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此藍天之下(二)
這座小城郊外的秋日從沒幾分規律,只讓人感到捉摸不定,一年蕭瑟,一年彩錦也算常態了,但今年很是幸運,紅楓遍地,野菊盛開,無數種顏色曳成濃墨重彩卻又不染俗氣的絲線,起落有致,綉出氤氳著爛漫的秋景。若是唐宋才子今猶在的話,想必又會添上幾篇佳作吧。
我和上官緣一同踩在被秋楓縫補的道路上,踩在葉上發出連綿不斷的清脆聲,空氣中也瀰漫著股微甜的柿子酒的香氣,惹得路上本就不多的行人沉醉於此的微醺中。
我和她並排走著,互相指說著我們早已習以為常的秋景,也許是她多久沒見,即使是熟悉的場景,在她看來都很是新奇呢。
「其實我是最後才找的你,先找的其他人,但其他人要麼不在家,要麼害怕我現在的樣子,也有些人根本就沒認出我來。你是我最看重的人,所以對你抱有很大的希望。但你剛開始那樣,可差點讓我心都碎了呢。」
上官緣的臉上是牽強的微笑,其中的苦澀猶如博物館里的底蘊那樣厚重,但雖是這般,卻也看到一絲慶幸。
在路上,上官緣向我解釋了她為什麼是現在這幅模樣和一年未出現的原因。
她得病住院了,因為治療的副作用,她的眉毛和頭髮都已經掉光了,因此才戴上了那頂天藍色的漁夫帽來擋住,但至於是什麼病,治療的結果如何,她都是閉口不談。
這讓我有點不安。
「怎麼了文涯?怎麼悶著張臉啊?別糾結了,至少現在我還在呢,開心點。」
上官緣察覺到了我臉色中的一絲陰沉,她輕輕戳了戳我的手臂,一個純潔得勝過萬千無瑕的笑容倒映在我的眼眸中的清靈里,將我心思洗滌,凈化了些許不安,也讓我能懷著些安寧打量這片天地。
昨年我也來過這裡,只不過那時的秋日的蕭瑟得讓人刻骨銘心,萬籟俱寂,只徒留著寒風怒吼著捲起砂石聲音,猶如一首哀歌。寒涼瀰漫,所見之物也不過是夏日遺存的墳墓,凄涼得讓人膽寒。
那個時候上官緣已經不見了,雖然我也嘟囔著「今年終於不會有人用手把我架到郊外去了。」,可不知為何,我的內心卻感到一陣寂寥,日夜作祟,最終在這種異常的影響下,我再次踏上了郊外的土地,結果這般蕭瑟的景象,只是給我新添了更厚的愁緒。
以前和上官緣一起時,也會遇見滿目清冷的情況,只不過那年的清冷,讓我不禁回想起了小時候參加葬禮時聽過的葬歌一樣,令人膽寒。
這樣的心情只是因為那年秋日嗎?還是獨游故地的心境所致?
但其實現在想來也無所謂了,上官緣現在就在我的身邊,沒有什麼比這更加令人心安的了。
腳下紅楓漫野,所見之處皆是夢幻般的紅色,幾縷被陽光溫煮過和風似流水般輕柔地淌過每一寸土地,時光好像也被洗滌出幾分冗長。
「好懷念這片楓林啊,在醫院的時候,我無時無刻都嚮往著這裡。清新的空氣,還有踩在落葉上,發出的『吱吱』聲,可比醫院裡的消毒水味兒和各種儀器的『滴答』聲要好太多了。」
上官緣興奮得像是個才有靈識的孩童一樣,對本該熟悉的一切爆發出眷戀般的好奇,她掙脫了我的手,搖搖晃晃地奔跑著,眼眸中迸發出的光彩足以讓一切彩色的辰星自慚形穢。我跟在她身後,時刻準備著,生怕此刻羸弱的她一個釀蹌摔倒在地。
但好像是我多慮了,她雖然興奮但好像也有著她的分寸,
並沒有過猛地奔跑。
「這片落楓好美的,你說是吧文涯?」
忽然,上官緣停住了,蹲下身來拾起一片被秋賦紅的落葉,朝我招呼著。
「誒?是嗎?好像是挺美的。」
我先添上一句附和般的回應,跑到她的身邊,細細打量起那片落葉。
暗紅是它的主基調,歲月在上面鐫刻上斑駁,一歲光陰中的喜哀融匯於此,她將這片落葉逆著陽光舉起,染上幾分似真又如幻的鑾金色。
「文涯你還記得嗎?我們以前撿到過一片純紅的楓葉,上面沒有斑點,也沒有什麼鏽蝕的痕迹,像紅寶石那樣乾淨。」
「我肯定記得,當時你發現了這片葉子后像是撿到寶了一樣大聲叫喊,哦對了,當時那片葉子旁邊還有一隻枯葉蝶,我們撿起的時候,它突然撲騰了一下翅膀,把我嚇了一跳。」
「誒……我也想起來了,當時文涯的表情好可愛好好笑的。」
「唉,那時候膽子小……」
上官緣捂嘴笑著,臉上流露出的神色是追憶過去美好的滿足。
「但其實,現在的我覺得,那片落葉比不上這片。」
我看向上官緣,她臉上只掛著一抹淡淡的笑。
「小時候還覺得沒有瑕疵的才能稱得上美,可現在想來,這樣的美好像也只會給人一種不真實感呢。現在覺得只有像這樣的,經過風吹,耐過雨大,有歲月的創刮,這才真實,這才是能經久不衰的美。」
上官緣蹲在地上,自顧自地說著,把玩著那片落葉。幾縷涼風打濕在她臉上,感覺她像是有心事的。
「緣兒,想說什麼就直接說出來,我們還要繞繞彎彎嗎?」
我詢問著她,但上官緣低著頭,僅僅沉默不語。
「感覺好不公平啊文涯。」
過了許久,上官緣的話語才再次響起,故作輕鬆,可我也聽得出藏匿在其中的落寞。
「為什麼會這麼想啊?」
又是一陣風吹過,不知是不是錯覺,我感覺那陣風在她耳旁纏綿了一陣,像是低語一樣,隨後她像是下了決心一樣,轉頭看向我。
「文涯,我問你,用風雨堆砌出的深刻的美和只用美好編織出的鮮艷的美,你更喜歡哪個?」
上官緣突然問出這個問題,這讓我一時間有些疑惑。
「快說啊,文涯,我現在只需要一個答案。」
我默默地思考著她問題中的分量,只不過她的話語催促著我,讓我趕緊得到結論。
我不經意間捏了捏我左手上的小皮筋,這些年的歲月也一幕幕地在我腦海中回放,我想我有了答案。
「深刻的美吧?」
「為什麼呢?」
上官緣微微歪了歪頭,有些不解地看著我。
「正如你說的,只有美好的話,不真實,若要說什麼大道理的話……我想我只能說:人生本就是一場盛大的腐爛,所謂的美好也不過是這破碎生活中微甜的一部分,所以有風雨才正常,若只求美好的話,那是種病態的願望。」
「可文涯。」興許是我的錯覺,上官緣聽見我的回答后,神色明顯要開心點了,只不過她好像還不滿足,「可這種飽經風霜的美又有人會記得嗎?」
「會啊,我們兩個不就是嗎?」
「那……」
在準備繼續說下去時,上官緣的眼睛瞬間變得黯淡,她緊握著拳,肩膀微微顫抖著,隨後被她的哭腔浸泡過的聲音又再次傳來。
「那如果,就算受盡折磨后,最後的結局只是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否還有意義?」
語畢,她將腦袋埋進自己的臂膊里,小聲地抽泣著,甚至淡輕了風的呼嘯。
「會有意義的,一切都會有意義的。」
看見上官緣突然這樣,我一時間有些慌亂,可也不過幾秒便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我俯下身,輕輕地拍打著她現如今骨瘦嶙峋的背部,安慰著她,她抬起頭看向我,透過朦朧的淚眼,她眼中原本蘊含的感情再次的到升華,這讓我有點緊張。
「別這樣看著我,我經歷的事少,也講不出什麼能安慰人的大道理,但我相信這一切是有意義的,也許經歷風雨後的美無人欣賞,但那些由風雪鑄就的一切我並不認為是為了取悅別人,如果經歷了一切后,只是為了能讓這段經歷成為飯後的談資的話,我想那顆被時光打磨的心也不會安寧吧。」
「可文涯,但這結局真的配得上一路的顛簸嗎?」
「那我們又能改變什麼呢?這個世界本就不完美,可也因此完美無比,如果我們過多地去糾結這些的話,會讓自己萎靡,讓自己彷徨,可能終其一生也得不出答案,那既然如此,我們還不如放下呢,人生就該活得像風鈴一樣清脆。」
「一路上,我們會墜落,破碎,掉入深淵,但我們終究會被托起,被治癒。一切本就有盈虧,有枯榮,所以好的壞的都收下吧,然後放下許多憎惡地活著,這樣才能通徹,無限接近於幸福。」
「你還說你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上官緣嘟囔著,隨後向站起身來的我伸出手來,用小孩子的可愛語氣說著,「拉我,腿都蹲麻了。」
我笑著將她從地上拉起,撇了撇落在她披肩上的落葉,她的神色明顯好太多了,但還是可以窺見一點點苦澀。
「文涯,你能接受有人不辭而別嗎?」
只不過剛把上官緣拉起來,她又問了一個問題,只不過這次我很迅速地給出了我的答案
「這肯定不喜歡啊,這不過是一種逃避而已。」
「啊?那萬一她有什麼苦衷呢?亦或是她這樣做只是為了不讓你傷心。」
「只有朋友不打聲招呼就走,這才是會讓我最難過的。哪怕她歲月不久,我也只是希望我能陪她走完最後一程,而非連最後一面都沒見上,她就不辭而別。」
「這樣啊……」
上官緣點著頭,將右手食指放在她的下嘴唇的下面——這是她思考時會做的動作。
「話說緣兒你今天有點……」
「沒,沒什麼的,哦對了,菊花展應該還在的吧,快帶我去,在醫院裡的時候,我可想念了。」
上官緣直接打斷了我要說的話,拉著我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後向一個方向跑去,剛剛帶著苦澀的思考也瞬間變為不在乎一切的天真爛漫的笑容,讓人不禁錯感她剛剛一切有點怪異的情緒不過是似夢非夢的幻覺。
我總感覺今天她來讓我陪她看秋景的目的,不是表面看著那麼簡單。
但我現在也不想詢問什麼,時候一到她會告訴我的,而我現在的責任就是繼續陪著她,盡我所能地給予她一個完美的下午時光。
可怕的是,剛剛回答她最後一個問題時,我忽然有種預感,像今天這樣完美的秋景,可能也只會存在於回憶之中了。
所以我想給予一個完美的回憶,無論是對上官緣還是我,我都想留下一個毫無瑕疵的完美回憶,這樣我才能在面對名為「失去」這種災難面前時,我能夠自我安慰般地說出:「我曾擁有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