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 60 章
60
人格轉換的第一個小時,赤司征十郎再次邂逅了他的命運。
他和自己喜歡的女孩在有且僅有他們兩人的空間中度過了一段不短的時間,還記住了她剛洗過熱水澡后渾身冒著熱氣,皮膚微微泛紅的樣子,像一份新出爐的點心,散發著香甜惑人的氣息。
等待制服烘乾的期間她穿著他的短袖和外套坐在籃球部更衣室中間的長凳上——在赤司征十郎的印象中,這裡是連籃球部的幾位經理都不曾涉足、也不方便涉足的地點。
所以哪怕她只是安靜坐在這裡,低頭梳理著沒有徹底吹乾的頭髮,卻還是讓赤司征十郎嘗到了一絲偷食禁果時因激動而產生的心悸與麻痹。
雖然很快來自理性的批判立刻令他發熱的頭腦重新冷靜了下來,但赤司征十郎依然清晰地感受到了所謂「喜歡」的這種情感的強力。
也不是沒有想過乾脆表現得更加冷漠以此拉開與她的距離,以此遏制自己驟然泛濫的慾望和感情。然而事實證明,喜歡要是能被隨心所欲地控制,那要麼是被當事人誤判了自己的情感,要麼就是喜歡的還不夠多。
曾經的自己是怎麼和她相處的?
赤司征十郎試圖回想,然而自私的膽小鬼沒有留下任何可以讓他自如自若地靠近她的憑據。
他覺得自己像個第一次戀愛的愣頭青,笨拙得要命——雖然事實上也確實如此。沒有得到和她有關的記憶,一見鍾情的後果的確就是讓他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悸動打得措手不及。
更何況這種悸動大概和他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心動」還有所不同。
那些像是已經刻在他肌肉與神經里的慣性——譬如說見到她心情就會變好;聽她說話時會不由自主地想要屏蔽其他聲音;比起兩步更希望站在距離她只有一步的地方,而比起一步他更希望能夠直接觸碰;和她說話時會下意識地將聲線調整到更加柔和的狀態……
它們無時不刻地不在提醒著赤司征十郎,曾經的自己有多喜歡這個女孩。
所以實際上他也能夠理解,那個膽小鬼為什麼不肯把關於她的那部分記憶留下來——本質上他們到底還是同一個人,如果被趕到幕後的人格換做是他,大概也會做同樣的選擇出來。
他的教養在她面前就像一面米紙做的牆,她只要走過來哈上一口氣,那濕潤的吐息就能讓他的防線變得脆弱甚至殘破。
赤司征十郎站在原地,看著她皮膚上的粉色漸漸褪去,透出月色般的皎白與柔潤。
而當那雙堇色的眼睛再次望向他時,赤司征十郎再次萌生出了那種劫後餘生的慶幸——她沒有順勢接受自己分手的建議,反而提出繼續交往真是太好了。
雖然他會尊重她的選擇,可作為一個陌生人與她重新開始,與作為男朋友和她重新開始的起點差距,果然還是太大了。
如果她將他視作陌生人的話,就肯定不會像像現在這樣,完全不認為與他同處一個基本密閉的空間之中有什麼問題。
這顯然是須王莉緒潛意識裡對「赤司征十郎」這個人有著充足信任的表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樣的信任並非由現在的他建立。
所以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在某一方面受到了「前人栽樹」的好利。
同時又在意識到自己在嫉妒自己的這一行為後感到了荒唐和失語。
而或許是熱水使她恢復了些許精力,像是慢慢回過神來了那樣,她不僅拒絕了他的陪送,還表露出了想要跟他拉開距離的意向——她不想和他同撐一把傘,從體育館走到校門口的路上,她的目光好幾次從他手中瞟過。
於是赤司征十郎忍不住地想,假如站在這裡的是以前的自己,她還會這樣嗎?
答案毫
無疑問是否定的。
光從她冒雨跑到體育館這一點就能看出,在他出現之前她和「赤司征十郎」的感情相當穩定。
說起來那個膽小鬼在躲起來想過她嗎?
應該是想過的吧?
不然也不會帶著那些記憶一起退到幕後了。
真是狼狽啊。
赤司征十郎。
幸好,他已經不需要那樣從前軟弱的自己了。
人格轉換的第五個小時。
遠在京都的父親改變行程回到了主宅。
一如既往地,父親用那種理所應當的語氣,要求他繼續不負赤司家聲名地將現狀維持下去。
只是非常突然地,他提到了另一個從未提及過的話題。
「籃球,你要是想繼續打也可以。」
「但是和須王家那女孩的交往一樣,等到你上大學之後就放下吧。」
「當普通的鍛煉,不要再參加比賽了。」
「你知道自己之後應該將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投到哪裡。」
並不是商議的語氣,而是徹頭徹尾的命令。
放棄母親給他留下的籃球。
而且聽起來,他和父親從前也進行過有關於莉緒的對話?
啊……說起來,須王家的繼承人也只有一位。
對於赤司和須王這種已經不再需要政治聯姻的門庭來說,他和她的最優選往往是相較於他們的家族要更加弱勢的、無法掀出風浪的、同時又能予以他們一定輔佐的結婚對象。
畢竟須王家的產業不可能姓赤司,而赤司家的產業也不可能姓須王。
所以不用想也知道,父親一定對他說了「等到什麼時候就可以結束這段感情了」之類的話。
真是奇怪。
為什麼父親總會覺得自己能指使他一輩子?
果然還是曾經的自己過於軟弱了吧。
赤司征十郎冷冷地抬起眼,神色漠然地注視著面前的中年人。
然而就是這麼平常的注視,卻讓父親皺起了眉頭。
他略帶不滿地質問道:「你有什麼意見嗎?」
「沒有意見,」他說,「因為我不打算繼續聽從您的這種吩咐了,父親。」
「你說什麼?」父親微微一愣。
他或許根本沒想到他的兒子,一直以來那麼乖順的赤司征十郎居然有一天會對他的話進行反斥。
而他會這麼想也很正常。
在印象里,曾經的自己確實從來沒有反抗過父親。
他是世界上最溫馴的繼承人,就像一塊橡皮,只要稍稍改改主意,父親就能將「赤司征十郎」塑造成任何他想要的樣子。
「不……你是誰?」
因此父親會察覺到他的「反常」也很自然。
畢竟他同時還是赤司財閥實際上的話事人,堪稱閱盡千帆。
「我當然是赤司征十郎了,父親。」
對黑子哲也說過的話,也同樣與父親這麼說了。
之後父親的秘書預約了精神科的診療,還請來了心理醫生和他談話。
最後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
一切都晚了。
在與心理醫生的對話過程中,他一直翻看著自己手機中的內容。
娛樂的APP完全沒有,郵箱之外唯二用以社交的就只剩下了LINE。
籃球部和學生會的成員之外,他只和一個人保持著密集且高頻的聯絡。
在那個備註為[莉緒]的對話框里,赤司征十郎一直將聊天記錄往前翻到了兩年前,然後一刻不停地看了下去。
從這些零碎的聊天內容之中,他漸漸拼湊出了一個更加完整的須王莉緒,然
后絕望地發現,她身上似乎就沒有他不喜歡的點。
他喜歡她的喜歡,喜歡她的討厭,喜歡她對授課內容的抱怨,喜歡她看將棋棋譜時艱難的樣子,喜歡她在解出一道題后興高采烈地來說自己破了當年參賽選手的用時紀錄,然後有些得意地問他要不要試著來解。
須王莉緒是完美的——至少在他眼中是整個世界上最完美的,找不出任何的不好,而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不好的話,那就是她開始意識到他和之前自己的不同了。
雖然一開始就是他主動承認的,可正當她要將對待他與從前自己的態度區分開,赤司征十郎又難免感到了不滿與焦灼。
而這種不滿和焦灼,終於在無法滿足於只看著她,以及靠近卻又被她驚惶地躲開時達到了頂峰。
「『別靠得這麼近』是什麼意思?」
「是你說要繼續交往的。」
「那你以前也會這樣嗎?」
在面對從前的他時,也像這樣驚恐地跳開,拒絕他的靠近。
一定不會。
因為須王莉緒是喜歡著赤司征十郎的。
可須王莉緒喜歡現在的赤司征十郎嗎?
他不想去猜、也沒有必要去猜這個問題的答案。
是她親口說要和他繼續交往下去的。
「快點鬆開我……!」
綠間真太郎的到來非常突然。
莉緒收回看向教室門口的視線,有些焦急地拍打著他的手背。
然後赤司征十郎就在想,自己給過她拒絕的機會,已然做到了仁至義盡。
所以現在要求她落子無悔也不過分。
所以不讓她逃開也很合理。
他沒有說話,而是放下了攬著她腰的其中一隻手,將自己平躺在地上的身體撐了起來。
很快他們之間的狀態就變成了坐姿的擁抱。而這一次他們比之前離得更近,鼻尖只相差幾毫米就能相觸。
「嚇到你很抱歉,真太郎。」
赤司征十郎沒有看向自己正在對話的對象,反倒低下了頭,將女孩在剛才一連串動作中上移到了一個有些危險位置、能夠看到她白色長襪邊緣勒出痕迹的裙擺拉了下來。
接著他在莉緒不可思議的目光中將她抱起,等到她重新站穩之後,又伸手圈住她的手腕。
「我們馬上就走。」
-
征十郎說到做到,他撿起我掉在地上的音樂書,抓著我的手腕,從站在音樂教室門口還處在目瞪口呆狀態中的綠間真太郎身邊坦然經過,然後一路頭也不回地帶著我回到了教室。
全班人早就對我和征十郎同進同出見怪不怪了——又或者說,如果我們兩個哪天沒有同進同出他們才會感到奇怪。
總之還沒上課,教室里的大家接著聊天接著舞。征十郎將我和我的音樂書一併塞回座位,然後也沒再說什麼就回到了他自己的位置上。
我看著他的背影,很快又收回了視線盯著自己課桌的桌面。
現在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了,這個新出現的征十郎也絕對是喜歡我的。
可現在的問題就出在他喜歡我這點上。
在剛才從音樂教室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自己該如何回應這份感情。
因為我甚至不知道,這個征十郎還能不能算是我喜歡著的那個征十郎……
而現在擺在我面前的還不僅僅是「我的男朋友不記得我了」那麼簡單的問題。
畢竟他連性格都變了啊!
以前的征十郎才不是這種性格呢!
以前的征十郎溫和沉穩。
現在的這個征十郎……說好聽點是性格凌厲強勢,說得通俗一點那就是霸總啊!
而且還是青少年版……!
放進少女漫里大概還能起個《暴君御曹司過於溺愛我了怎麼辦》這樣的標題……
我想到這裡只恨不得自己能把臉埋進課桌。
平心而論這種感覺還挺崩潰的。要是說得直白一點,我現在的感覺其實完全就是……
彷彿是在跟和征十郎長得一模一樣接受過的教育也一模一樣,只有性格完全不同的雙胞胎弟弟談戀愛那樣……
這種強烈明顯的差別感讓我有種自己似乎在腳踏兩條船的錯覺。而且更要命的是,我並不是自願腳踏兩條船的,而是載著我的那條船它自己裂成了兩半……
於是隨著這艘船的分裂,一邊無法捨棄對征十郎的喜歡,一邊卻又在面對這個陌生的征十郎時萌生出背德感的我也快裂開了……
我又一次萌生了好想當一朵蘑菇的消極念頭。
逃避可恥但有用。
可逃避總歸是不能逃一輩子的。
國文課結束后,征十郎來找我。
「一起去吃午飯吧,莉緒。」
他拎著食盒站在我的座位旁邊,視線織成細密的網將我籠在其中,語氣平靜又溫和。
以至於有一瞬間我恍惚覺得以前的征十郎回來了。
「征十郎……?」我低喃著他的名字。
然而下一秒我就在他的宣告中清醒了過來。
「不對啊,莉緒。」
「明明你之前叫我是叫的『阿征』。」
他定定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