擁抱
於錦芒寫:「你想知道你未來的感情生活和家庭狀況嗎?」
小路世安:「我不想知道」
這張草稿紙寫滿了,她團起來,重新撕了一張,嘩啦一聲,安靜教室中,紙張破裂的聲音清脆極了。於錦芒亡羊補牢地伸手捂了一下裂痕處,咬牙切齒地寫:「未來你會愛上一個男——」
小路世安忽然咳了一聲,見過大風大浪的於錦芒自然熟知高中生的這些小伎倆,她耳朵微微一動,立刻藏好寫了一半的紙。板著臉的班主任一手拿著保溫杯,另一隻手拿著保溫杯杯蓋,黑沉沉的臉,從他們身邊經過,惡狠狠地瞪了她們倆一眼。
於錦芒的臉皮早就在讀研和工作中歷練出來了,泰然自若,不動如山,甚至還能對班主任報以溫和的笑容。
伸手不打笑臉人,班主任噎了一下,不吭聲,也沒批評她,扭頭就走。
小路世安順勢將自己整理的習題集推給於錦芒,另附紙條。
「先看題目,不會的再問我」
於錦芒輕蔑一笑,什麼東西,難道還能難倒她這個研究生?
……還真能難倒。
直到放學,她還停留在教室里,苦著一張臉去學習這些已經七、八年未見的東西。她再次悲嘆自己命運不濟,早知要穿越,當初大學怎麼不報數學或者物理相關的專業,自己的命運是暫時註定了,至少還能讓平行世界的自己成績突飛猛進,考個好大學……
她愁眉苦臉地划拉著公式,聽到小路世安問:「上課時你對老班笑什麼?」
於錦芒說:「同情吧。」
他問:「同情什麼?」
「同情咱們班主任將來要英年早禿啊,」於錦芒說,「大學畢業后第一年,咱們班的班長和副班長結婚,班主任也去了,他是證婚人,老慘了,頭髮禿了一大片,頂燈照下來,照在他的腦門上,那一刻我就想唱清晨起來爬山坡爬到山坡我看大佛……」
談話間,副班長拎著後面的拖把正滿教室地追著班長,叫:「張孟居你給我停下!你說,是不是你找老班告狀說我上課睡覺的……」
小路世安打斷於錦芒的自由暢想,他冷冰冰,完全看不出是剛才還給於錦芒泡泡麵、沖奶茶的那個高中生小暖男:「就算你恨他也沒必要這樣說。」
於錦芒叫:「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小路世安又問:「那你呢?」
「我啊?」於錦芒老實,「伴娘競爭太激烈,我沒上去,婚禮現場,我在下面磕瓜子呢。」
小路世安說:「別裝傻,我問你,大學畢業后你怎麼樣了?」
於錦芒答:「考研,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考上了。」
「我想問你和誰——」小路世安頓了頓,又皺眉,說,「算了,你還是現在好好學習吧,一步到位,直接考個好點兒的學校,免得又要吃考研的苦。」
「喂喂喂,」於錦芒不滿,「其實考研不僅僅是為了給學歷鑲金邊,更重要的是研究生生活給予我接觸更多深奧學識的機會,也讓我——」
「給予你接觸更多深奧學識后,然後讓你花半小時也解不出一道圓錐曲線?」小路世安冷淡,「快做題,別廢話。高考考的是腦子,不是嘴。」
於錦芒:「……」
小路世安一臉嫌棄地看她的試卷,眉頭越皺越緊:「還有這裡,這麼簡單的求證,你竟然只寫個·.·就停下了,因為什麼?嗯?在這裡畫個輔助線有那麼難么?還有這裡……」
「路世安,」於錦芒正色,「你想不想知道自己未來感情生活如何?我和你講,你未來會愛——」
「我不想聽,比起那個,我現在只想聽你說你會努力學習、高考考好成績,」小路世安面無表情,「我知道你現在怨我罵你。你是不是還想對我說小於未來會有喜歡的人,但不是我。對方風趣幽默,很會討小於開心,努力上進,但也沒有忘記陪伴小於、照顧小於。兩人琴瑟和鳴,天生一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而且婚期就定在十月份,秋高氣爽,她要穿鑲滿鑽石的婚紗,還要真絲緞面和小羊皮做底的鞋子——」
「等等,」於錦芒吃驚,「這是誰告訴你的?」
小路世安用看白痴的眼神看著她:「這是小於過生日時許的願。」
於錦芒:「……咦?」
好傢夥,大路世安還在這裡剽竊創意呢?
「你現在已經被憤怒沖昏了頭,」小路世安手中的筆轉了一下,「所以你現在嘴巴里的每一個字都不具備可信度。好了,收起你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好好學習,別耽誤了小於的高考。」
於錦芒不滿:「好歹我也是未來的小於,為什麼你對我這麼冷漠。」
「照你這麼說,負責對你好的人應該是未來的路世安,是陪你從小於到現在的那個人,不是我,」小路世安不看她,清俊的臉龐有一種禮貌的疏離,「我有我的小於。」
於錦芒嘀咕:「說的這麼曖昧,還講沒有談戀愛。」
「你學不學?」小路世安拿起課本,「再不學,我明天就請假去找道士。」
於錦芒:「……好啦好啦,我學就是了,你脾氣這麼壞,小心你的小於也不要你喔。」
小路世安置若罔聞。
於錦芒學生學死到教室熄燈,驟然的黑暗降臨讓她小聲啊了一下。
小路世安說:「沒想到你這麼大了膽子還是這麼小。」
於錦芒反駁:「你再冷嘲熱諷,就不怕我去報復大路世安?你就不管他死活了?」
「他死活關我屁事,」小路世安清醒,「好了,別叫了。」
悉悉索索,他的手磕磕碰碰,終於掏出什麼東西,啪啦,一束光柔柔地打出。
小路世安有小手電筒,打開,於錦芒怕黑,等著他鎖上前後教室門。走廊上還有燈,負責管理樓道的大爺已經拿著手電筒開始巡邏,拎著一個喇叭,反覆地播放著音頻,「已經熄燈,即將鎖樓道,請同學們離開教學樓……」
約定好放學后在教室門口等她,於錦芒走得急促,差點被門檻絆了一下,大路世安穩穩扶住她胳膊。
他的聲音只有於錦芒能聽到:「小心。」
於錦芒站穩。
大路世安就站在月光里,身體有種澄凈的透明感,彷彿透過他的身體能看到身後隱約的寂靜校園。
兩人一透明鬼出了校園,天氣很熱了,於錦芒的上學裝備從自行車換成媽媽淘汰下來的二手小電動車。她揮揮手和小路世安說再見,小路世安冷酷地回應一句:「回去弄明天今天晚自習的那幾道題,明天抽查。」
於錦芒說:「就沖你這奴役人的架勢,我可知道你當初是怎麼做大做強的了。」
小路世安騎著小電車酷酷離開,只留給她一個壞了一半的車尾燈,閃著紅色的光。
於錦芒喘一口氣,讓大路世安坐在車後座,他很輕,幾乎沒有重量。夏天晚上的風也冷,於錦芒倒穿了一件長外套,擋住膝蓋,向大路世安告狀,費解:「如果你真是我前男友的話,就你這麼個氣人的方法,我是怎麼願意和你這個禍害在一起的?」
大路世安說:「大約是想為民除害吧。」
於錦芒:「……喔。」
她騎著小電車在夏日微涼的風中快樂穿梭,聽大路世安問:「你為什麼不講,你和他未來沒在一起?」
於錦芒說:「我想說來著,他不信。」
「明天就和他說,」大路世安不容置喙,「越快越好。」
於錦芒:「喂喂喂,馬上就要高考了哎大哥,你對自己也這麼狠的嗎?萬一他傷心難過到高考失利呢?你這不是白瞎了人家一生嗎?」
大路世安說:「不會。」
於錦芒想了想:「不行,還是等高考後,再說。高考太重要了。」
大路世安說:「高考重要還是命重要?」
「你的前程也很重要,」於錦芒說,「高考只有一次,可是說不定,我們還會去你死前的其他記憶,比如大學啦,什麼的……」
大路世安閉眼:「他還可以復讀。」
於錦芒說:「不,沒必要,我不想害你。」
大路世安嘆氣:「脾氣還是這麼倔。」
於錦芒得意:「這可能是我的天性,哎嘿嘿,你知道嗎?小學時候,老師在意見書里就寫,這孩子脾氣倔,像一頭倔驢。我媽媽那段時間可喜歡拿這話逗我了,說八歲看到老,老師看人真准……」
大路世安再再嘆氣:「這種不光彩的話就不要拿出來說了。」
「不光彩嗎?」於錦芒搖頭,喜滋滋,「我覺得很有趣。」
大路世安不說話了。
現在這種情況,於錦芒自然是帶大路世安回自己家暫且睡一睡——字面意義上的睡。她弟弟於某龍念的是寄宿制初中,一周才回一次家,現在剛好趕大路世安過去睡,反正他是個鬼嘛,大家都看不到。
其實,於錦芒對這一天隱約有些記憶。
距離高考只剩下一周時間的晚上,她和媽媽狠狠吵了一架。
具體的矛盾點在於於錦芒的18歲生日——她生日是端午節,但庄素梅這天去加班了。便利店生意不好,只於家寧一個人看店,庄素梅另找了工作,在超市裡,做促銷員,也做其他的雜工。她晚上來得很晚很晚,爸爸那天又去卸貨。不要說蛋糕了,於錦芒自己煮了兩碗泡麵,和弟弟於某龍分著吃了。
而導火索在於於錦芒回家比較晚。
為什麼回家晚,於錦芒都已經忘了,只記得她一回到家,媽媽就氣急敗壞地質問她這麼晚了怎麼才回家。
那時候,心裡有氣的於錦芒回懟:「我生日時你不也是沒有回家?」
後來就吵起來了。
最後媽媽放了山東母親幾乎說的狠話——
「以後我就不管你了,行了吧?你願意幹啥就幹啥,不用喊我,不用和我說,你想咋地就咋地。」
這一次,當再聽見庄素梅氣急敗壞的質問時,於錦芒表現得格外平靜。
——「這麼晚了怎麼才回家?」
於錦芒凍得瑟瑟:「我有道題不會,去辦公室問老師了。對不起啊,媽媽,讓你擔心了,我知道錯了。」
庄素梅火氣瞬間下去,她說:「以後別這麼晚回來了,啊?晚上車多,不安全。」
於錦芒說:「好。」
「你餓不餓?」庄素梅站起來,她的捲髮已經很久沒有打理過,劣質染髮劑也逐漸變得枯黃,遮不住新長出的黑髮,裡面還夾雜著些銀白色髮絲,「想吃點啥?給你煮個面?再磕倆雞蛋?」
「不了,媽,」於錦芒說,「我困了,想早點睡,明天還得早起上課。」
庄素梅攏了攏皺皺的頭髮:「行,早點睡啊,我也該睡了。」
於錦芒看著庄素梅蹣跚往卧室里走的身影,忽然又想起,她初次考研失利、二戰時,媽媽在餐桌上冷嘲熱諷,勸她別考研了趕緊找工作干,不然讀大學都要把腦子讀傻了,路上遇到親戚也不知道叫一聲,真是讀書越多越沒用,都廢了,上個學這麼費勁,當初就不該費心費力地供她……
於錦芒沉默半晌,回了自己卧室。
大路世安安靜地跟著她。
於錦芒警惕:「幹嗎?想要辣手摧花?」
「不催花,」大路世安張開手臂,他低頭看著於錦芒說,「只是感覺,某個人現在或許需要一個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