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 9 章
考斯滕上身的那一瞬間,紀和玉忍不住熱淚盈眶。
哪怕他身上的這件只是網店訂做的普通產品,與「上輩子」的他所穿的頂尖設計師親手打造的考斯滕相比遠遠不如,但紀和玉卻覺得自己來到「這個世界」后一顆浮遊無依的心,彷彿都踏實了起來。
冰場是他唯一的歸宿,考斯滕是他畢生的戰服,冰刀是他永遠不會割捨的戰靴。
為了上冰試一次完整的曲目,紀和玉今天甚至放棄了早晨的慢跑,一大清早就到了冰場。
畢竟,想要完整地滑一遍節目而不被干擾,非得一片空曠的冰場才行。
商場里人來人往,也只有清早剛開門的時候能有這樣的機會。
紀和玉向林安然打過招呼,取得了在冰場的音響里播放音樂的權利。
簡單的熱過身後,紀和玉上了冰場。
剛剛上腳不久的冰刀尚在磨合期,哪怕是按照紀和玉的尺寸量身定製,也做不到十足的熨帖,鞋面擠壓著紀和玉的腳背,其實並不十分舒服。
但紀和玉很享受這種感覺。
冰刀是他最親密的夥伴。
與一雙新的冰刀磨合的過程,對紀和玉來說就像是老朋友與他開了一個善意的玩笑,當玩笑解開的那一剎那,他們的友誼也會更上一層。
紀和玉踩著這雙新冰刀做了幾組基礎滑行和轉體,一點一點感受著冰刃吃冰的深度與用刃時重心的輕微差別。
林安然介紹的師傅的確靠譜,這雙冰刀雖然比不上一二線男單所用,但也遠超專業水平,如果冰刃磨損得不厲害,足夠用到他進省隊。
紀和玉在心裡給這位新認識的老朋友點了個贊。
《新芽》的音樂終於響起。
紀和玉一瞬間便進入了比賽的狀態。即便眼下沒有裁判,沒有觀眾,即便這套節目只是暫時應付一下俱樂部的聯賽,他也會用對待國際賽事的要求對待這支短節目。
他不會辜負自己身上美麗絢爛的考斯滕。
悲愴蒼涼的小提琴聲如冬日的寒流,將紀和玉一下子就帶進了那個黑暗無依的凜冬。
如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死死扼住了新芽的腰腹,讓祂只能在夾縫間艱難地生存,艱難地尋找出路。
一組蹲踞旋轉將新芽看不見光明的生存狀態展現得淋漓盡致。
少年的左腿綳得筆直,雙手握住細瘦的腳踝,前胸完全貼在腿上,將自己折成一道不可思議的弧度,在原地旋轉起來。翠色的考斯滕暈染成一片柔和的水霧,叫人眼花繚亂。
隨著音樂的漸強,少年的轉速也一點一點加快,彷彿新芽已不能忍耐在黑暗中的艱難摩挲,正急切地想要破土而出!
音樂切了一個重音。
就在重音落下的那一瞬間,新芽似是找到了祂的方向,自縫隙間生長而出。
蹲踞旋轉變為了直立旋轉。
新芽帶著新生的迷茫,開始好奇地探索這個世界。
一個優雅的燕式巡場。
此時的音樂由悲愴漸漸轉入平和,像是暴風雨前最後的寧靜,像是朝陽初升前必有的晦暗不明。
而新芽似乎也懵懵懂懂,一連串點冰小跳傳達出了祂的小心翼翼。
初生的好奇和喜悅漸漸淡去,新生的生命正無聲地試探這個世界,正努力地適應這個世界的規則。
突然,小提琴的樂音「錚」地一聲,如裂帛般撕破了天際!
這是一道春雷,勢要喚醒所有沉睡的生命——
當然,也喚醒了迷惘中的新芽!
新芽很快意識到,如果不努力生長,自己一個隆冬的蟄伏和堅守就要白費。
如果不努力生長,自己就愧對腳下養育自己的這片土壤。
新芽舒展了自己的枝條。欲要沐浴即將到來的春雨的洗禮。
冰上的少年張開了雙臂,盡情地展現自己,他的上身向後仰倒,幾乎與地面平齊,一條腿屈起折成直角,在原地仰頭迎著燈光旋轉起來。
一個近乎完美的仰燕。
流暢的絲弦繼續撥出泠泠的樂音。
下了良久的春雨雨勢漸小,春日藏在雲層之後,悄然無聲地送出了一點日光。
沐浴過了春雨的新芽貪婪地汲取著日光。
少年的左腳從冰面上輕盈地一躍,右腿迅速前收,轉體,完成了一個漂亮的跳躍。
左前外刃起跳,轉體兩周半,這是一個標準又漂亮的2A!
這段時間紀和玉已經將2A練得很不錯,只有兩成的概率會落冰失誤。
因此這一回,他右腳落冰的姿勢很是輕巧,甚至只帶出了一點微不可察的冰屑。
又是一連串的轉體和點冰小跳。
新生的生命無需多麼謙卑,在漸漸明亮的日光的撫慰下,新芽可以肆無忌憚地表達自己的得意——
祂可不是那些溫室里培育出來的花朵,祂是從隆冬里生長而出的新芽!
小提琴猛地拉了一個高音。
高潮來了!
遮天蔽日的雲層終於散去,日光登時灑落下來,照亮了整片大地。
少年雙腿交叉,右腳起跳,在空中旋轉了三周后,又用右腳輕盈地點了一下冰面,左腿順勢舒展開來,卸去了殘餘的衝擊力。
為了沐浴日光,新芽沒有片刻的喘息。
少年也沒有片刻的停頓。
在右腳落冰的那一剎那,少年極有技巧地以刀齒點了一下冰面,再度凌空躍起,轉體三周!
3Lo+3Lz的連跳!
但就在再度騰空的那一剎那,紀和玉就知道自己這一跳必然會失敗了。
凌空的高度不夠,軸心也沒有完全地收緊。
有經驗的花滑運動員,能在起跳用刃的那一瞬間,就感覺出自己這一跳的完成度如何,如此即便失誤,也能儘快做好補救的準備。
但眼下紀和玉卻是有些有心無力。
這種程度的失誤,從前的他有許多方法可以彌補,但眼□□力的快速耗竭,意味著他大概率還是會摔在冰面上。
果然,哪怕紀和玉在落冰時儘可能調整了姿勢和身體的平衡,依然無法避免刀刃接觸冰面的那一瞬間,整個人向外的歪斜。
紀和玉以手撐了一下冰面。
奈何放在後半段的連跳實在過於勉強,紀和玉沒能撐住,終究摔在了冰面上。
身下冰涼的觸感令紀和玉微微一怔。
耳邊的音樂仍在繼續,紀和玉很快反應過來,縱身而起,他雖已筋疲力盡,還是在咬牙繼續未完成的動作。
摔倒扣的分不算太多,但如果因為摔倒耽誤了曲目,那就又要扣一次分了!
轉三,喬克塔,內勾……
隨著最後一個組合旋轉的落幕,音樂也終於戛然而止。
紀和玉眼前一片眩暈,強撐著滑回了場地邊緣在椅子上坐下。
剛給冰刀戴上了保護套,就聽耳邊熟悉的聲音響起:「你的進步很大。」
紀和玉抬起頭來,就見林安然在自己對面坐下,神色訝異。
紀和玉沒什麼力氣與他說話,只能懨懨地點了點頭謝過他的讚美,勉強從牙縫裡擠出一句:「林先生。」
「叫我林哥吧,」林安然爽朗道,「我現在有點相信你說的『還不到頂尖水平』的大話是認真的了。」
林安然不過隨口一說,不曾想紀和玉卻是在這樣的問題上較了真:「不是大話,不是。」
林安然一愣,無奈地搖了搖頭。
紀和玉抿了抿唇,意識到自己有點失態了,不太好意思地低下頭去,不敢與他對視,轉而解開了冰刀的系帶,檢查自己的腳腕。
方才連跳落冰失敗時摔了一跤,雖然沒有多痛,但腳踝和膝蓋乃是花滑運動員最「珍貴」的東西,還是不得不仔細著。
幸而他的腳踝只是微微有些紅腫,倒沒到扭傷得厲害的程度。
「我不打擾你了,」林安然見他局促,笑道,「不過你一個人訓練,可千萬不要再超負荷了。」
紀和玉疑惑地抬起頭來,不知道他這話又是從何而來。
林安然搖了搖頭,道:「某人走的時候,可是叮囑我千萬看好你,不要又走路的時候撞了人,訓練的時候不自量力了。」
此話一出,紀和玉原本因為脫力而發白的面色都可疑地紅了三分。
林安然那個朋友怎麼連這些都跟林安然說呀!
不過幸好那人走了,這樣他總不會再跑步的時候撞人家身上了吧?
好不容易捱到林安然離開,紀和玉回到器械房做力量訓練。
雖然剛才的連跳摔了,但紀和玉並沒有多麼沮喪,這具身體接觸花滑滿打滿算也就一個月,能練到這種程度已經不錯了,他之所以摔那麼一下,並不是平衡或是用刃等等出了問題,歸根到底還是體能不夠,剩下的半個月,他堅持鍛煉,未必不能再有提升。
紀和玉捏了捏自己有些酸脹的小腿肌肉,難得地有些走神。
肌肉的觸感已不再是他剛剛穿進這個世界時的柔軟,但也遠遠不足以支撐長時間高強度的爆發。
都說對花滑運動員而言,柔韌性和爆發力是很難兼顧的。
紀和玉其實也清楚這一點。
畢竟對上輩子的自己來說,爆發力就是他始終不能做到極致的東西。
這具身體尚未迎來發育關,但又隨時都可能迎來發育關。
花滑運動員最怕的就是過不了發育關。
十五歲實在是個不尷不尬的年紀,很快就要升組,但一旦熬不過發育關……
十五歲這個年齡對紀和玉而言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他只依稀記得自己上輩子運氣還算不錯,沒有因為身量的拔高而找不到合適的平衡。
但那是建立在自己十年的基本功上的。
而現在這具身體,他又能成功地熬過來嗎?
紀和玉閉了閉眼,將這些念頭暫時打消。
既然還沒到那個時候,倒也不必杞人憂天。
所謂新芽,不就是有毅力熬過一整個隆冬,不計一切代價,也要看一看春日的陽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