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亂世妖僧之鬼門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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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門重生】
-1367年錢塘府-
錢塘府近郊有一處漏澤園,專門存放一些無主屍體,當地人俗稱【鬼門】。
而此漏澤園西側背陰處有一片野樹林,樹林盡頭有一個天然洞穴,洞口一尺余寬,僅嬰童可入,四周是堅固岩石。洞口傾斜入內,中空開闊,可容百人。洞口左側是一汪深潭,周遭林木茂密參天,雖正午烈日當空,此地亦是陰沉如暮。除了虎豹豺狼,人跡罕有至此。
此洞被當地人稱為【小鬼門】,與那【鬼門】東西呼應。但凡有兇殺死者、枉死冤魂或是受災而死的流民,多會送往【鬼門】;而未成人而夭折的嬰童,則送往【小鬼門】。
被送往【小鬼門】的嬰童,多半是不治而亡,也有因天生殘疾、畸形而被溺亡。
青年和尚道衍,為避蘇州兵禍過境錢塘,聽聞竟有【小鬼門】如此怨靈淤結之地,特滯留於附近的白龍寺,日間在【小鬼門】旁誦經安撫怨靈,晚間回寺中還業於佛。如此這般,數月有餘。
一日清晨,道衍照例到【小鬼門】作功課,但剛一走近便聽到洞中有嬰兒啼哭,其聲清亮卻氣息綿弱。道衍心下大驚:「竟有人將活嬰直接投入洞中,心腸歹毒如此!」於是急忙想要救出洞中嬰兒,無奈洞口狹小,入內不得。
耽擱了片刻,洞中嬰兒哭聲益弱,且間歇時間益長,道衍心急如焚,卻束手無策。
命懸一線之際,正好一位山中獵戶經過,身旁那隻矯健的獵犬循聲徑直跑到洞口伸頭張望。道衍大喜過望,一面不停喃喃念叨「阿彌陀佛」,一面急忙將獵戶拖到洞口央請他設法救人。虧得獵犬訓練有素且頗通人性,在主人的示意下,靈活竄入洞中。但隨後一聲慘嚎,獵犬又彈射一般從洞中躍出,後腿帶出一條兩尺余長的蛇來。解決了那死死咬住獵犬後腿的蛇,獵戶再次將獵犬引導到洞口邊。但此次獵犬四足抓地,嗚嗚有聲,不敢再往前。
看著地上那隻七寸爆裂,似乎仍在蠕動的死蛇,道衍不由在腦中想象那堆滿嬰童腐屍的洞中惡鼠穿行、群蛇環繞的恐怖場景,心中也不寒而慄。
「唉~莫說狗了,人也怕啊~」道衍輕輕嘆道,獵戶也不忍心將自己的愛犬強行推入洞中。
洞中嬰兒哭聲益弱,彷彿已經奄奄一息。
道衍癱坐於地,打算提前誦經超度亡魂,心中也默默安慰自己:畢竟,我的功課是超度亡靈,不是拯救生靈。
獵戶木然站在原地,無計可施。獵犬則卷在地上舔著被蛇咬破的傷口。
「不好!別讓它舔,恐怕那蛇有毒啊!」道衍突然意識到這一點。
此時獵戶也回過神來,恢復了原有的冷靜:「師父莫慌,這蛇通體暗沉,不是毒蛇。況且,若真有毒,不用它舔,此刻也已經毒發了。」正說著,獵戶打算先拿點金創葯給愛犬塗抹一下。
「哎呀!該死!竟忘了這個事~」獵戶剛一打開背囊,就狠狠地拍打了一下前額,直呼自己蠢——原來他常年在山中打獵,夜宿野地為防蛇襲,特地準備了一些雄黃粉末,因久未使用竟自己也忘了!
道衍聽聞此事,知道洞中嬰兒仍有一線生機,頓時兩眼放光,騰地而起。
在獵戶的指示下,道衍燃起了火把,先探入洞中查看蛇群所在;再以繩索鬆鬆綁住雄黃粉包,緩緩放到蛇群中央;然後用力抖動繩索,雄黃粉末飛濺,蛇群隨之四散。
蛇群既散,獵犬才敢按主人指示再次竄入洞中,循聲找到嬰兒,並叼了出來。
道衍到近前,一陣腐屍混著糞便的惡臭撲面而來,再看這嬰兒,新長出的頭髮雜亂貼在頭上,雙目緊閉,面頰蒼白,已是氣若遊絲。道衍、獵戶兩人手忙腳亂地將孩子汗津津的、被撕咬破洞的衣物扯下來,小心翼翼地抱到洞口左側的深潭旁清洗,再和著水胡亂餵了一些乾糧糊,嬰兒才漸漸恢復了一點血色。
獵戶頗有些野地生存經驗,出洞時首先用布條輕輕遮住孩子雙眼,清洗之後再仔細檢查了一下孩子周身,給被咬傷的幾處地方上了瘡葯,然後用道衍遞過來的外衣將他層層包好。
「施主剛才為何要將他雙眼蒙住?」看獵戶安排停當之後,道衍忍不住好奇問道。
「哦,這孩子不知在那幽暗洞中困了多少時日,若等下出了這密林,陽光陡然曝晒,恐怕會曬壞啊!」獵戶解釋道。
道衍點頭稱是,讚歎獵戶的經驗。
獵戶停頓了一下,若有所思,突然將孩子腳上的傷口掏出來細看,口中嘖嘖稱怪。
「師父,你看這幾處咬痕,分明是鼠類所咬。」獵戶說道。
「嗯,這又如何?」道衍不解。
「剛才明明有那麼多蛇在孩子身邊纏繞,卻沒有一隻蛇去咬這孩子!?」獵戶進一步解釋。
「也許這蛇本就不咬人吧?」道衍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畢竟,那隻獵犬可是結結實實被咬了一回。
「確實,這倒是件奇怪的事情。」道衍開始覺得此事的蹊蹺:「看這孩子枯瘦如此,還有剛才那些糞便,應該不會是剛剛被拋棄在此。」
「恐怕得有好幾天了吧~」獵戶以常理推斷。
「我每日來此誦經,昨日傍晚才離開,並沒有發現這孩子。最多應是昨天夜裡被拋棄在此。」
「那到現在也有四五個時辰了,這山中夜裡野鼠、豺狼猖獗,聞到鮮肉豈會不來吃?」獵戶疑惑。
「施主的意思莫非是說,你是說,這些蛇其實是在保護這孩子?」道衍略加思索之後,有些猶豫地說道。
「看來是這樣,不然這孩子不可能活得到現在!再說了,剛才山虎,哦,我那狗一靠近就被咬,為何這孩子呆了一宿卻沒被那些蛇咬?」
蛇群為何會徹夜守護一個人類嬰兒?這倒是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道衍不太相信這麼荒誕不經的事情,但對獵戶說的又找不出合適的理由反駁,只好沉默。
一時相對無言,只有嬰兒呀呀作語,兩人不由得轉頭端詳起這孩子來。獵戶看已過了小半個時辰,應該逐漸適應了洞外的光線,便緩緩摘下了孩子的遮眼布條…
細看這孩子,雖然是男孩,卻生得幾分女相:眉清目秀,容貌白皙,櫻桃嘴,瓜子臉,十指修長。
「好一個標緻的小兒郎啊!」道衍童心乍起,拾來一束野花試圖逗趣一下,不曾想這孩子對氣味非常敏感,當即伸手來抓。正巧一片枯葉緩緩在獵戶身後飄落,明明不在視野之內,這孩子卻也轉身要去抓,似有聽風辨位之異能。道衍看在眼裡,心中暗暗稱奇。
忽然一陣疾風掠過,吹開頭頂高處一角樹冠,大片的陽光撒下來,不偏不倚地照到仰面的孩子雙目。
「壞了!」過了片刻獵戶才反應過來,「嗖」地一下用手把孩子的雙眼遮住。
「等一下~」站在正對面的道衍似乎發現了什麼,慢慢地、輕輕地撥開獵戶給孩子遮眼的手。當陽光再次直射到孩子的雙眼,二人發現:孩子既不眨眼,也不躲避,竟毫無知覺?反覆驗證之後,二人才確知:這原來是一個天生目盲的孩子。
「怪不得父母狠心拋棄啊~」道衍又一次輕輕嘆道。
眼見荒郊野嶺諸多不便,獵戶索性邀請道衍和尚到自己家中休息,也好讓自家的婆娘把這剛剛死裡逃生的孩子照顧得周全一些。
獵戶的住處離錢塘鎮還有幾十里腳程,也算結廬在人境,卻罕有車馬之喧鬧。草棚木屋蓋得清爽簡約,前有瓜藤後有菜地,頗有隱士的恬然之風。獵戶家中除了一位結髮妻子,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兒。這對母女雖然對道衍和尚有幾分怯生,但對剛抱回來的孩子則表現得質樸而熱情,立刻打來熱水為孩子洗澡,換上乾淨合體的衣服襁褓,忙前忙后準備吃的喝的…
道衍本是一個遊方和尚,將此子帶在身邊多有不便,看到眼前這些情形,總算有些寬慰,心想這孩子是遇見有緣人了。
道衍正有所思慮,獵戶夫婦兩人把煮好的涼茶和一些乾糧端了過來,並帶著歉意說道:「師父見諒啊,山中人家,只能招呼一些粗茶乾糧了。」
「施主哪裡話,前有救人之德,現有茶飯之恩,貧僧已是感激不盡!」道衍忽然覺得自己說話太過文鄒鄒,便轉念一問:「那孩子現在怎樣?」
「剛洗了澡,餵了些米糊,身上的傷口也換了葯,現在睡了。唉~什麼人才會幹出這種事,真是作孽啊~該死啊!」獵戶妻子接過話,忍不住罵道。
「確實,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不敢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道衍邊附和邊看了一眼獵戶妻子憤憤不平的表情,順勢說道:「所謂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二位既是這孩子的救命恩人,也是有緣之人,何不就此把這孩子收養下來,以免他再遭遺棄流離之苦!」
這話來得突然,獵戶夫婦頓時愣在原地,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接話。獵戶正要開口,那婦人便輕拽著他走到了屋門之外,細聲嘀咕了一陣。
片刻之後,獵戶夫婦又坐了回來。
那獵戶本是個糙人,言語不太利索,此刻覺得有點難為情,更是支支吾吾半天開不了口。那婦人按耐不住,乾脆直接代他家男人開口了:「師父,不瞞您說,眼下四處兵亂,年景不好,我們家日子也是過得緊緊巴巴的。再說了,我也不是不能生養,何苦要收養一個別人家的孩子?我原想著既然把這孩子救下來了,我們可以代為照看一些時日。待孩子找到歸宿,還是要送走的呀~」
道衍知道獵戶夫婦不是刻薄寡恩之人,確實是亂世顛沛,民生艱難,他們自顧不暇。沉默片刻,道衍說道:「兩位施主,這樣吧:孩子暫且安置在你們這裡一些時日,我到錢塘鎮上查探一下,看能否尋到孩子的父母;如若不然,我也會給孩子尋一個歸宿,到時候再回來把孩子領走。可否?」
獵戶夫婦應允,道衍拜謝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