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時間是把刻刀,攥不住它的人,只能被它潦草打磨;能攥緊它的人,就能讓它悉心雕琢。
成長期的少女用不著一年半載,她一天就能一個樣。
方岳時隔一月再見到陳兮,是在中考結束的當晚。方老闆把陳兮從新洛鎮接回來,車到地庫時他給方岳打電話。
「崽,你現在人在哪?在不在家?」
「在家。」
「那你趕緊到地下車庫,兩部電梯都壞了,你下來幫忙把兮兮的行李搬上去,趕緊的啊,我們就在電梯門口。」
方岳剛洗過澡,出浴室接電話的時候他還在擦頭。掛斷電話,方岳隨手再抹了兩下頭髮,把毛巾掛回衛生間,他穿上外出的拖鞋就出門了。
方家所在這層是這棟樓唯一的複式戶型樓層,位於二十八樓,是次頂樓,其餘樓層的房子都是平層。地下車庫在負二層,方岳走了三十層樓梯才到地庫。
從樓梯間拐彎出來,地庫電梯口站著的小少女自然而然闖入了他的視線。
她穿著米白色短袖T恤,淡藍色直筒牛仔長褲,一根黑色皮帶勒著細細的腰肢,馬尾辮扎得松,耳邊垂落幾綹碎發,明亮燈光下,她完整露出的臉蛋帶點圓潤潤,蜜唇翹鼻之上是一雙亮閃明眸。
「嗨,方叔去找物業了。」陳兮見到方岳,落落大方先跟人打招呼。
方岳就偏了下頭,視線在虛空停留一瞬,然後才轉回來,如常地目視前方。
方家的停車位遠離電梯口,之前方老闆把車開到電梯口附近,先把行李搬過來,一來才知道電梯都壞了。一部電梯壞的早,已經圍住護欄並貼了維修告示,另一部電梯卡在中間樓層遲遲不動,後來乾脆出現了故障警報。
有兩個住戶也在等電梯,見狀罵罵咧咧,指責物業尸位素餐,只有年底催繳物業費的時候才積極。
方老闆給方岳打完電話,加入到住戶聲討物業的隊伍中。這棟樓電梯三天兩頭壞,物業找人維修倒也積極,只是從來沒真正修好過,電梯最多穩當半個月就又要壞。
三人幾句話一聊來了勁,氣勢洶洶決定去物業處當面質問,順路再召集一些住戶朋友,人多力量大。方老闆走前把車上剩餘的行李都搬了過來,叮囑陳兮說:「等你大哥下來啊,跟他說聲我去趟物業。」
「他說物業不干事,他要去搖人一塊兒投訴,讓我們先回家。」陳兮把方老闆的去處交代清楚。
方岳聽到「搖人」兩個字,忍不住看了眼照搬原話搬得順順溜溜的陳兮。
「……知道了。」他剋制地應了聲,終於又看向地面的行李堆。
陳兮雖然才返校一個月,但又住宿又學習,東西必定不會少。這趟徹底清空了學校里的東西,帶回來一箱衣物,一袋子零碎物品和兩布袋的書本試卷,一床棉被和一床墊被都裝在一個大包里,被子是方奶奶給陳兮準備的,她說五月氣溫多變,降溫就蓋嚴實,天熱就把墊被掀了躺涼席,所以另外還有一張只能卷不能折的涼席。
現在電梯壞了,要徒步把所有東西背上樓。方岳上前,拎起行李箱、棉被包和兩布袋書,「剩下的你自己來。」
「你會不會太重?」陳兮說,「書還是我來拎吧。」
「不用。」方岳轉身進樓梯間。
陳兮抱起涼席,再拎上那袋零碎雜物,跟著方岳去走樓梯。
樓梯空空蕩蕩有迴音,負一樓是儲藏室,樓道燈沒亮,轉到一樓時光線充足,一樓處敞開的玻璃門外就是個小花園,夏夜清風徐徐,空氣帶著淡淡青草香。
陳兮落後方岳一層樓梯,方岳高高在上,她慢吞吞地數著腳下。這一個月他們幾乎每天有聯繫,小群里消息沒有斷過,只不過當中最活躍的是潘大洲,她和方岳的交流,基本就是「那題不對」,「五題你再發一遍」,「這裡可以簡化」等等,公式化的語氣和內容。
走到六樓,陳兮開始氣喘吁吁。這幾層樓道門都關著,密閉環境有點缺氧,陳兮不由仰頭看上方。
樓道燈都不亮,只有牆角的應急小燈昏暗照明,視物只能看個大概,根本看不清對方的臉。但方岳顯然還沒有喘氣,他體力可真好。
陳兮吃力地往上爬,又上了一個樓層,她抱著涼席視線受阻,腳下絆到了堆放在樓道的雜物。
磕撞的聲音一響,方岳停住腳步向下看,離他遠遠的下面一層,一團人影剛剛站穩。
方岳站著沒動,陳兮見方岳沒走,她也就原地不動,等著方岳先動。
沉默蔓延了一會兒,方岳終於開口:「走不動了?」
「啊?不是啊。」她在等他先行。
方岳望著這十級台階,頓了頓說:「上來。」
「……怎麼了?」
「上來,」方岳說,「涼席給我。」
「不用不用,你沒手拿了,這又不重。」陳兮很識相。
「別磨蹭,上來。」方岳又催一遍。
陳兮還是聽話地走了上去,十級台階距離漸漸縮短,最後陳兮在方岳面前站定。
六月天本來就已經有了暑熱,方岳比她高許多,密不透風的樓梯間里,陳兮明顯感覺對面胸膛散發著一股猛烈的滾燙熱氣。
方岳解著涼席系帶,餘光看到陳兮小小退後一步。系帶打了死結,他解了幾下失去耐性,乾脆一把扯斷帶子,彎身把涼席重新綁在棉被包的提手上,然後拎起東西一言不發繼續上樓。
兩人前後腳到達家裡,陳兮額角流著汗,感覺缺氧到窒息,扶著腰半句話都說不出來。方岳沒怎麼氣喘,但汗濕了前胸後背,勁瘦的手臂比平常更顯青筋紋路。
方茉一直在房間玩電腦,剛剛才下樓拿冰激凌吃,看到大汗淋漓的兩人,她驚呆了。
「你們幹嗎去了?」
陳兮氣若遊絲、斷斷續續地回答:「電梯壞了,爬樓梯……」
方茉打量兩人和一堆行李,不可思議:「那你這些行李不能先放我爸車上,等電梯好了再搬?」
陳兮和方岳齊齊一僵。
「啊……」陳兮頓悟,她先前只顧專心看方老闆他們義憤填膺,看得她都有點熱血沸騰,想跟過去繼續了解後續,一時就沒想到他們大可以晚點再搬行李。
方茉不忍心打擊陳兮,但她對方岳可以盡情嘲笑,「方岳,今天人家要中考,用腦過度可以理解,你一個大學霸保送生,今天幹嗎去了?哈哈哈哈哈——」
方岳冷冷瞥一眼方茉,懶得理她,他徑自上樓。
方茉叫他:「你幹嗎,東西搬一半就當甩手掌柜嗎?不就幹個蠢事兒被我嘲笑兩句嗎,你得習慣,說不定你以後就這麼蠢下去了哈哈哈哈哈——」
陳兮連笑的力氣都沒有,這一晚運動過度,她睡得格外沉,連第二天五點鐘的生物鐘都推遲了,直到隔壁有動靜她才醒。
假期七點鐘,方岳又去晨跑了,他可真有毅力。
事實上,方岳和陳兮是沒有完整的暑假的。
其他人中高考後狂歡,喜迎最長暑假,荷川的前四所重高則要在假期進行分班考,分班考之後會立馬安排補課。
荷川八中的分班考在七月初,方岳和陳兮有二十多天的複習時間,這種考試難度遠勝中考,因為能考進荷川八中的學生,沒有一個是學渣。
方岳生活作息規律,在校完成作業向來一絲不苟,但他平常也不會給自己增加太多學習壓力,刷題之餘會經常外出,運動或者遊戲不一。
他學習自主,家裡人從不管,他也不會多說。這次方岳問家裡要了一筆錢,方老闆二話不說就給了他。過了幾天,方茉也問家裡要錢,方老闆覺得她太能花,難免說她幾句,方茉不樂意:「前兩天方岳問你要你怎麼問都不問就給!」
「那我現在就問!」方老闆問方岳,「你說,你前兩天要錢幹什麼?」
方岳夾著菜回答:「補課。」
「補課,聽到沒有!」
「你信他個鬼,他暑假補課?他還用補課?」方茉信他才怪。
「對啊,你補什麼課?」方老闆回過神。
方岳淡淡道:「下個月分班考,補課提前準備。」
「這麼嚴重?你要補課的話,那兮兮要不要?」方老闆問。
幾人一齊看向飯桌另一邊。
陳兮正吃飯,聞言她從大碗里抬起腦袋,邊咀嚼邊思忖:「我也要?」
於是,方岳第二天的補課又捎帶了一個人。
潘大洲中考闖關順利,終於如願以償考上八中,他跟方岳一起參加了老師的補課小班,這回又多加一個陳兮。
潘大洲一開始見到陳兮很興奮,過了兩天,他整個人就蔫了吧唧,跟缺水的葉子似的,他很不解:「陳兮是來幹啥的,她為什麼要來?她閑著沒事來打擊我的嗎?你們學霸這樣有意思嗎?還有你也是,你何必呢,你的平常心呢?你說你要是不來補課,陳兮肯定也就不會來了,你們倆是鬧好玩是吧?」
方岳把潘大洲垂在桌上的腦袋掰開,抽出被他壓住的卷子,折起收進書包后,他單肩背上包,給了潘大洲後腦勺一記:「走了!」
補課路上三人同路,方岳和陳兮永遠相隔不遠不近,潘大洲只會嘰里呱啦。
同進同出十天後,荷川八中迎來分班考,三天之後分班結果出來。
荷川八中歷年開設十三個班級,其中一二班是競賽班,三四班是實驗班,餘下九個是普通班。
分班考不排名,考試成績不對外公布,陳兮和方岳都進入了一班,潘大洲進入五班。
潘大洲對自己的成績有點失望,但一想到他後面不用補課,剩下有滿滿當當的暑假,他就又樂了。
荷川八中的暑期補課,只限競賽班和實驗班這四個班級。於是從七月上旬這天開始,同進同出的人,變成了方岳和陳兮兩人。
八中補課時間較為寬鬆,早晨八點到校,下午四點半放學。因為早晚高峰少了不少學生,公交車空間有了寬餘,陳兮和方岳時常能佔到座位。
這天很不幸,放學時剩餘兩張空位相鄰,方岳先一步上車,看到空位就坐了進去,陳兮后一步上車,盯著空位看了看,她很自覺地去拉吊環。
過了幾分鐘,方岳把書包擱到隔壁沒人坐的位置,偏頭看著窗外景色急速掠過。
半個多小時后兩人到家,卻見大門敞著,方老闆急匆匆從客廳出來,一見他們就說:「欸,你們回來的正好,趕緊的,方茉離家出走了,你們趕緊一塊兒找找去,想想她可能去哪兒!」
方岳皺眉:「怎麼回事?」
方老闆訕訕:「你媽那不是前幾天旅遊回來了,她說要離婚,然後今天方茉知道這事兒了,她就跑了。」
方茉是帶著行李跑的,方老闆不確定她具體離家多久,他也是才發現方茉給他們撂了狠話,卧室里也少了她的行李。
「咱們分頭去找,阿岳你去問問你姐的朋友,你帶上兮兮一塊兒去,路上看著點兒她,別你姐沒找到還把兮兮弄丟了。」方老闆火急火燎操碎了心,「還有兮兮,萬一你們找到方茉了,你拉著點兒她,別讓她對你大哥動手,她脾氣大,下手沒個輕重。」
陳兮也擔心,順著方老闆的話就說:「你放心,我一定拉著她不讓她對大哥動手!」
陳兮見方岳看向她,不由催他:「走吧,你知道她有哪些朋友嗎?」
方岳這才領著陳兮下樓,兩人這一找,就找到了「荒山野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