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 35 章
桑島慈悟郎是個看上去很嚴厲,甚至有點兇相的老頭。
他已經年邁,一頭短短的白髮,臉上有著很多年前留下的疤。儘管一條腿已經從膝蓋處截肢,但他依舊走的很穩。
陸壓是在蝶屋見到他的,確切來說,是這位已經退休的鳴柱前來拜訪。
彼時他已經見過了產屋敷耀哉,年輕的主公提出讓隱送他來,但他拒絕了。
陸壓拉開門,看見他堂堂正正的站在陽光下,雙手拄著拐杖,但後背挺的筆直,像是一株歷經了歲月的松柏。
老人打量了他一會兒,忽然道:「您比我想象之中還要年輕。」
陸壓並沒有因為這種注視而感到冒犯,他溫和的微笑起來,讓開了身體,請他進去。
和室的門拉開又關上,兩人相對而坐,陸壓倒了兩杯茶。在他倒茶的過程之中,桑島慈悟郎不緊不慢的道:「我聽說了您的很多事情,主公的信中也多有讚頌,所以一直都很想見一見您的模樣。沒想到您看上去像個孩子。」
並不是說外表意義上的孩子,而是他身上,他的眼睛里和神采中所透露出來的,那種屬於少年人的神采飛揚與顧盼生輝,帶著敢於一切為敵的無畏勇氣和蓬勃生機。
很多人年少的時候都是這樣的,那是無形之中的美好事物。只是隨著時光的流逝總會漸漸的流失,最終被大人的世界所同化,最終和所有的大人一樣在人情世故之中疲於奔命,瞻前顧後。
「我權當誇獎了。」陸壓道,「事實上,在一眾的神明之中,我的確是孩子差不多的年紀。」
「真是令人懷念啊。」桑島慈悟郎閉了閉眼睛,嘴角露出一點微笑來,「看到您,總讓我想起我曾經的那段崢嶸歲月。可惜時光不饒人,我現在已經是個糟老頭子啦。不過,能在走到晚年的時候,親眼見一見傳說中的神明,還真是不勝榮幸。」
陸壓聳了聳肩,開玩笑的道:「雖然不是本土的,不過也高低是個神啦。」
和室之中安靜了一會兒。兩杯清茶散發出熱氣,茶葉在茶杯之中沉沉浮浮,就像人破碎飄零的命運。
「你是為了獪岳來的。」陸壓平靜的陳述道。
「是的。」桑島慈悟郎這樣說道,「我也是為了善逸來的。」
陸壓沒有說話,他靜靜的飲了一口茶。
桑島慈悟郎摸了摸放在手邊的拐杖,想起這還是多年之前剛剛失去半條腿的時候,他過命的好朋友所贈送。那時候他還無法適應義肢,走一步摔三次,摔得臉上青青紫紫,看上去反倒比那條腿更嚇人。
站在門邊的好友一邊因為他摔倒的狼狽樣子笑得死去活來,一邊連滾帶爬過來扶他。
他因為這件事情生了悶氣,可是第二天,好友頂著一雙黑眼圈來送上這跟通宵熬夜製作的拐杖的時候,他卻再也說不出什麼賭氣的話來了。
「別因為這件事情失魂落魄啊,桑島。」那個已經死在戰鬥中的混蛋在遙遠的記憶之中露出一個微笑,「並不是只有一線才能為鬼殺隊做出貢獻,我會帶著你的那份一起戰鬥的。」
想想當初好像很丟臉的在聽完這句話之後哭了,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丟臉。
於是數年之後那個人戰死,現場是化灰的惡鬼破碎的衣物,他被找到的時候半截身子都沒了,胸膛上有好幾處致命的貫穿傷,渾身血糊拉碴的,混著黑黑的塵土,難以想象那個極愛乾淨的人也會有這樣的一天。
隱都不知道他是怎麼活到他們找到他的,他卻還憑著意志撐住喘著氣,死死抓住隱的衣角。
「幫我轉告……住在桃山的桑島慈悟郎……」他在隱趴下的耳邊斷斷續續的輕聲講話,甚至還費勁的笑,「我現在可比他狼狽,見面的時候……不許嘲
笑我……還有……」
聲音嘎然而止,那雙烏黑的眼睛睜著,注視著明亮的黎明,沒有瞑目。
還有什麼呢?
還有,好好活下去,活到七老八十,壽終正寢,再相見吧。
桑島慈悟郎微微苦笑了一下,道:「獪岳出自我的門下,他成為鬼,我本應切腹謝罪。只是,主公希望我能夠回來鬼殺隊見一見他,他的信件告訴我,善逸那孩子一直都在很努力的殺鬼,希望能夠得到我的認可。那時我想,最後見一見主公,也見一見善逸那孩子再死,或許不算太遲。」
門下的弟子變成了鬼,下到地獄見到好友,大概又要被嘲笑。他做很多事情總是做不到底,成為柱卻不得不因為腿傷退役,成為培育師教導弟子卻沒能矯正弟子的觀念。
「善逸是個好孩子。」陸壓溫聲道,「雖然有時候有些咋咋呼呼的,但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否定他是個優秀的劍士。」
桑島慈悟郎道:「我也一直是這樣認為的。」
「那孩子是我帶回桃山的,他是個無處可去的孤兒,又生來一副能夠聽到別人惡意的敏銳聽覺。沒有那樣深刻的仇恨,他對於惡鬼的恐懼和害怕都是一直存在著的。可就算如此,他也為了我選擇進入鬼殺隊。」
他又道:「您知道,我門下兩個弟子,對於劍術的學習都有缺陷的吧?」
陸壓點頭:「略有耳聞。」
介於產屋敷耀哉坦誠的態度,所以陸壓對於鬼殺隊的很多情報和信息都非常熟悉。
比方說前鳴柱的兩個弟子,一個只學會了雷之呼吸的一之型,一個一直學不會雷之呼吸的一之型。就彷彿是什麼命運故意開的天大玩笑似的。
也許不是陸壓的錯覺,談話到這裡,總感覺老人的周身似乎都湧上了那種落寞的疲憊,讓他原本就瘦小的身形都佝僂了一些。
「我原本以為獪岳只是性子急躁了一些,脾氣暴躁了一些,我一直認為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桑島慈悟郎慢慢道,「他還年輕,就像我當初一樣。那時候我也總是很暴躁。我最初的打算,是讓他和善逸一起進入鬼殺隊,在日漸磨礪之中,總是能夠好好成長起來的。也許有一天他們師兄弟可以達成和解,劍術互補,成為有史以來第一次出現的雙鳴柱。」
桑島慈悟郎從不懷疑他弟子們的優秀,每一個他都感到驕傲。但世事總是無常,他沒想到獪岳會背叛師門。
比起變成鬼,他更寧願這個大弟子死去。他幾乎無法想象獪岳用從他那裡學習到的呼吸法,製造了多少新的悲劇。
他一生嫉惡如仇,正因為親眼見到和體會過惡鬼奪走了什麼,才更加堅定。小老頭和惡鬼硬剛了大半輩子,沒想到臨到頭來,識人不清,落到這個下場。
「出現了這種你自己也無法容忍的背叛,難道不應該好好活下去,親眼看他的下場嗎?」陸壓平靜的指出,「雷呼一門的污點,總要雷呼一門的人來清除。你應當比所有人都更清楚善逸那孩子的天賦吧?」
人總是要長大的,我妻善逸也是。陸壓知道,發生了這種事情,那孩子會以非常驚人的速度飛速成長。有時候,孩子在經歷一些尖銳的痛苦后,會在非常短的時間內發生巨大的變化。
「主公也是這樣說的。」桑島慈悟郎道,「可人總是要為錯誤付出代價的。」
「這個代價不應該你來付。」陸壓驟然道,「稻玉獪岳的選擇是因為他不具備端正的品格,也沒有做好必死的信念。哪怕是為了金錢才加入鬼殺隊,也早該做好為這份危險的工作付出性命的覺悟。或許會有人覺得這是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指責旁人,可事實本就如此。」
「如果將一切的錯誤都歸咎於自己,那麼被你留下的人孤零零的未免太也太可憐,接連失去家人未免也太可
悲。」
他站起身來,道:「別再反駁了。」
他指向窗外,桑島慈悟郎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越過排排的房屋,看到蝶屋的遠處,一道黃色的身影正狂奔而來。
我妻善逸跑的又急又快,他用盡了畢生的力氣去跑,在出師之前學習過的一切加速技巧都用在了此刻。
他拚命的跑,從接到那封主公特意讓鎹鴉帶去的信件開始,一直跑,生怕沒有跑過時間,只能見到老人闔目的面容,和他一直恐懼著出現的紅色。
桑島慈悟郎愣住了。
他注視著那個眼眶裡滿是眼淚,但是因為大哭會耗費體力,所以竭力忍住,一直奔跑的弟子。恍惚間,那少年與回不去的歲月中的某個場景重合。
那個剛剛得知好友死訊、聽到好友遺言的自己,不顧一切的拖著那條斷掉的腿,也是死犟的忍住眼淚,無論如何也要去見一見那個率先死掉的混蛋。
他忽然想起,如此突然又先走一步的死亡,是多麼的過分和殘忍。
那些悄無聲息的離別,也會變成刀子插|入別人的心臟,死死的記住很多很多年。
陸壓走到了門邊,拉開了和室的門。
在走出去之前,他平靜的道:「失去你,對善逸那孩子來說,一定會是永遠無法挽回的遺憾。他不會責怪你,只會在餘生中責怪他自己。」
和室的門沒有再關上,就那樣大大方方的敞開,保證我妻善逸在衝進來之後能夠準確鎖定桑島慈悟郎的位置。
桑島慈悟郎沒有動,他看著門外陸壓消失的身影,眼前彷彿又出現了好友躺在一簇簇花中的身影。那個人死去的時候連全屍都沒有,隱的成員竭盡全力的搜集了他破碎的骨頭,按照應該在的位置擺放好。鮮花堆積在連骨頭都不太齊全的下半身,看起來不會太空空蕩蕩。
他的面容寧靜,但桑島慈悟郎知道他帶著不甘死去。很多劍士都是這樣。
眼前的場景接連變化,他像是一個旁觀者,看見躺在那裡的變成蒼老的自己,而死死抓住他的手哽咽到失聲的自己變成年輕的我妻善逸。
那個總是動不動就嚎啕大哭的孩子,也會在這種時候悲傷到失去聲音。
「啪!」的一聲沉悶的聲音。
桑島慈悟郎從幻象之中猛然驚醒,他聽出那是有人摔倒的聲音,正欲起身查看,卻看見我妻善逸真正意義上「連滾帶爬」的出現在門邊。
少年鮮亮的黃色羽織沾染上灰撲撲的塵土,一身隊服刮出了好幾個口子,有點破破爛爛,連還留著一點稚嫩的臉上都磕破了皮,隱隱有血珠滲出來。
我妻善逸猛地盯著他仔仔細細的瞧,像是確認他是真的而不是什麼假象似的。終於,忍了一路的眼淚在此刻再也忍不住。
他撲了上去,死死抱住自己的師父,嚎啕大哭:「爺爺!我差點以為見不到你了嗚嗚嗚嗚嗚嗚我一路上太慌了被絆倒了好幾次嗚嗚嗚嗚嗚爺爺你有沒有事情啊嗚嗚嗚嗚嗚……」
那聲音驚天動地,響徹蝶屋。停留在屋頂的鎹鴉「嘎」的一聲撲著翅膀飛走,屋中正寫字的蝴蝶忍驚折了筆。
此時艷陽高照,時辰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