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亂世妖僧之皮相虛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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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相虛空】
次日清晨,再次謝過獵戶的搭救恩情之後,道衍和秦素便帶著孩子離開了。
才走出一箭地,道衍回頭看獵戶夫婦已經消失在視野中,就按耐不住地問道:「你說你願意收養這孩子,可是當真?」
秦素抿了抿嬌嫩的櫻桃小嘴,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嬌嗔望著道衍,然後不置可否地答道:「我們不把孩子帶走,他們會把孩子留下嗎?」
道衍愣了一下,然後問道:「你也聽到了?」
秦素微微一笑,算是默認。
「只是你目前的處境也不好,孤身一人無依無靠,自顧尚且不暇,如何照顧孩子…」道衍思慮重重。
「誰說我無依無靠,現在有你了呀?」秦素彷彿小女孩找到了撒嬌的對象。
「啊?我?這~我就是一個到處掛單的遊方和尚,怎能,怎能~」道衍有些語無倫次。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孩子是你救的,我也是你救的,你自然要照顧我們兩人照顧到底啊!」秦素認真地說道。
此時道衍額頭開始滲出細密的汗珠來:「秦素姑娘,這玩笑開不得啊~佛本向善,人心向善,我先後搭救你們二人,是出於佛性,出於本心。你現在要我照顧到底,這,如何照顧才算「到底」啊?這樣如何使得!?」
「噗嗤~」看著道衍緊張著急的樣子,秦素憋不住笑出聲來。雖然懷抱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孩子,面對著一個憨直的和尚,她感覺到一種久違的、家庭般的溫暖和睦。
「緊張什麼?又不是要你娶我~」秦素停了一下,突然又問道:「如果真要你娶我,你願意嗎?」
「這~我是一個出家人,怎能…」
「我知道我知道,逗你開心的,別往心裡去,我知道自己不是什麼乾淨女人…」不等道衍把話說完,秦素自己把話收了回來,因為害怕聽到直接的拒絕。看道衍沒有立刻否定她的話,秦素心中默默失望,過往種種陰霾,又悄悄瀰漫上來,不免莫名的黯然神傷起來。
道衍明白秦素此刻的感受。
十四歲出家,十八歲正式剃度,道衍雖然形式上皈依了佛門,但身心脾性卻不盡然。事實上,佛性又如何壓得住一個少年人身體里的慾望呢?酒肉不避的道衍,自然也不會錯過青樓艷曲的妙趣。青年道衍,就是一個佛智通達,卻佛性不修的花和尚。但他知道自己身份與高啟、唐卿、楊基那些朋友不同,所以只是逢場作戲沾些露水情緣,卻從不娶妻納妾、金屋藏嬌。一來,元時僧人的身份還是有諸多好處,不可因小失大;二來,自己遊方四野,何苦害人家姑娘「一朝情定終生誤」?
如此沉默了片刻,終究還是秦素沉不住氣,又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嫌棄我做過別人的小妾?」
「哪裡的話,我也是個酒肉不避的花和尚,哪有什麼資格嫌棄…」道衍這才意識到秦素是要引導他說出一些讚美之辭:「秦姑娘青春美麗,心地善良,不知多少男子夢寐以求你這樣的好姑娘啊!」
「你真這麼想?」秦素心中又歡喜起來。
「當然。可惜我一個出家人,永遠失去了這樣的福氣…」道衍繼續敷衍。
話到此處,秦素背上的孩子哭了起來,只得先料理孩子的事情,談話暫且擱置。道衍心中暗暗感謝那孩子哭得及時。
料理完孩子,秦素正要開口,道衍搶先問道:「你打算怎樣獨自養活這個孩子呢?」
秦素聽得出這話中婉轉的拒絕之意,
知道自己剛才的試探失敗了。她下意識地把孩子抱得更緊了一些,好像抱著另一個自己,似乎這樣能充實一些、安全一些。
「你放心,其實這個事情我想過的。別忘了,我本是個歌女,還是有些吹拉彈唱的技藝,我可以像過去那樣賣曲為生,養活這孩子。」秦素說話時表情並不堅定,甚至有些木然。
真心也好,假意也罷,聽了此話,道衍心裡算是有了著落,也就不再造次多問。道衍故意不去看秦素失望的眼神,只是加快步伐向前走,腦中暗自盤算著已然不多的銀兩,今晚要將這一大一小安置在何處。
到了錢塘城外十里亭驛館,兩人方才歇腳。
一位青年和尚,帶著一位美艷少婦且懷抱嬰兒,這樣的怪異組合難免引來路人側目。而秦素對旁人的異樣眼神全無知覺:她心中之前還有些失落,但坐下來仔細端詳著這初生嬰兒的精緻面龐,心中還是有種難以言說的愉悅,彷彿當初意外失去的孩子又回來了。
此刻的道衍就顯得拘謹了,全然沒有前日沽酒時的那般洒脫了。他自然明白,大家大概都以為他這個血氣方剛的大和尚還了俗、還生了孩子哩!想站起身來告訴眾人這孩子不是他的,又覺得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恐怕越描越黑,一時間心中甚是煩悶。
「哎,孩子應該還沒有起名字吧?」秦素揚起姣美的面容,溫柔地問道,像極了一位初為人母的少婦。
道衍越發覺得百口莫辯了,尷尬地搖了搖頭。
「要不你給他取個名字唄!」秦素央道。
「你看著辦吧!」道衍總覺得旁人都在關注他們「一家三口」,自不願多言,說完這句話就借故去端些茶水。
「秦無明,你覺得怎樣?」道衍剛回來,秦素就說道。
生而失明,故謂「無明」,倒也算貼切;無父,故隨養母姓,也算合情合理。道衍隨口敷衍一句,沒想到秦素還真的用心去想了這孩子的名字。
看道衍點了點頭,秦素接著說:「大名我起了,小字你給起一個吧,也好讓孩子日後記得你這位救命恩人啊!」
聽完這句話,道衍心中頓時釋然了一些——秦素一句無心的話,恰恰可以說明自己不是孩子的生父,而是「救命恩人」!此刻道衍感覺關注自己的眾人目光已然散去。
略加思索之後,道衍開口道:「入死地而重生,小字【復生】,如何?」
「無明,復生,無明復生~好有禪機的名字,好,真好~」秦素念念有詞地體味了幾遍,覺得貼切、上口且別有韻味,非常滿意,點了點懷中嬰兒的小鼻子說道:「秦無明,小字復生!」
入夜時分,道衍挑了一處簡凈的小客棧,安排秦素和無明住下,便要隻身返回白龍寺。
「你不留下來么?」秦素張口挽留,又自覺失言,補充道:「我的意思是,臨時落腳,很多物件不齊備,我一個人看顧孩子,可能照應不過來…」
「秦姑娘,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諸多不便。需要什麼物件,我現在去籌辦如何?」
「物件可慢慢籌備,只是,人家以前也沒帶過孩子,有個幫手也穩便些。」秦素眼神飄忽不敢直視道衍,但言語間卻是執意要留下他。
「你若擔心別人說閑話,在隔壁多租一間客房,我們彼此有個照應也好呀!」看道衍一臉猶豫,秦素有些負氣地說道。
「不瞞秦姑娘,我是出家之人,身無旁物,租這間客房的銀兩也是我攢了數月的寺中例銀~」
「那就留在屋裡,我不介意。就一晚上,幫幫我,我一個人有些害怕~」秦素懇求道。
「照顧孩子這件事,其實我也幫不上什麼忙~」
「其實也不用你幫什麼忙,你陪著我就行。」秦素說著邊把道衍的酒葫蘆和背囊取下:「今晚暫且住下,明日我們再做打算吧~」
其實道衍本身也有些放心不下,如今看秦素又如此堅持,於是索性留了下來,在床邊打了地鋪。看到道衍躺下身,秦素微微抿嘴一笑,彷彿獵人看到獵物入網一般。
午夜時分,窗外突然風雨大作,驚雷陣陣,門窗哧哧作響。原本輾轉未眠的秦素更是躁動難安。輕輕摸了摸身邊的無明,鼻息停勻,睡得安穩,她便悄然起了身,靜靜坐在床沿上,似乎是在積蓄勇氣。
此刻的道衍並沒有睡著,自然覺察得到秦素的動靜。但他並沒有作出任何反應,只是保持側身躺著。他知道,秦素感到不安,她自己本就是一個孤苦飄零的人,要怎樣帶著另一個孤苦飄零的孩子,去度過這孤苦飄零的一生呢?她需要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她需要有人來給她活下去的信念和勇氣。道衍甚至知道秦素故意將他留下來的心思用意,但他沒有做好準備去接受。
「就一晚,明日一早果斷離開,絕不糾纏!」道衍心中暗暗發誓。
不知過了多久,秦素終於鼓起勇氣緩緩走了下來,在道衍旁俯下身來。她想用指尖輕撫道衍假裝熟睡的面龐,又止在了半空中。距離如此近,道衍背著身也能感覺到秦素的溫熱芳香,心中不免也開始躁動。
聽到道衍輕輕「嗯」了一聲呼了口長氣,秦素知道他醒了,便把被子往他的肩膀上提了提,輕柔地說道:「夜晚地上涼,肩膀要蓋好。」
秦素這個動作不覺間將披散的頭髮拂在了道衍的臉上,道衍心旌搖蕩,忍不住握住了秦素纖細的玉手。秦素就勢「嚶嚀」一聲撲在了道衍懷裡,原本枯索無味的夜晚,一時間春光無限:
怒風催雨急,春心帶潮起。
血脈噴張處,溫香入魂時。
驟雨初歇,嬌喘初定,秦素才感覺到夜涼如水,不自禁地往道衍懷中溫暖處鑽。道衍撫著秦素冰肌玉質的肩背,雖然通體舒泰鬆弛,但頭腦中一片空洞茫然,疲憊睏乏如潮水一般湧上來。秦素貼著他高低起伏的胸膛,細聽那些服服帖帖的心跳,指尖在他身上微妙地研摩,心滿意足地欣賞著這隻被馴服得精疲力竭的獵物。
兩人黑暗中靜靜地互擁,先後沉沉入睡,並無太多溫存細膩。
次日清晨,二人起身之後相顧無話,似乎有些生疏。秦素低頭收拾地上的被褥,一臉溫婉嬌媚。道衍則打點著自己的行裝。
「你,你還是要走嗎?」秦素見狀有些錯愕。
「嗯。」道衍背對著她,本想回答得簡潔冷漠些,但又於心不忍,於是轉過身接著說道:「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恐怕不能久留。」
「我們可以跟著你一起走!」
「我是一個出家人,這,不方便~」道衍邊說邊摸了一下自己的光頭,才發現這幾日沒剃頭,細密的頭髮已經滲了出來。
「那你為何還…」秦素欲言又止:「你終究還是嫌棄我…我是為了你,才決心收養這孩子…」說完,忍不住低聲飲泣。
「秦姑娘,我不是~」道衍將「嫌棄你」三字咽在了嘴裡:「我只是…唉~」
除了不願秦素傷心難過,道衍此刻心中真正擔心的是:她若反悔不願收養這孩子,如何是好?又或者她再次輕生,結果將會更糟糕!
略作思考之後,道衍輕輕摟住秦素,說出了自己這一輩子最後悔的謊話:「秦姑娘,素素,別哭了好嗎?我目前仍有心愿未達成,僧人的身份是斷然不能放棄。你若有心,能否好生照顧好無明,等我五年。五年之後,不管事情成不成,我都會還俗回來娶你!」
秦素飲泣之聲稍有停頓,但眼神迷茫,並不言語。道衍狡黠的小眼睛幽幽地轉了一下,緊接著說道:「你是個善解人意的好姑娘,又有菩薩一般的好心腸,只有把無明交給你,我才會真正放心。」這句話似乎是在告訴秦素:若非你願意照顧這孩子,又能體諒我,我又怎會娶你?
「什麼事那麼重要,一去就要五年…」秦素怔怔地問道。
「大丈夫生於世間,自當有所求,有所謀,此事恐怕我一時間也難以和你逐一解釋…」道衍心志宏大,但目下又確實沒有很具體的目標,但他很肯定的是:不應該現在就困於兒女情長間。
「一定要五年嗎?」秦素此時漸漸止住哭泣,白皙的面龐如朝花帶露,但仍不甘心地問道。
「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道衍開始有些不耐煩,但仍按耐著情緒說道:「當然,若事情順利,我也會提前回來的…難道你不希望我錦衣富貴的回來娶你嗎?」
道衍果然機敏過人,且深通人性。幾番言語之後,秦素被哄得服服帖帖,側身靠著他,雙手緊緊抱著他的手臂,彷彿落水者抱著僅有的獨木。
道衍仰面看著屋角,眼神空洞,心中黯然負罪。恍惚間,似乎靈魂飄出了身體,與自己這污濁的身體對峙起來:
什麼「郎情妾意,私定三生」,不過是一時勃發,泄而後快而已!
我豈不知「存天理,去人慾」的修行法門?但我能怎樣?佛性未成,一念失足!
知悔為何不勒馬回頭?為何仍和她做什麼續緣之約?當下就應當斬斷情根啊?
於心何忍?於心何忍?而且,只有她接手了這孩子,我才可脫身啊!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在做善事呢?我難道不是在幫助這個乾渴焦枯的女人嗎?昨天晚上她像烈火一般顫抖的身體,足以說明她已然久違雨露恩愛。別人拋棄她,沒人愛她,我愛她,有何不可?她要尋死,我給她一個活下去的信念,有何不可?再者,【皮相本虛空,佛性留心中】,法相純澈,又何苦自困於皮相?
那一個註定等你不來的五年之約,不是給她帶來更大的失望和痛苦嗎?
五年,足以改變很多事情,她也許早就重新嫁作商人婦,再唱後庭花。也許早就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如煙雲散。
…
幾番掙扎,道衍終究還是暗自決定要離開秦素與無明。
臨行前,道衍得方丈應允,將秦素與無明暫且安置在白龍寺善齋堂,待秦素賣曲攢夠銀兩、覓得住所,再另行安頓。
離開那天,秦素背著無明一直送到十里亭外,對道衍千叮萬囑,讓他留下信物,勿忘五年之約。道衍諾諾,留下一串隨身的佛珠,但轉身之後再不敢回頭,只覺得秦素熾熱的目光灼得自己背後發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