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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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晚年的好日子繼續維持著向前,所有的家務由父親主動扛著,而媽媽更多的時候只是某種擺設,她很胖,又不愛運動,喜歡靜坐,懨懨的,似乎從瞌睡缸里浸泡過。四哥背地裡說她象尊佛。
媽媽沒有上過一天學,說話的語氣總很重很粗,有鐵鎚敲擊鋼板的味道。為這,父親開始也不適應,時間久了,也就習慣了。
在兒女們眼中,只要兩位老人自己真的覺得快樂就好,儘管看不慣媽媽那雙白皙光滑的手。我記得大哥曾提出過許多次建設性意見,叫媽媽改一改懶惰,這樣自己的身體才會好。但父親很不高興。
為了讓老人活得愉快,最小的姐特地出錢帶他們到全國各地旅遊。照了許多與名勝有關的照片,記錄著兩位老人笑得最開心的時刻。
提起小姐姐,我不得不說幾句。她與小姐夫結婚時后媽還沒有到這個家,小姐夫是台灣人,為人忠實。小姐姐的外號叫黑牡丹,人漂亮,但脾氣大,人生的最大樂趣是愛好各種新潮的服飾。她的髮型變化莫測,曾經還把頭髮塑造成一九九七四個數字,預示迎接香港回歸,後來不多久又把頭髮塑造成一團蘑菇雲,說是紀念廣島原子彈,祈禱人類和平。她有著原始的野性美,不過心地善良,小姐夫對她是百依百順、唯唯諾諾,在她面前所有的高見都將存活不到一個小時。嫂子們說她是父親給嬌慣成這樣的,的確也是。三嫂經常學她嗲聲嗲氣的聲音,學出來總會讓大家發笑。
九七年的時候小姐姐與姐夫專程從台灣趕回,要求父親全國去旅遊一圈,但父親答應后就是遲遲不肯啟程,原來他是想讓媽媽也跟著一起去。還是三嫂看出了父親的心思,說了一句有的人是砣不離秤,秤不離砣,這才點化了小姐姐,讓媽媽也一起去。父親自然高興得一夜沒睡好覺,第二天,便與媽媽和小姐姐一起出發。
他們一起到過青城山、都江堰,攀過峨嵋,游過九寨,去過上海和BJ,遊覽過許多名勝古迹。每到一處,父親都要與媽媽合影留念,父親總要先逗樂媽媽后才會叫小姐夫按下相機的快門。一路上父親對后媽的那種恩恩愛愛讓小姐姐不時的向小姐夫做鬼臉。
小姐姐刻意把父親包裝了一番。身穿黑色風衣,頭戴博士帽,臉架金絲邊眼鏡,白色的襯衣系著蝴蝶結,連手也戴上白色手套。在姐夫看來,要是給父親再配上一支槍,那真有點象電影中的黑道老大呢,呵呵。父親開始時總感覺到自己很彆扭,不過一旦進入狀態后他便進入了角色,居然還學說起了所謂的普通話。在國際大酒店,他用自創的普通話給服務員們熱情的打著招呼,別人也只是會意的點頭。姐夫說爸爸開始幾句還有普通話的苗頭,小姐們還真以為他是港台商人,可是說上一陣子后就會露餡了,真讓人貽笑大方。
媽媽對名勝一點也不感興趣,她的愛好是逛大商場,摸摸這件衣服,望望那條褲子,依依不捨的樣子很快便讓小姐姐為她解囊。只要到了首飾店,媽媽這時總會來些精神,眼睛會放出雪亮的光。於是小姐姐又掏腰包給她買上,就這樣,媽媽的十根手指上除了兩個大拇指外便都套上金銀首飾,就連耳朵也吊上了耳環。據說媽媽盯上了一件貂皮大衣,想買又說不出口,但一直惦記在心,食欲不振,父親還以為她生了感冒。後來再逛商場時媽媽又故意來到那家商場遲遲不肯離開,這時小姐姐才終於明白了她的心思,
上去看價,啊,八萬,真把小姐姐嚇了一跳。為了討老人們開心,小姐姐買了件人造仿貂皮的大衣,不過沒有告訴媽媽是假的。父親假裝嘆息,說花費女兒太多的錢不好意思了。媽媽接過衣服便立馬要求換上。
在BJ遊玩時,還讓大家虛驚了一場。當時他們是參與了旅遊團的,由於興奮的父親與媽媽在酒店睡著了,大大超過了約定時間,導遊於是給父親打手機也不通,而酒店的電話也不通,到酒店敲門也不見回應,一時間大家著急了,以為兩位老人得了什麼心臟病,於是叫來消防隊。原來是他們熟睡了。由於接連一個多月的四處旅遊,他們睡得好香好沉。搞得大家哭笑不得。
那段旅遊時光,是父親最快樂的時光,他在日記中這樣寫道:辛苦了一輩子,自己也能到祖國各地飽覽風光,多麼幸福呀。要是家鄉也有花台該多好,自己寧願在花台下睡上一覺……
在父親的七十大壽時,遠在陝西辦廠的二哥,特意接父親與媽媽一起去度假。就在那一年,在遊玩秦始皇陵時,面對一群缺胳膊少腿的兵馬俑笑得最開心的媽媽突然中風了。二哥馬上把媽媽送往西安最大的一家醫院進行搶救。媽媽的血被重新過濾並被換掉了大半,在經過兩個月的照料后,最終出院了,這多虧搶救及時和大醫院的很好條件。二哥花去了四萬元,這筆錢讓二嫂感覺到自己很委屈,叫二哥應該把錢攤派給每位弟兄,理由很簡單,媽媽是大家的。大哥聽到中風的消息后,就一再追問是誰把媽媽帶出去的,打酒只問提壺人。二哥把錢全支付了,是瞞著二嫂的。
半年後,二老被送了回來。媽媽逢人便誇二哥,說在她住院期間,二哥還背她。這話讓大嫂聽得很不順耳,大嫂認為怎麼可能呢,媽媽胖得幾乎看不到自己的腳尖,重得幾乎接近夯土機,說二哥背她明顯是想討好有錢人罷了。三嫂仔細的觀察著媽媽走路的姿勢,最後小聲的得出結論,她對三哥說,我看老四(四嫂)說得對,媽媽早晚會再次中風的,千千有個主,萬萬有個頭,我看這中風的根源老二是不能麻脫(推責任)的,我們還得向弟兄們早些提出來,不然會貓兒抓糍粑——脫不了爪爪。
三哥當場就生氣了,說最毒莫過婦人心,誰都要老的,難道二哥接父母去玩還有錯不成。這讓三嫂很失望,暗暗的抱怨三哥那麼凶幹嗎,想吃人嗎,話冷了說得,鐵冷了才打不得嘛。三嫂經常愛採取軟反抗方式便是裝病不上坡幹活兒。
四嫂畢竟是城裡人,有先聽人意見,最後才總結的習慣。四哥誇她顧全大局,因為採用歸納法的手法通常不會傷害任何人。四嫂對媽媽的中風沒有發表過任何意見,大嫂也沒有從她嘴中掏出點什麼。
那年家中已添了五嫂,五嫂得知媽媽中風后便搬到四娘家去住了,因為五哥從小就寄養在四娘家,叫四娘為媽。不過五哥答應過,要是繼母中風了,該攤多少錢他認個數目。
最小的我雖已參工幾年,但那時還是個快樂的單身漢,四嫂最終說服了父親,說我應該有個管頭,再說,父母最大的心愿便是把我渡上岸,能抱上小孫子。
媽媽的娘家有位大哥,我們管他叫舅。他帶著一個風水先生來到我們家。風水先生看了幾處陰宅,不過最後由父親定在先前我母親的墳地。舅不同意,舅擔心的是自己的妹妹百年限滿時,會不會與父親葬在一起。直到父親做了果斷的表態,這才讓舅放下心來。
弟兄姊妹都自願的出了部分修山(墓)的錢,最小的姐出得最多,以報答父親的養育之恩。只是有個極細小的條件,那就是在墓碑上刻下自己捐資的名字,主要是想讓自己的孩子記著根從何起、苗從何生的道理。大哥很不快,但畢竟這是用錢說話,最後只好說,名字可以刻小點,這樣才不影響風水。
墓,修得很順利,也很氣派,用了半年多時間。
在花崗石的碑刻上,三哥發現自己的名字誤排在我之後,也許是工匠搞亂了長幼的順序。三哥一味的沉默不語,三嫂直接把話捅了出來,說,自己因出錢少名字也就扔在最後。這讓父親很為難,不過四嫂很快便找到了破解的辦法,四嫂叫四哥出面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三哥被無意間排在了最後,這說明父親與你有著極大的緣分,是天意。
三哥繼續的沉默,好在四哥不知從哪裡找來一本古書,上面真有這樣的記載,這才讓三哥多了言語。
我記得自己補充過一句話,換掉吧。話音剛落,便被父親狠瞪了下眼,後來我才知道,這種話是不能隨便說的。
立碑那天,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如約而來,在火炮與鑼鼓喧天聲中,舉行了隆重的儀式。
墓,是我設計的,按照父親的構想,設計出三朵蓮花,呈「品」字型。
鄉親們爭著來看熱鬧,年老的還滯留著不想走。據說那天,王大爺還與自己的兩個兒子動了拳腳,原因是兒子拒絕給他修墓,還說人死了本來就是坡上的東西,修墓的錢不是陰幣,而是陽家造的,不好掙。
有很多老夫子在默讀著碑文。
我也發現在我的名字后,加了一個後綴,上面刻著女友的名字,父親怎麼知道我的女友呢,再說也還沒有結婚呀。原來是四嫂出的主意,說把她的名字刻上,我就不會再飄流浪蕩、三心二意的了。我沒說什麼,因為我愛她。
媽媽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很快便能拄著拐杖到田間行走。二嫂還是放心不下,經常打電話叫她不要到處走動。
四哥把媽媽接到城裡,但不久便被四嫂送了回去。四嫂說她擔心地板磚太滑,埋怨四哥裝修房子時為什麼不考慮用粗糙的地板磚。
大哥再次建議父親,叫他讓媽媽進行力所能及的勞動,要象以前的母親一樣手不停息。大嫂在一旁補充,這會對媽媽自身的身體有好處,當兒女的都希望她能多活些年頭。這次說服了父親,父親鼓勵著媽媽鍛煉,每天清晨與她一起堅持象徵性的長跑,其實是散步。
這樣的堅持只持續了一周,媽媽說她不想動,如果再叫她堅持下去,那還不如死了算了。父親也只好終止了作息時間表。
我的女友託人在大城市買來一塊電子血壓計,和兩個電子按摩棒,還有幾枚不易破碎的高級體溫儀,叫我帶給父母用。這三件小小的儀器也讓我們在當年的春天緊緊的偎依成童話,我們結婚了。
為了讓媽媽活在巨大的榮譽與尊嚴之中,我與新婚的妻子商量,自己借錢在家鄉舉辦一次隆重的結婚典禮,這樣就可以讓沒有兒女的媽媽能感覺到自己生命的命題,也可以把功勞寫在她的名分上。
這一年是二零零零年。電腦中的「千年蟲」與文明較勁的這一年。
父親盡量的通知了所有客人,-把媽媽娘家的大大小小全邀請來了。
媽媽那天配合得很好,她已不再使用拐杖了,婚禮上在父親提前的暗示下還給我與妻子送了紅包,然後四處張羅著客人。
然而在幾位嫂子中,發生了一則小插曲,三嫂說話象是往外倒,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父親安排她負責廚房的瑣事,她開始滿口答應,不料,中途突然變卦,抱怨說自己是頭戴鐵鍋耍獅子——費力不討好,媽媽四處指手畫腳的,想爭功也不是這個爭法。這話也同樣激起了大嫂的情緒,大嫂表示要做廚就應該請外面的人,這樣才叫體面。二嫂因從陝西趕回,又因腿腳不便,沒有安排她做什麼,這更加讓三嫂多了抱怨的話題,說什麼勢利眼,一碗水怎麼不端平。由於四嫂是城裡人,很少有人議論她的懶惰,四嫂嘴又很甜,給大嫂與三嫂都送了幾包火柴,各稱了幾包白糖。五嫂自然有不來的理由,不過那天,她還是來了,並且主動進了廚房。
由於三嫂心中有梗,那天的飯幾乎是半生不熟,差點出了洋相,好在農村的客人們只衷情於「十大碗」(風俗,十種菜肴),吃飽了兜著走,與吃飽了撐著走的人很多。
婚禮的熱鬧讓媽媽那天成為目擊最多的人,鄉親們都很尊重她。自然父親高興得直想哭,是啊,這是父親所渴望的,十一個子女全都成了家。家族的榮譽最重要,孝友傳家這四字不能丟。
我與妻子在父親與媽媽的祝福聲中飲下交杯酒,父親流淚了......媽媽的淚那天沒有流出來,不過眼睛紅腫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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