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二

孔雀·二

崇寧鎮,鷸蚌酒家。

正月十六夜,店裡有些冷清。

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衣衫邋遢的夯漢,中等身材,方頭大耳,白面無須,一雙小眼精光四射。

如在平常,販夫走卒哪配在這裡吃飯?

店小二捂著鼻子,與那人保持著三尺距離,生怕虱子流竄到自己身上。

夯漢回擊的方式是點了一桌子菜,三壺好酒。

糖醋鯉魚,罐燜鹿肉,黃芪煨羊肉,驢肉鼎鼎香……招牌菜一個都不能缺。

夯漢食腸寬大,猶如餓鬼托生,不消一炷香工夫,酒飯連同錫壺、瓷盤、木桌都被吃進腹中。

拍了拍蛤蟆般的白肚皮,大喊一聲:「快哉!」

酒家的老闆名叫刁滑,是崇寧鎮第一廚師,他背後的靠山是城西展家,據說還是知府郭確的遠房親戚,除了廚藝,他還喜歡拳腳功夫。

正月里太閑,手太癢。

他一眼就看出這個夯漢口袋裡絕超不過三枚開元通寶,但他仍為其準備了一桌大餐,不負自己庖神的名號。

一桌值二十兩銀子的大餐。

接一條胳膊的診金是一兩;

斷一條的腿的養傷費是三兩,誤工費二兩;

補一顆金牙四兩銀子……

刁滑走上前去,「客官,小店要打烊了,你把賬會了吧!」

夯漢打了一個酒嗝,道:「我叫方小書。」

刁滑一愣,「方小書很有名嗎?」

「當然,武林中一顆冉冉升起的大星。」

「武林?舞刀弄槍的……」

「是,俠盜。」

「那跟會賬有鳥關係?」

方小書斜了他一眼,「知道什麼是俠什麼是盜嗎?」

「你想教我認字?」

「俠者,斬妖除魔;盜者,殺富濟貧。我就是。」

「那跟會賬有毛關係?」

方小書獰笑,「你請我吃頓山珍海味,臨別贈些黃金珠玉,你就是小孟嘗;在我耳邊這般聒噪,擾我吃酒,你就是妖魔。」

刁滑嗤笑,「你是不是打算斬了我?」

「餓得慌張,走得匆忙,忘了帶刀。」

「你這種潑皮無賴我見多了。」

「你既然知道我是潑皮,還在這嘰喳,不想混了?」

「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我見了棺材,就是我爹的棺材,也不落淚,如何?」

話已至此,刁滑仁至義盡,亮出了海碗般大的拳頭。

方小書笑問:「你想好自己的下場了嗎?」

噗,一拳搗在他的臉頰上。

「日,你還真他娘的敢動手!」方小書順勢一倒,一臉扎進老鱉湯盆里。

刁滑朝著他的後背又一記摧心掌。

哐!飯桌從中間裂開,方小書鑽了下去,王八蓋子、雞爪子、鹿蹄全覆在他身上。

這回終於知道他的衣服為何這般油脂麻花了。

方小書悶吼,「我他娘的是個有仇必報的惡棍!」

「這潑才還挺皮實!」刁滑言畢,一腳踢在他的腰眼上。

方小書瞬間沒了動靜。

他吹了吹拳頭,心滿意足。

片刻,方小書又醄醄然站了起來。

「日!」刁滑終於使出了平生絕學——雙鞭腿。

二十兩銀子,值了,玩得盡興。

方小書中招,倒退幾步,一個趔趄,然後直接從窗戶里跌了出去。

咵嚓,像麻袋一樣落在街上。

這一仗將載入武林史冊。

「你娘!」刁滑隨之躍出窗口。

他俯身探了一下方小書的鼻息,摸了一下他的脈搏,「真他娘的耐活。」

月色如紗。

子時,方小書打了一個寒顫,悠然醒來,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

此時,街對面一個鬼魅般的黑影飄了過來。

方小書的氣要撒在這賊身上了。

黑影看見前面有人,放緩腳步。

他迎上去,「我叫方小書。」

黑影的嗓子生鏽了,「很有名嗎?」

「有名。俠盜方小書。」

「同行啊!在下逍遙大盜獨孤飛龍。」

「誰他娘跟你同行,你個該死的採花賊!」

「把路讓開。」

「我最近手頭有點緊。」

「看出來了。」

「那你還不表示一下!」

獨孤飛龍還是比較慷慨的,伸手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他要務在身,也不清楚對方底細,用錢打發了省事。

「我要一千兩。」方小書雲淡風輕地說,相當占理。

「獅子大開口。」

「這只是丹州府衙門前懸賞告示上的數。」

獨孤飛龍不愧是見過大風大浪的老手,笑道:「無數想得我首級的人,首級卻被我摘了。」

「俠盜,方小書,那可不是一般人。」

「那讓我見識見識你的本事。」

「不,我不殺你,血淋淋的,死人的價格還得折半,我只想讓你跟我去丹州府衙。」

「你怎想得這麼美?」

「人須時刻處在黃粱美夢中,那才能在這個糟糕的世界活得有精神,有味道。」

「你礙著我獨孤飛龍的眼了,你讓我活得不舒服了。」

「還獨孤飛龍,本名不是叫張狗剩子嗎?青州孝康張家莊人士。」

獨孤飛龍仍舊是微笑著,但瞳孔中已殺機漫溢,緩緩拔刀,薄如蟬翼的雁翎刀。

方小書苦笑著搖搖頭,「凡動刀者必死於刀下,動槍者必死於槍下。」

一片雪亮的光瞬間已在眼前,無一絲刀風,輕靈而富有詩意,綿柔而帶著決絕。

方小書顯然是低估了獨孤飛龍,「日!」

敢叫飛龍的也不是一般人。

獨孤飛龍是賞金最高的江洋大盜,除了擅長輕功與採補術外,殺人技也是頂尖。

第一刀讓人冒汗,方小書幸虧長得短,他身子一矮,就像個笨拙的鵪鶉,刀鋒削斷了他的髮髻。

第二刀讓人肉跳,他的腳未跟上節奏,脖子向後一抻,刀鋒在他脖子上劃出一道牛毛般的口子,差點漏風。

驚魂甫定,拔腿就跑,隨手抄起一根打狗棒,反身一個回馬槍擊中了飛龍的肩井。

雁翎刀脫手飛出。

方小書仍在凌波微步式飛奔,隨手扯掉一面酒旗。

飛龍停下,從懷中取出一撮銀針——胡蜂細雨針,用力一抖,發出一陣近似於螽斯的鳴聲。

方小書後背是長眼的,轉身,酒旗一卷,將飛針兜住,又甩了出去。

飛龍一個梯雲縱,懸在半空,打出三枚透骨釘——最後的黔驢之技。

方小書正在為剛才那招沾沾自喜,突然察覺左肩有些發麻。

他還是中了。

這毒針是用蟾酥、鴆血、狼毒、全蠍、銀環蛇、曼陀羅淬鍊而成,十分毒辣。

眼前一陣發黑。

他確實有三枚開元通寶,關鍵時刻也可以當暗器來用,要命的時候,不能再吝惜了。

透骨釘呈一道直線發來。

一枚開元通寶就完成了截擊。

另外兩枚朝飛龍身上射去。

飛龍沒想到這個籍籍無名的小賊居然躲過了毒針,便已怯戰,發出毒釘之後,凌空虛步,掉頭就跑。

開元通寶追了上來……

方小書腳下一絆蒜,差點摔到。他迅速點了氣戶、乳根兩處穴位,叫道:「真夠勁!」

一盞茶之後,他竟還在街上曬月亮,毒針雖已挑了出來,但是傷口奇癢,走在人間的石板路上如同踩在天堂的棉花雲上……

第二天,刁滑的鷸蚌酒家炸營了,一具無頭屍懶洋洋地躺在一張八仙桌上,手裡還捏著一枚開元通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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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劍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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