的比劃著,顧詩笑著進了裡屋:「好了,給你做飯去了。」剛剛走進裡屋,淚水就成串的從顧詩臉上掉落下來,顧詩連忙去抹,卻發現越抹越多。

晚飯過後,顧詩走進老人的房間,把那半床棉被,和那件漏風的棉襖都拿了過來,依舊是顧詩抱著丫頭睡覺,不過棉被裹著丫頭,顧詩穿著棉襖,丫頭哼哼唧唧道:「阿詩,你說柳老頭在外面沒帶這些會不會冷啊?」

「不會的,我可是把所有錢都給他了的,他到時候會住那麼大的酒店,會有很大的暖爐烤呢。到時候柳老頭哪還記著我們啊,恐怕早把我們忘了。」丫頭被顧詩逗得咯咯直笑,最後沉沉睡去。

等到丫頭睡著,顧詩悄悄,抽出被他壓著的手,丫頭突然說話了,聽了許久,發現是夢話,顧詩這才送了一口氣,「臭阿詩。」聽到丫頭叫自己,顧詩頓了一下,轉過頭去,發現丫頭還是在說夢話,丫頭閉著眼繼續說道:「臭阿詩,謊話還是這麼爛,今天隔壁大娘偷偷抹眼淚我都看見啦,別想騙我,哼哼,柳老頭……柳老頭就是死了,他死了你都不給我說。」丫頭開始委屈起來,聲音都帶有了哭腔。

顧詩淚水再次不爭氣的流了出來,他又悄悄的挪回去,果然,丫頭醒了,她抱住顧詩大聲哭了出來:「柳老頭走啦!他丟下我們了,他不要我們了!」

顧詩輕輕撫著丫頭的背安慰道:「乖,別哭了,還有我呢,我不會走的。」丫頭哭個不停,顧詩耐心的安慰著,終於,許久后,丫頭哭累了,再次沉沉睡去。

顧詩走了出去,抬頭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他聽說死去的人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保佑著在世的親人,天空上最亮的那一顆就是所思念之人。

天亮后,顧詩把丫頭叫醒,帶上物品,一家一家的敲開房門,給他們磕頭告別,又到了北城,到了漕幫那裡,給各位漕幫的哥哥都磕了一個響頭,漕幫的眾人想拉他起來,都拗不過他,只能生生接住了這一響頭,然後他找到邱百里,向他借了五百兩,到北城把欠下的錢還上,藥鋪掌柜知道顧詩的性子,就由著他去了,走之前,掌柜拉住顧詩的手,顫聲道:「孩子,好好的。」

顧詩來到城門口,那個聲音還在告訴自己:「別走,這裡有你留戀的東西,走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顧詩駐足在原地,閉上雙眼,突然,柳老的聲音響起:「阿詩,路在前方,走!」

顧詩睜開雙眼,目光堅定,牽著丫頭,走出了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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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說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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