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濃
車禍發生在於錦芒畢業后的第一個秋天。
也是他們最後一次分手之後。
其實關於分手這件事,路世安早已有預感。
只是太忙了。
與女朋友見一面、吃飯、聊天、擁抱,接吻;
和同有意向的投資者吃飯,喝酒,談事情。
急需資金的路世安選擇後者。
住過半地下室、經歷過因為錯過末班公交車只能騎單車回住處的路世安很需要錢。
曾經的路世安不在乎錢這項東西,他跟著路不群,聽爺爺講錢是萬惡之源是王八蛋,他潛意識中也不那麼在乎金錢——
但事實證明,沒有錢是萬萬不可的。
沒有金錢,就沒有辦法租一間體面的房間,沒有辦法讓自己、讓於錦芒生活得體面——
路世安是個高自尊的人。
他這一生最狼狽的時刻,就是租住在地下室、對著於錦芒說自己住在普通房間、卻被她撞見、拆穿的那天。
路世安永遠都忘不掉。
她忽然說來北京,他又驚喜又焦灼,提過帶她去酒店中住,但被拒絕了。
當於錦芒背著小書包,跟著拉著行李的路世安走到地下室后,她眼中流露出的茫然和難過,就像刀在狠狠割裂路世安的自尊。
他最不願在愛人和親人面前袒露自己的無能為力。
偏偏又只能赤,裸裸地如此剖開自己,給她看。
包括後期兩人省吃儉用租住近五環邊緣的房子,寒冷的夜裡,她的腳凍到發紅,電熱毯聊勝於無,每晚都需要熱水袋來暖腳。那種超市裡所購買的、五元一個的熱水袋質量也堪憂,擰熱水袋的塑料塞子泡久了就易斷,某天睡到半夜,塞子斷了,裂開的熱水燙傷了於錦芒的腳,也濕了兩床被褥。那天晚上倆人都是互相依靠著睡的,緊緊抱在一起,避開那一片濕漉漉的痕迹。於錦芒的腳傷了好幾天,後來起了大水泡,也是他親手挑開的,抹上一支需要五十元的燙傷膏,是濃郁的芝麻香油氣味。
於錦芒小聲說:「可以買好多肉呢。」
路世安低低應一聲,低頭繼續擦藥。
那些點點滴滴,他都記得,都記得清清楚楚。
那都是他拚命賺錢、努力加班,想要往上走的驅動力。
路世安不想再過那樣窘迫又難堪的生活,不想再和她一起連吃肉都要計算著價錢,不想讓她大冬天凍到手腳都發紅髮癢。
他自己也不肯再吃那樣的苦,不想再去面對各種殺也殺不死、殺不盡的蟲子,不想再被床蟲吸血,不想再反覆搜如何消滅蟑螂,不想再一次又一次地搬家、擔心房間通不過消防檢查,擔心半夜裡會被房東打電話要求搬離……
錢是好東西。
它能給予路世安自尊,也能撫平他所遇到的所有痛苦。
所以,從於錦芒成功考上研之後,他的重心徹底轉向於事業。
很簡單。
於錦芒要上學讀書,自然不可能天天和他住在一起;路世安也冷靜,他如今和於錦芒的生活步調已經徹底不一致,學歷上已經拉開差距,唯一能再保持「平衡」的好辦法,就是他能有一份薪酬優渥的好工作。
所以,在很多次,約會和工作的取捨中,路世安都選擇了後者。
一次又一次地取消和於錦芒的見面計劃。
一次又一次地告訴她,再等一等,等我忙過這段時間。
「我都不知道你為什麼永遠都在忙,永遠……」於錦芒攤開手,「路世安,不僅僅是我感覺我對你沒有愛了,你對我也早就沒有什麼愛了吧。」
她剛剛拉上裙子,是條漂亮、乾淨的綠色裙子,普通的滌綸材質,是他們在北京住在一起的第一年買的——那一年她過生日,路世安只送了她這條連衣裙,售價僅一百二十元,購置於一個普通商品城,她很愛惜,穿了這麼多年,仍舊整潔。
路世安說過幾次,也給她買過好幾次新裙子,價格昂貴的,高奢品牌的,真絲的,綢緞的,偏偏她只愛這一件。
路世安揉著眼:「小芒果。」
「別叫小芒果,」於錦芒說,「我有名字,以前我們倆一起去選的,於錦芒。」
路世安放緩語調:「別在這時候鬧脾氣,好嗎?」
「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在鬧脾氣,為什麼不願意承認呢?」於錦芒說,「你根本就不愛我,承認吧。」
「還說不是鬧脾氣?」路世安湊過去,低聲,「你還有沒有良心?嗯?我過去那樣對你,難道還不算愛你?」
「那是過去,現在不是了,」於錦芒說,「別打岔,你知道,我們現在到底是在為什麼吵架。」
「我以為你能理解,」路世安皺眉,他不知為何事態會向這個方向發展,明明,在兩分鐘前,他們還在抵死纏,綿,他想了想,放緩聲音,也不穿衣服,赤著上身,走到她面前,單膝蹲著,抬手,觸著她臉頰,「小芒果,等過了這一陣。」
「等,等,等,你一直都在讓我等,」於錦芒看著他,她的相貌其實一直沒有太大的改變,相較於高中時刻,體重恆定,頭髮長短恆定,就連現在傷心的表情,也同曾經一模一樣,她聲音哽咽,「你知道嗎,路世安。三年前,因為上司一句話,你的飯只吃一半就急著回公司,讓我一個人坐車回去,那時候你也說,讓我等等。」
路世安鬆開觸碰她臉頰的手,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
他說:「我記得說過,那時候是關鍵時刻。」
「是,那時候你們新項目準備上市,我知道很關鍵,」於錦芒說,「所以我那時候很理解,並支持你,我那天晚上還買了湯去你公司看望你。」
路世安不言語。
「如果只有一次,兩次,或者十次、二十次、五十次,都可以,」於錦芒說,「但我等了你三年,三年又三年,無數次,我每次給你打電話,或者發消息,十次裡面有九次都得不到及時的回應。有些時候,甚至等我連續發多次消息后,你才會紆尊降貴地回我一次。」
路世安沉默半晌,說:「大約是我太累了……不,我也有錯。有時候,我看一眼,想著等下回你——過一陣就忘了,還以為已經回過你。」
於錦芒問:「你對你的上司或者投資者也這樣嗎?」
路世安不說話。
「如果現在開始,你講,你說你今後不會再因為工作而將我們生活排在後面,如果你說以後、或者,兩年後我不必再等,我也可以接受,」於錦芒看他,「你能保證嗎?你能在此刻發誓嗎?」
「你在說氣話,」路世安嘆氣,「小芒果,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是,」於錦芒說,「我們都不是小孩了。」
她靜靜看著路世安,重新、仔仔細細地看著他。
路世安在她眼中能清楚地看到自己的變化,再不是高中時單薄的模樣,他已經步入社會多年,同各色人士、各路人馬打交道。喝酒喝到胃痙攣過,也曾收拾過醉酒上司留下的殘局……
早就不是當初的那個路世安了。
但他不會後悔。
路世安沒有因自己的選擇而後悔。
現在的他能夠拿高薪,能用錢解決許多煩惱。
不過那些煩惱絕不包括眼前的於錦芒。
她是需要愛的。
她需要被路世安果斷放棄的、另一個人生的愛。
路世安已經放棄的愛。
路世安久久不能言。
他無法說謊,也無法給予她想要的承諾,他已經歷盡千辛萬苦走到如今,絕不會因為一句話而令多年經營前功盡棄。
路世安認為兩人只是暫時出現一些小分歧,這些可以解決,他們會商量出一個折衷的方案。
路世安會爭取多抽出一些時間陪她,她也會在說服下學會理解他的不易。
路世安說:「我以後會想辦法多陪你。」
「我是你的愛人,你的女朋友,不是你的任務,不是你的boss,你的工作夥伴,」於錦芒說,「什麼時候,連情侶見面,都要』想辦法了』?」
路世安揉著太陽穴:「這不是咬文嚼字的時候,小芒果,你知道我的意思。」
「你也知道我的意思,」於錦芒認真地說,「有時候,我會很想念我們剛在北京時候的生活,我們兩個人天天都能見面……」
路世安神色冷峻:「你知道我最不想提那段時間,我們過得太苦了。」
「不苦,」於錦芒搖頭,她呢喃,「那時候,是我覺得你最愛我的時刻,也是我最愛你的時候……我們倆像秋天的小鳥,擠在一起取暖——」
「我知道你一直很樂觀,但不要把那些過去的苦難也一起樂觀化了,」路世安說,「如果現在讓你再去住幾乎沒有暖氣的房子,讓你隔三差五就被蟲子嚇到尖叫——你願意?」
於錦芒說:「我願意。」
路世安說:「我不願意。」
「那好,我換一個願望,」於錦芒忽然說,「如果現在我說,我想要結婚,並且一定要今年結婚——記得我們說過的嗎?我要再秋天結婚,要秋高氣爽的好日子,我要穿漂亮的白色鑲滿鑽的婚紗——」
「現在已經九月了,來不及,」路世安習慣性地皺眉,「而且今年的話也太倉促,什麼都來不及準備。我現在還沒有房子和車子,也沒辦法去見你父母——」
「所以又要我等一等,」於錦芒輕聲,「你看,我們之間的關鍵矛盾,永遠都解決不了。」
路世安說:「我保證不會太久。」
「那是多久?」於錦芒笑,「三年?還是什麼?」
路世安略微思索:「不超過兩年。」
「若是兩年後還是這樣呢?」於錦芒說,「你知道,我一直都在等來你的一次次抱歉,一次次失望。」
路世安說:「工作傷——」
「現在的你心中的最高級是工作,」於錦芒打斷他,「是嗎?」
路世安不說話。
他臉頰肌肉微微動了一下。
於錦芒自嘲地笑了笑,她低頭,深深嘆一口氣,苦笑,似是自言自語。
「看,你心裡也清楚。」
「我在你心裏面已經沒有那麼重要了,路世安。我知道你以前愛我時候是什麼模樣,所以現在才會更傷心。」
「我們對彼此的感情都沒有那麼深了,七年了,也該癢了。」
她起身要走,路世安伸手抓她胳膊:「於錦芒——」
「我們分手吧,」於錦芒說,「這次是認真的。」
她沒有留下,路世安也沒有出去追。
他現在的情緒很不穩定,倘若出去,只會將矛盾進一步激化。
路世安閉上眼睛,好久,他想自己需要想一想,再好好想一想。
路世安並不覺得兩人真的會分手。
七年了,他們兩人之間何止只擁有愛情。
從初中就開始認識,一同經歷尷尬的青春期,一起讀書學習為同一個目標奮鬥,再後來,讀大學時候的戀愛,畢業后的互相扶持……
怎能是一個「愛情」就能夠概括的。
更何況,這不是於錦芒第一次提分手。
在高中的時候,於錦芒課上讀《神鵰俠侶》,讀到楊過給郭襄三根金針,可以擁有三個願望……
於錦芒也開開心心,用紙條做了三根金針菇,喜滋滋地遞給路世安,大方極了。
「路世安喔路世安,我給你三根金針菇,你可以用它許三個願望……」
路世安彼時正埋頭寫東西,頭也不抬:「第一個願望,你現在安靜一些,別打擾我做題。」
「……喔。」
第二個願望,在兩人交往的第一個月用上了。
倆人大吵一架,最後路世安用了紙片金針菇的願望,希望她不要再生氣。
倆人和好。
第三個願望……
七天後,路世安終於忙完手上的工作,打電話給於錦芒,約她出來見面談談。
倆人約在一家咖啡店中。
路世安先開口:「我剛買了車。」
事情得一件一件做,他終於搖到號,買了輛新車,體面,能載著她去她家提親的新車。
路世安想,她說得也對。
是該把結婚這件事提上日程。
——如果那時候他第一件做的事不是買車。
太陽很好,照得一切明光璀璨。於錦芒換了一條白裙子,漂亮的像婚紗,她心不在焉地應一聲。
「我也剛換了房子,在你新公司旁邊,」路世安斟酌著語言,說,「我想了想,往後我會減少加班時間,等你下班后,我也可以開車去接你。」
於錦芒客客氣氣:「不用了,我們已經分手了。」
路世安的手指輕輕敲著玻璃桌面,良久,他說:「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高中時候你給我的三個紙片金針菇,說有三個願望——」
「你說過了,」於錦芒說,「我們都變了,願望失效了。」
路世安不說了,他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
那就等等再講。
他想,再等一等。
路世安已經習慣了等一等。
——如果當初沒有等一等。
喝完咖啡,於錦芒想要搭公交車回住處。
路世安一定要她坐自己剛買的車,他已經察覺到倆人之間的相處時間的確少得可憐,就這麼一段路,他也想要好好同她再相處一段時間。
——如果當時沒有一定要她乘車。
於錦芒上車后話不多,她低著頭,手裡一直握著一個布包,心事重重。
——如果那時沒有選擇立刻送她走,而是和她繼續多聊一會。
路世安上了車,於錦芒坐在副駕駛。
兩人都沒有說話。
路上,有無數次開口的機會,路世安都因她冷淡的神色、因自己那倔強的自尊心和好勝心而選擇沉默。
——如果當時他說出口,如果那時沒有這高傲的自尊。
再過一個紅綠燈,再轉彎,就是她的家。
綠燈時間還剩下五秒倒計時,道路長且寬闊,路世安開車經驗少,選擇不過去,暫時停在路邊。
他一直遵守交通規則,追求穩妥。
——如果那時候沒有因為猶豫而耽誤綠燈時間。
紅燈時間長,安靜等路燈時,路世安看著身側的於錦芒。
她還在低頭,手裡一直拿著那個布包。
車停下后,抬頭看他,視線同他相接觸,又雙雙齊齊飛快移開。
——如果那時開口問她。
彼時的路世安選擇沉默。
紅燈在倒計時。
十。
九。
八。
七。
六。
五。
四。
三。
二。
一。
紅燈轉綠,一路暢通。
路世安發動車子,平穩地向前行馳。
行到十字路道路中央,右忽有一輛失控的、加大馬力的帕加尼,用力撞向路世安的車。
……
如果當時知道——
等紅綠燈時兩人下意識雙雙齊齊移開的那一次對視,是他們的最後一眼。
於錦芒沒來得及說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