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話 回歸 上篇
「父親,您怎麼了?有什麼不舒服么?」
索菲婭索莎望著桌邊如朽木一般垂著頭的父親,天真地發問道。
「啊……父親這兩天趕路太辛苦了,有些疲憊罷了。」
希望她沒有聽到之前那番對話,至少……不要聽全吧。
「那您快去休息吧!叔叔給您留的床在樓上,我帶您去吧。」
說著,索菲婭索莎立刻輕快地跑至了父親跟前,拉著他粗糙如莎草紙的左手,上了樓去。
索菲婭索莎總是這樣,天真可愛到令身為父親的薩蘭慕斯常常感到心疼。她從三歲起就一直跟在他身邊,和他踏過同樣的泥濘,和他攀爬同樣的危岩,和他沐浴同樣的風雨。若是普通的孩子,其臉上天真無邪的笑容難免會被污染,被銷磨,被侵蝕,而索菲婭索莎的笑容卻宛若堅不可摧的鑽石,永遠閃耀著純凈無瑕的光彩。他的心疼日益累積,沉澱出了一份愧疚。他無論如何都不願女兒的笑容褪色,無論如何。
他被女兒帶到了床邊,那床被鋪上了一層厚實的羊絨被褥,且作為一張單人床卻有著堪比雙人床的尺寸,這恐怕是連酒館主人都不捨得享受的奢侈品。頓時,特伊爾草為薩蘭慕斯勉強支撐起的用以抵擋疲憊感襲擊的棚屋瞬間崩塌,他一頭栽到了這隻肥大的綿羊身上,連被子都未蓋上就去往了夢鄉。
索菲婭索莎見父親這樣,既覺擔心又覺有趣,她悅耳的笑聲在房間內迴響,像是微風中的風鈴在窗前搖晃。
然而薩蘭慕斯一直沒有注意到她手上的百合花花瓣,因為她在某時將它悄悄藏進了袖口。
她輕輕走出門,又輕輕將門關上,再輕輕走下樓,宛如一隻小巧而靈動的始精靈。她隨風飄到了菲利絲坦莎身旁,笑著詢問道:
「那個……藍頭髮的姐姐,我父親睡著了,你能帶我去一趟晨風公園么?聽說今天那裡的水晶花會開呢!」
「但你的父親……」
「他剛才同意了。」
「那好吧。可我不是本地人喔,你認得路么?」
「認得,我帶你去吧!」
水晶花,自由地區特有的一種神奇的植物。它的花看上去晶瑩剔透,極似水晶,於是人們美其名曰「水晶花」。許多當地的情侶會在水晶花綻放之時於花前告白,因為透明的水晶花代表著透明的心意。
菲利絲坦莎與法娜麗卡告過別後就微笑著被索菲婭索莎拉出了酒館大門。法娜麗卡說她仍有一事不明,想要在此等到薩蘭慕斯醒來后再向他詢問。她沒有提醒菲利絲坦莎應儘早回家,因為顯然菲利絲坦莎特別喜歡和那孩子在一起,不然她怎會這麼輕易地答應了那孩子的請求呢?
這家酒館的位置極為偏僻,偏僻到出門需穿過三條小巷才能看見街道。不過好在索菲婭索莎對路線了如指掌且充滿活力,她的活力也感染了菲利絲坦莎,她們倆一路一路上追著,跑著,不一會便到了晨風公園。
水晶花的絢爛溢出了公園。一簇簇綻放的水晶花肆意地玩弄著光的色譜,一會是耀眼的白,一會是溫柔的紅,一會是神秘的紫。觀賞的人們無不在這五光十色的懷抱下進入了奇幻的夢境。
索菲婭索莎像他父親栽在床上那樣一頭栽進了花叢之中。她的瞳孔是深紫色的,濃郁的紫色宛如盛開的紫羅蘭,又宛如美麗的紫坦桑石,在花叢間看不清晰。但她的頭髮卻是烏黑的,在花叢間格外顯眼。菲利絲坦莎本被花叢俘獲的目光被她烏黑的短髮!牽引至了她身上,
她在花海中暢遊的情景,令菲利絲坦莎回想起了她小時候見過的,那些在海里往來翕忽的金槍魚。菲利絲坦莎的眼睛對海洋及天空有一種奇特的穿透力,不論是潛伏在深海里的石斑魚還是在躲藏在夜幕後的微弱星光,她的雙眼都能輕易捕捉。
索菲婭索莎在花海中遊了好一陣才出來。在「海灘」迎接她的燈塔,是微笑著的菲利絲坦莎。恰一陣晨風忽至,輕輕拂起了她的秀髮,縷縷髮絲在她眼前搖曳,織成了稀疏的網,而在網的空隙間,柔和的藍光悄然流淌。索菲婭索莎眼中的時間彷彿頓時凝滯了,而待她的思緒從凝滯的時間河流中躍出,那晨風已不知去往了何處。
僅僅是她們不知罷了。
一陣晨風忽至,輕輕掀開了法娜麗卡身旁的木窗,陽光自窗口斜射進來,恰照在她若有所思的雙眼之上,她的目光從陰暗的地板轉移至了外面那正沐浴著晨曦的光明世界,她眼中的時間彷彿頓時凝視了,而待她的思緒從凝滯的時間河流中躍出,酒館的大門已在不知不覺間被推開了。
「你……是客人么?」
一陣低沉的聲音突然從酒館的櫃檯內側傳來,法娜麗卡的目光在一瞬間從外界轉移至大門,又從大門轉移至櫃檯,卻並沒有看見任何人。突如其來的狀況令她警覺的龍眼迅速放大至常態下的數倍,同時,她的雙腿也如撤去了外力的弓弦一般頓時綳得筆直。
「悄無聲息地推開門,又悄無聲息地到了櫃檯,極有可能是訓練有素的刺客。以我的能力,我有十足的把握拿下他,但會不可避免地破壞場地併發出巨大的噪音,那樣的話,薩蘭慕斯先生……」法娜麗卡的思考隨龍眼的放大飛速地進行著。
「你好像很緊張啊。我嚇到你了么?」
一個瘦小的人影隨著櫃檯下湧出,儘管櫃檯完全被陰暗所包圍著,法娜麗卡還是清晰地看見了那人的模樣:花白而稀疏的頭髮,凹凸不平的臉頰,像雨林中的沼澤那樣分佈著的雀斑,還有被兩道宛如巨型裂谷的可怖疤痕吞噬的眼眶,這一切共同雕刻出了一張堪稱可憎的面孔。不過他身上的衣服卻是意外的整潔,用料也稱得上上乘,像是個「體面人」。
「還請原諒我,我有大概七年沒開口說過話了,對於掌握說話時機什麼的……不太習慣。我是這家酒館的老闆,看你這幅模樣也不像是會來這裡吃飯住宿的人,難道你……是想找什麼人么?」
當說到「找人」一句時,那人的眉頭微微顫動了一下,又很快恢復鬆弛。接著,他小聲地嘀咕道:
「感覺不像……」
「不像什麼?」
「呃……就,不懷好意的人。」
法娜麗卡敏銳地獵到了那人語氣中隱含的驚訝,顯然他沒有料到那聲比蚯蚓鑽地聲還細小的私語會被眼前這個距他足有三米之遠的「小孩」聽見。專業的刺客謹慎至極,定不會犯這種愚蠢的錯誤。況且他的語氣和行為沒有透露出任何敵意。但他剛才的的確確瞞過了法娜麗卡——雖然是沉浸在景色中的法娜麗卡——「潛行」至了櫃檯內測。他不會是個「不懷好意的人」,但也絕不會是個簡單的人。
「仔細想想,你也不像。你真是這酒館的老闆么?」
「我痛恨欺騙。」
「那好……」法娜麗卡輕呼了一口氣,緩緩坐回椅子上說,「我是……」
「她是我的盟友。」
法娜麗卡正欲表明身份,薩蘭慕斯沙啞的聲音竟忽然從樓梯間傳來,打斷了她的話語。
「薩蘭慕斯先生,您怎麼醒了?」法娜麗卡的椅子還沒捂暖和。
「這幾年磨出來的一個習慣罷了。你應該知道野外落單的馬是怎麼睡覺的吧。」
「站著。」櫃檯那邊的老闆搶先回答道,「你講過的。」
「記這麼清楚啊,我還以為你當時把那當解悶的荒誕小故事聽呢。」
「你還真以為我就是個瘋瘋癲癲,還帶點蠢的糟老頭?」
「哪有。只不過看你整天那麼『忙』,恐怕沒那心思。」
「有些事啊,可是不得不記下……不說這個了——我開口說話了,你就不覺得驚訝嗎?」
「你不早在一個月前就告訴我說什麼你找了個魔法師幫你治好了嗓子么?」
「誒,但一個跟你打了幾年交道的啞巴突然在你面前開口說話了,就算你事先知道,那也多少會有點……」
「我經歷過的能令人驚掉下巴的事可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你真的……」
「更何況,你不也對我突然從樓上竄出來一事毫不驚訝么?」
「也是,也是……」老闆點了點頭說,「哎,乾脆先別敘舊了。你說她是你的盟友,我自然相信你。她好像一直在樓下等著,或許是在等你?」
「是的,薩蘭慕斯先生。」法娜麗卡快速地接話道。
「嗯?有什麼事么?」
「我尚有一事不明,先生。我作為古龍的一員生活了有八年之久,卻從未聽過同胞們提起您妻子的名字和事迹,也從未在任何文字資料上見過。即使她很久以前就陷入了沉睡,也應該有人知曉她的名字和事迹並將其記錄下來才對,畢竟……畢竟她可貴為始祖之女啊。為什麼她就像……就像從未存在過一樣。這實在是令人費解。」
「她……是自願將自己的名字與事迹隱去的。」一邊走下樓梯一邊說,「她曾請求自己的兄長,也就是古龍之王,永遠不要讓她的名字在世上流傳,歷史記載中凡涉及她的,都要被改寫。而古龍之王同意了,她的族人們也自然遵從著王的意志。於是她的名字就從古龍的歷史上消失了,古龍們只知始祖有一長女,卻不知其名其事。哎,她跟我說她這麼做是為了開啟一段新生,但我卻總認為她當初是想與生命做訣別……」
薩蘭慕斯和法娜麗卡都沉默了。
「哈哈哈哈哈,名字啊,說來我也把我名字給忘了。」老闆突然放聲大笑,他所剩無幾的頭髮隨著他那顆小腦袋一起晃動。
「當年我還在達孔德斯那塊混的時候,就記不清自己的名字了,離開那后更是徹底給忘了。」他繼續說道。
「嘿,說來有趣,這麼多年來,不論我是在帝國南方,還是在帝國北方,還是現在這裡,別人對我的稱呼就從來沒變過。」他以一種戲謔的語氣再次補充道。
「『老闆』?」薩蘭慕斯隨口說道。
「對對對,『老闆』。」他指了指薩蘭慕斯,臉上浮現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
「我還沒怎麼聽你談過你在達孔德斯時候的事。」
「沒什麼好談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被別人當棒槌使。」
老闆臉上的笑容被釀得更加意味深長了。
「嘖,他媽的,怎麼又提起舊事來了……」老闆微微合上雙眼,用手擦了擦鼻樑,說道。
「我在樓上聽你說話還有模有樣的,怎麼我一下來就越來越隨便,還吐出髒字來了。」
「哎,她也算個熟人了,不會介意的。」說著,老闆右手從櫃檯下某處摸出來一根被抽過一半的煙,放在嘴裡叼著,卻因找不到火柴,沒有點上火。
「熟人,嗯……我還未過問你們二位的稱呼呢。」薩蘭慕斯轉身面向法娜麗卡。
「我名叫法娜麗卡,之前和您談話那位是菲利絲坦莎,她不久前帶著您的女兒出去賞花了。」
在法娜麗卡與薩蘭慕斯都沒有注意到的某個陰暗角落,一根印有牙齒咬痕的煙頭悄然落地。他的主人——老闆,用手輕輕捂著面部,他不自覺地望向法娜麗卡身旁的木窗,一陣晨風再度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