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憤俗棄世玄石投江 新仇舊賬孫陳反目
陳孟睜開眼看向江中那女子,也是一愣。借著月光,隱隱能看清在玄石站在船上白衣飄飄的背影。笛聲悠揚,江風凜然。陳孟不覺站起,望向那江中隨水盪開的小舟。玄石大概聽見有人叫她,笛聲停住,回頭,正與陳孟四目相對。
兩人見面,玄石手裡的笛子驟然掉落入江中,陳孟看見在玄石仙子那張波瀾不驚的臉上,有兩道淚痕。故人相見,本來應用無限話語,但陳孟和玄石,卻四目相對,啞然無言。半晌,陳孟默默開口:「仙子,對不住。」
玄石還是不說話,仰著頭看著陳孟。陳孟看得見,她眼中泛起點點水光。
「我真的,我不知道...我...我當時不在,我出去了...」陳孟有點語無倫次。
玄石看著月亮,兩滴淚珠從她眼中滑落出來。
「我保證,把你平平安安送到江州。你放心,這次在路上,我與你,寸步不離。」
顧雲燕轉頭看向陳孟,微笑,眼神中帶著點玩味。
玄石還是看著月亮,微微搖頭。
「仙子,我真的,我沒護住你,對不住了。我陳孟,給仙子謝罪。」陳孟說著就要跪下。
「我不怪你。」玄石終於開口了。
「仙子......」
「世事無常,你能護得住誰呢?」仙子淡淡地說,聽在陳孟耳朵里,卻有無限辛酸。
「我...我誰都護不住...我...」
「罷了,陳公子有心護我周全,貧尼還是得謝過公子。」
「陳某當不起。」
「江湖多風浪,貧尼不怪公子,公子也莫要往心裡去。」
「仙子,你怎麼出來了?你不是在陽州劉家嗎?」
「劉家?」玄石搖搖頭,「不堪回首。」
「劉家對你怎樣了?」怒從心起,陳孟不自覺抓緊了刀。
「究竟未曾怎樣,當小妾,又能怎樣?生不如死罷了。」玄石笑笑,「公子生性溫和,有慧根,玄石此生能遇見公子,也是一件幸事。」
「玄仙子此語,陳某不懂。」
「陳公子,可曾記得,貧尼囑託你的事情?」
「仙子的妹妹,陳某如有時間,一定去陽州,把仙子妹妹從戲班贖出來。」
「天下將亂了。」玄石嘆口氣。
「天下若亂,那我定為令妹尋個好去處。」
「如此,玄石便無甚牽挂了。」仙子點點頭,眼神中有落寞,更多的是無奈。
「仙子......」陳孟突然想起什麼,緊緊盯著玄石。
「玄仙姑,莫要如此!」顧雲燕也突然意識到什麼,一聲驚呼。
「此身已污,此道已污,此世已污,求佛不過為求個清潔空明,到頭來,潔未曾潔,空未曾空,也就如此了。」
玄石扭過頭,平靜地看著陳孟:「陳公子,莫要相勸了。生死既定,陰陽有數。生未必生,死亦未必死,貧尼棄世去了,公子莫要挂念,活好,此世有你的精彩。」
「仙子,別!」陳孟就要飛身跳上小艇,玄石看他要過來,縱深一躍,直跌進泛著霧氣的江水。一心尋死之人,如何也拉不住。等到陳孟也跳下去,玄石已然沉沒,無影無蹤了。
陳孟在水中死命尋找,如何也尋不到跳水的玄石。精疲力竭,攀著顧雲燕遞出來的繩子回到船上,陳孟瞧見,顧雲燕眼眶紅紅的。
「你為什麼不勸勸她?」陳孟怒吼。
「我拉得住嗎?你拉得住嗎?」
「我!」陳孟一時無言,
繼而怒吼,「學這麼多功夫,有什麼用啊!」
顧雲燕坐下,托著腮,不說話。陳孟在甲板上走來走去,恨不得把整條船點了:「她怎麼逃出來的?她逃出來不該給個信的嗎?」
「她就不想活了,那咋辦。」顧雲燕搖頭。
「那天你為什麼不在?你為什麼又去買胭脂?啊?你說話啊?」陳孟突然轉過身沖著顧雲燕喊道。
「你為什麼不在?你問我?」顧雲燕站起身,「我想讓孫逸少賣掉她?我怎麼知道孫逸少鬼迷心竅?你讓我怎麼辦?我也死去?」
陳孟沒話說了,扶著欄杆站著,兩人誰都不理誰。陳孟剛從水裡上來,衣服還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水,他也不換。
船又行了一會,兩人依然在甲板上,沒有人回去睡覺。顧雲燕獨自坐著托著腮看月亮,陳孟扶著欄杆,看著波濤翻滾的江水。
突然聽見前面水面上傳來人聲嘶喊,兩人不約而同向前方望去。遠處江面上,燈火點點,十來艘大小船隻停在那裡,不知在做什麼。
待船行得近了,陳孟看見他們似乎是在逆水上行尋找什麼東西。有一艘小舟劃到陳孟的船前,小舟上有人喝到:「船家?問個話!」
陳孟俯身向下看著小艇上的人:「何事?」
「來路可曾看見一個白衣女子?」那人仰頭問道。
陳孟和顧雲燕對視一眼,搖搖頭:「未曾。」
「你等可莫要隱瞞,讓我家公子知道,你可要小心。」那人語中帶刺。
「你們是什麼人?」顧雲燕問。
「陽州劉家是也。家中一小妾出逃,我等追蹤到此,你們若有尋到的,我家老爺有重賞。」
「真未曾見。」顧雲燕答道。
陳孟冷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小爺正要找你們劉家算賬。便又俯身問道:「就跑了個小妾,值得你們這麼大費周章地找?從陽州找到這裡?」
「你懂什麼?京城來陽州的欽差,來我家做客,看上這小妞了。我家老爺就想獻上去,誰知道這小蹄子鬼迷心竅,死活不去,就跑出來,那欽差大人又要得緊,我等幹事的也沒辦法,只能一路追來,這不眼瞧見要追上了,又跟丟了。」
「哦。怪不得。」陳孟點點頭,映著月光,顧雲燕看見陳孟的臉上掛著冷笑。
「師弟,這裡面有朝廷,不好動手。」顧雲燕暗中抓住陳孟握著刀的手。
「師姐放心,我有分寸。」陳孟看著船下那人。
那人也仰頭看著陳孟:「小兄弟,你莫怪我!上面催得緊,你這船,方便我上去查查嗎?」
「這不太方便吧?我們這是商客的船,就這麼讓你上來,萬一你們是歹人咋辦。」
「小兄弟你放心,我就是找個人,沒有別的意思。沒人我就走,你船上的東西,現在啥樣,我下船的時候就啥樣。」
「那你等著,我和船老大商量商量去。」陳孟收回探出船外的半個身子,看著顧雲燕。
「咋辦?」顧雲燕也看著他。
「我巴不得吵起來。」陳孟冷笑。
就聽那船下面有人交談:
「咋了?怎麼沒上去?」
「上面的說商量商量,讓等等。」這是剛才在船下小舟上說話的那男子的聲音。
「等什麼?來人,搭梯子,上去。」
「頭兒,這不太好吧,人家這是商船。」
「欽差大人的命令,我看他敢攔。」
就沒聲音了。過一會聽見咚咚的爬梯子的聲音,還不止一個人。
「上來了。」顧雲燕呢喃。
陳孟拔刀在手,笑笑:「來一個殺一個。」
顧雲燕看著陳孟的側臉:「你有那個膽氣殺人?」
一句話把陳孟問愣了。半晌,他輕輕嘟噥:「還真不敢。」
「就是嘛,打一頓出出氣就行了,別真出了人命。料到你不敢。」
正說著,那邊人就從船外冒了頭,一個接一個爬上來。為首的那個拿根棍子一指陳孟:「小子,帶路,帶我去你船里看看去!」
陳孟不答,看都不看他,靠著欄杆喝酒。
「小子,我給你說話呢?」那人緊走幾步向著陳孟壓來。
「動手之前,我問個問題。」陳孟靜靜地說了一句。
「你說什麼?」
「那個欽差,姓什麼,叫什麼?」陳孟轉過頭,直直地盯著那人的眼睛,眼神中光芒閃爍,讓人不寒而慄。
「這是你應該問的?小子,別敬酒不吃吃......」
話還沒說完,陳孟的刀已經拔出來了,月光一照,寒芒漫漫。那人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有些趔趄。但環顧四周看見就陳孟兩個人,又笑了:「小子,你真以為我怕你?爺爺我今天把腦袋放這裡,我看你敢砍?」
陳孟揮刀就沖著那人頭上招呼過去。那人就要躲,但陳孟的刀太快,根本來不及。當的一聲,刀背撞在那人腦袋上——陳孟不想殺他,故而用刀背招呼——那人只覺得眼前金星四濺,登時天旋地轉,搖搖而倒。
定睛看時,那人頭皮破開一條口子,鮮血直流。周圍剛才跟著上船的人全散開了,沒人想到陳孟真敢動手。陳孟拿刀架在那人脖子上,幽幽地問道:「最後一遍,那欽差,姓什麼,叫什麼。」
「姓嚴,叫嚴三寶。大俠,大俠饒命,我什麼都說。」那人伏在地上,不住顫抖。
「叫你前面的船隊開路,不得阻攔。」
「好嘞好嘞,大俠一等,我託人去傳個話。」那人趕忙沖著周遭人揮揮手:「讓前面船隊散開!」
過了一會,瞧見前面的船隊讓出來一條水上通路。陳孟冷笑,把刀從那人脖子上拿開,「我托你送個東西,你能不能幫我送到?」
「能。能,小的一定能。」
「告訴那嚴三寶和你劉家家主,我陳孟這裡,記著他倆一人一刀,早晚登門拜訪,要取他倆首級。」
「是是,小的記住了,小的明白。」那人只顧著想脫身,什麼都答應下來。
「滾。」
「是,小的滾,小的這就滾。」那人也顧不得頭上的傷,帶著一眾人屁滾尿流的爬下船,乘上小舟,飛也似的逃離開來。
顧雲燕看著陳孟:「那可是朝廷,你就真不怕?」
「怕啥?為了玄石仙子,這仇我早晚要報。」
「那你也不該找他們啊,正主在那裡呢。」顧雲燕指指身後船艙里。
她這兩句本來就是調侃,本來她對孫逸少賣掉玄石就有不滿。萬沒想到陳孟直接扯開嗓子沖著船艙里大喊:「孫逸少!你個豬狗不如財迷心竅的東西!你給我滾出來!你爺爺陳孟今天取你狗命!」
「你瘋了?」顧雲燕跳起來就要堵陳孟的嘴。
其實剛才有人登船的時候,孫逸少和王定就已經醒了,只不過不知道發生了啥,就乾脆待在客艙沒有出來。陳孟這麼一喊,孫逸少的火氣也點起來了,拎起劍踹開門三步並作兩步走出來:「我看看哪個不長眼的今天不想活了?」
緊跟著孫逸少出來的是衣服都沒來得及穿的王定,緊趕慢趕地拉住孫逸少握劍的手:「大哥,大哥,消消氣,消消氣。」看向被顧雲燕捂住嘴的陳孟,「你咋喝這麼多,那啥,師姐快扶他進去休息。」
陳孟掙開顧雲燕,沖著孫逸少大吼:「我呸!你算個什麼東西?你買了玄石,玄石今天死在這江里,你敢償命嗎?」
「我算個什麼東西?我償命?她死了我憑什麼償命?她算個什麼東西?你算個什麼東西?」孫逸少笑笑,「我告訴你陳師弟,你今天喝酒了,我不跟你計較。明天早晨,你給我恭恭敬敬地賠禮道歉。今天晚上到此為止,這事沒完。」
說完轉身就要回屋,陳孟再喝:「我告訴你,你爺爺我清醒得很。這事就是沒完,我告訴你,你但凡還有點良心你都不敢再在這條船上待著。還明天早晨,你今天晚上儘管去睡覺,我罵你罵一個晚上,明天早晨大不了我也跳江。」
「你還沒完了是不是?」孫逸少回頭,就要衝過來,被王定拉住。
「陳孟?你瘋了?」顧雲燕拽著陳孟就要走。
「別動我,我今天好好掰扯掰扯。你,孫逸少,」他指著孫逸少的腦袋,「滿腦子除了錢財就是名利,穿著是堂堂正正之人行的卻是八面玲瓏見風使舵之事。多少次了,大家都忍著,讓著你,你以為你算個什麼東西?」
孫逸少抱著膀子,臉上掛著冷笑。
「天天除了錢就是酒,錢能多則多酒能醉則醉。為了幾兩銀子把玄石賣了,你配做一個鏢師?你配在德正道館當弟子?你配在劉瀟長老門下學劍?你算個什麼東西?毫無道義,毫無良知,我告訴你,你不配!」
「罵完了嗎?」孫逸少還是冷笑。
「咋了?挨罵挨上癮了?」
「沒罵完接著罵,你罵完我保證你人頭落地。」
陳孟脖子一伸:「小爺腦袋就放在這裡,有膽氣你就來取。」
「你不會真的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能打得過我吧?」
「我告訴你,早晚有一天,我要拿你的人頭,來祭江中的玄石仙子。」
「好啊,我等著,隨時奉陪。」孫逸少冷笑。
陳孟也感覺自己一時上火,有點鬧大了,沒法收場。但這幾句話出口,罵得著實痛快,也就顧不得許多。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刀往背上一甩,扭頭就往船外走。
「你去哪裡?」王定想要叫住陳孟。
「不屑與這種人為伍。」
「陳孟?你是不是傻子?你自己?你能找到薛長老?你認得南國的路?」
「路也是人走的,沒有你們,我自己也行。我自己的江湖,過我自己的日子,沒有這種齷齪小人惹我心煩,小爺樂得逍遙。」話音剛落,陳孟跳下船,游入水中。
「陳孟!」顧雲燕撲過去想拉住他,但沒有趕上,只能撲在欄杆上聲嘶力竭地喊。
「師姐,莫要擔心,汴安見!」隨水飄蕩去的陳孟留下一句話,便在漫天水霧中消失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