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 42 章
轉眼到了一月,南灣只是早晚有點冷,京市卻已經寒風刺骨,需要穿上厚厚的羽絨服了。
T大六教二層,建築設計這門課上完了最後一節,劉平塘教授慢條斯理地擦掉黑板上的考試重點提示,然後在桌邊磕了磕黑板擦上的粉筆灰:「考試還是以理論知識為主,只要認真準備,都沒問題,教務處今年定的考試時間門是十四號,還有十天的時間門,你們加油吧。」
教室里頓時哀嚎聲一片——
「老師,我們要考六門啊,只有十天。」
「老師再給點提示吧,求你了,真的複習不完啊!」
「老師題出簡單一點吧,孫教授那邊都夠難了,也是都要背,腦子不夠用了。」
「蒼天啊,這十天不用睡了。」
「這重點划的,瑞思拜了。」
「老師要不開卷考吧,以後這些知識不都能隨手查到嗎,沒有背的必要啊。」
......
劉平塘當了十多年的教授,見過無數學生,已經不會被這種不走心的哀嚎打動了。
他深知,底下嚎的再真情實感,等考試出來,還是有大把的天才能拿滿績點。
劉平塘揮了揮手:「好了下課吧,這段時間門遇到不會的問題可以微信我,其他事情就不要找我了。」
大家只好垂頭喪氣的從教室離開。
劉平塘沒著急走,他有個好習慣,每次上完課都會用抹布擦一遍桌子,不把活留給學校雇的阿姨。
薛凜見沒什麼人了,起身朝劉平塘走過去。
他神色有些疲憊,為了儘快追上父親的步伐,抗住建二代的壓力,他不得不在大一時就跟著老師做項目。
本就繁雜的學習任務已經佔據了一部分精力,再加上實習,他感覺自己已經運轉到了極限。
但他不敢停下來,一旦輕鬆了,他就會忍不住想她,想那種空虛無力,和失去掌控的焦躁。
薛凜剛要開口。
劉平塘搭眼看了看他,笑道:「薛凜啊,你就不用說什麼了吧,你很難考不好。」
劉平塘跟薛盛衛是好朋友,同在建築圈,又都有一定地位,平時來往不少。
上半學期薛凜的成績有目共睹,大家都說他是遺傳天賦。
薛凜卻沒因他的誇獎稍顯輕鬆,他抬眼,認真道:「老師,我可以辦緩考嗎?」
劉平塘手上動作一停,皺眉道:「你說什麼?」
薛凜:「十四號我有事。」
劉平塘有些氣了:「上學期間門,考試周你有什麼事?哪兒來的事!」
薛凜眼瞼一垂,卻不肯退讓:「真的有事,老師能讓我緩考嗎,我保證會考得好。」
劉平塘:「你知道緩考申請流程嗎?你要寫清具體事項,你是生病,還是其他考試衝突,你以為你想緩考隨隨便便就能批嗎?你家要是真出了事,你爸怎麼不跟我說?」
薛凜喉結一滾:「我家沒事,是我有私事要飛去南灣一趟。」
劉平塘:「那你現在去,考試之前回來。」
薛凜:「不行,十四號當天,我要在南灣。」
劉平塘:「......」
劉平塘沉著臉,嚴肅道:「不是我不讓你緩考,你的私事教務處不會審批,你自己調整。」
薛凜似乎早就料到事情沒那麼順利,他平靜道:「那我就只能明年重修了。」
劉平塘背著手,用不可思議的眼光看著薛凜:「你要掛科?你沒事吧薛凜!你這麼好的成績,這麼優越的起點,你要掛科?你知不知道掛科是記錄在檔案里的,你將來留學,保研,全都有影響!」
薛凜面色如常,不為所動:「我知道。」
劉平塘:「你真的瘋了,我不跟你說,我給你爸打電話去!」
劉平塘怒氣沖沖地走了。
薛凜在零星幾個同學驚訝的目光下,默然地看了眼手機上顯示的日期。
劉平塘給他爸打電話也沒用,他執意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他。
十四號,是魏惜的生日。
她忘了他的生日沒關係,他不會忘了她的。
他曾經想送她三十多萬一條的項鏈,以為那足夠表達自己的喜歡,可後來他明白,不管是她落魄時,還是現在重回富貴,這種禮物都不能打動她。
薛凜左思右想,也只能像她一樣,親自動手做,至少能讓她明白,這次他真的用心了。
他想,女孩子總要收次來自男朋友的花的。
以前他沒給她,現在都會補給她。
可鮮花的保質期實在是太短暫了,沒有幾天就謝了。
這遠遠不夠,他希望他的東西,可以長久地存留在她那裡,就像那座應縣木塔一樣,只要她一看到,就能想起他。
他買了幾簇落日珊瑚,輕撫了下嬌艷的花瓣,便開始動手壓花。
這花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心意那夜,綻放在他面前的。
那個深夜,小花園裡,只有那簇驕傲著揚起頭的落日珊瑚聽到了他的心聲。
他覺得很有意義,從各種方面來說,這花都能準確地表達他的心意。
起初薛凜沒有經驗,放著乾燥的花最後都蔫了,壞了,他只好一遍遍試,乾燥劑,高溫炙烤,日晒風乾,什麼方法都試過了,甚至還跑去DIY手工店請教了店裡的師傅,最後才勉強做出能保持花瓣美麗和顏色的標本。
他將徹底乾燥的花瓣和花枝拼成畫,壓在玻璃相框里,又用金屬鑲了邊。
他甚至還在底座裝了小燈泡,所有的線路都是他自己纏的,只要撥動開關,檸檬黃的燈泡亮起,就會照亮常開不敗的落日珊瑚。
斷斷續續,整個禮物做了近一個月,完成後還怕不保險,他又做了一個備用。
兩個壓花相框長得幾乎一樣,他想,送給她一個,自己留一個,也挺好。
這天南灣是個大晴天,正午的溫度幾乎要達到二十度,很多人早上帶的棉衣都成了雞肋,課一上完,就趕回宿舍換衣服去了。
魏惜也穿多了,但她懶得來回跑,只是將毛衣的袖子拉的很高,勉強湊合著。
南灣大學學者聯合會的會長是位馬來西亞華裔,漢語說的很流利,他提議:「咱們新年舞會就定在十四號怎麼樣,正好ddl都結束了,輕鬆一下,如果沒問題我就去跟學校申請場地了。」
「可以。」
「十四號我沒事。」
「我一月底可能要考次GRE,不過問題不大,休息一天也沒事。」
「行啊,正好跟我的旅遊計劃不衝突。」
......
會議室里沒人提反對意見,會長看向魏惜:「魏惜,你呢?」
魏惜是內務部今年剛加入的部委,平時也就負責官方網站的運營,她的任務最輕,佔得時間門最少,來參加這個團體,不過是為了認識些學長學姐,儘快了解學校。
魏惜抬起頭,懵了一下,才輕飄飄道:「我都行啊。」
她甚至一時沒想起來,那天是自己的生日。
會長:「好,就這麼定了。」
十四號那天凌晨,魏惜正在房間門裡試參加舞會的裙子,卻突然收到阮禛,媽媽和魏純宇的簡訊。
她看了一眼才知道,原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長大之後,好像再也不期待過生日了,但有人記得還是很幸福的。
她笑著給他們回復了,還說今天要參加新年舞會,一會兒得早點休息。
魏惜挑好一條漸變色星空藍長裙,裙擺很飄逸蓬鬆,系帶下擺墜著花瓣樣的小流蘇,上身顏色很淺,接近於白,腰側的布料很薄,幾乎半透明,能看到細瘦曼妙的腰線。
肩帶則是細細的兩條,前方勾勒出姣好的挺翹,後面露出纖細白皙的蝴蝶骨,多一絲缺陷都穿不出它的美,恰好她的身材很完美。
上床之前,魏惜看了眼窗外,發現南灣颳起風,下了大雨,雨水砸在窗戶上,將霓虹燈沖刷得支離破碎。
這個季節分明是旱季,怎麼會下這麼大的雨呢?
看來又有不少航班要延誤了。
魏惜關了燈,縮進被窩裡,電熱毯傳來舒適的溫度,她很快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會長發來消息,說今晚的舞會看天氣情況再定是否取消。
大雨時歇時停,一口氣下到了太陽落山。
聽說航班因此取消了不少,很多人都堵在機場里,造成了小範圍的騷亂。
不過好在雨停風止,停靠的飛機正在按序起飛。
會長說:「可以開了,大家記得多穿點,外面冷。」
於是魏惜在長裙外加了件大衣。
舞會在新匯文娛中心舉辦,時間門是晚六點到九點,提供精美甜品小吃,各類酒品,幾首曲子都是魏惜熟悉的,舞步也很簡單,她不至於露怯。
當晚,她幾乎沒什麼時間門吃東西,來邀請她跳舞的男生很多,她都沒有拒絕。
忙了一學期,她也想放鬆下,不管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上的。
不抗拒別人的殷勤,就是第一步。
九點多,魏惜已經跳得很累了,腳踝都酸了,舞會終於結束。
她喝了不少雞尾酒,精神有些亢奮和眩暈,但不到醉的程度,於是她披上大衣,準備回宿舍。
聯合會裡有很多紳士,提出天晚了,大家都喝了酒,男生要送女生回去。
沒人會拒絕。
會長主動肩負起送魏惜回宿舍的重任。
今天一整天都過得很愉快,喝了酒的魏惜面色紅潤,眼含秋水,在夜色和雨霧的籠罩下,格外迷人。
會長凝視著她,總是忍不住靠近。
可每當他的手快要貼上她的腰時,魏惜就像酒醒了般,不動聲色地拉開距離。
於是,他們雖然說說笑笑,一路往宿舍區走,卻始終保持著同事的疏離。
魏惜一手拎著裙擺,一手攏緊大衣,抬眼看到了熟悉的紅牆,還有玻璃大廳外,一層層的台階。
台階旁邊就是修剪整齊的綠化帶,綠化帶里有燈光,可以照亮石板路。
魏惜剛想對會長說,送到這裡就可以了,但目光落到台階上,卻發現一個熟悉的人。
她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
現在正值內地大學考試周,他遠在京市,怎麼可能出現在這裡。
薛凜穿著長袖黑襯衫,襯衫已經被打濕了,不知是汗水還是雨水。
他頭髮有些長了,但不至於遮住眼睛,漆黑濡濕的髮絲襯的那張臉有種失溫的蒼白。
魏惜下意識揪住領口,用力攥了攥。
酒精衝擊著她的大腦,她一遍遍自問,眼前到底是不是幻覺。
薛凜瞥了她身邊的會長一眼,眼瞼微顫,邁步朝她走過來。
他一節節走下台階,靴子踩在石板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自下而上的視角,讓他的雙腿顯得格外修長,比例無比優越。
他手裡拿著什麼東西,天色太暗還看不清,他手腕動了動,將那東西用手臂擋起來。
魏惜覺得他走下來的每一步,都帶著莫大的壓迫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明明已經和他兩不相欠,在任何場合遇到,都該昂首挺胸,但不知為什麼,此刻卻無法抑制的心虛。
或許是因為她身上飄散的酒氣,或許因為今天的盛裝打扮,或許因為有會長在身邊。
薛凜透過她掐住的大衣縫隙,看到她裡面布料少的可憐的舞裙,瞳孔不由縮了縮。
但他還是很快挪開了目光,不進行更深層次的聯想。
他走到魏惜面前,霧蒙蒙的眼睛望向她微醺的眸,語氣和緩道:「沒想到今天會下大雨,航班取消了很多,我不得不先飛深市,再坐車趕過來。」
「到南灣的時候,我給你發了很多信息,但你都沒回,我只好問了別人,在宿舍門口等,本來以為可能等不到你了,你就回來了。」
「魏惜,幸好沒過十二點,還來得及,祝你生日快樂。」
他小心的將壓花相框拿出來,遞到魏惜眼前,喉結滾動一下,才說:「不知道送什麼你才會喜歡,想你應該什麼都不缺,於是就動手做了這個,其實沒多少錢,但當個床頭燈還是挺好的。」
說著,薛凜撥動開關,小燈泡亮了起來,芍藥花瓣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嬌艷,楚楚動人。
魏惜覺得自己真是喝多了,喝的腳步虛浮,心臟狂跳,好像血液都開始逆流了。
她又嗅到他身上清冽的單樅氣息,那股壓過雨腥氣的,強勢的味道。
薛凜輕笑,目光格外溫柔脆弱:「你喜歡大海,正巧這花叫做落日珊瑚,總歸是珊瑚,你應該不討厭,而且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
他一句話沒說完,魏惜就硬聲打斷:「我喜歡的是海里的珊瑚,不是陸地上的珊瑚,薛凜,你根本不了解我,也不知道我想要什麼。」
她其實有點慌。
酒精讓她的演技和防備都開始降低,她怕她在薛凜面前控制不住情緒,怕自己露怯,怕自己狼狽,怕自己成為揮揮手就可以召回的廉價貨色。
她知道自己沒辦法放下那些陰影,所以他們不可能再有什麼關係,一旦靠近,她的應激反應就會發作,她會無底線的傷害挖苦諷刺薛凜,一遍遍地提起舊事,重翻舊賬。
她無法面對,也接受不了那樣錙銖必較,咄咄逼人的自己。
薛凜睫毛垂下,嘴唇動了動,艱難低聲道:「我在努力了解你,感受你了。」他輕輕拂過玻璃框內的花瓣,想要展示給魏惜看,「送你這個不僅僅是因為名字,其實它......」
「我說了讓你不要打擾我的生活!」
魏惜情緒激動,想將那蠱惑人心的禮物從眼前揮開,她怕再看下去,自己也會被那嬌艷的,生機勃勃的花瓣迷惑,說些不受控的話。
可她沒料到,薛凜只是輕輕托著,並未攥緊,而她大力揮動之下,打到薛凜的手臂,相框飛了出去。
原本包了金屬邊框的相框很結實,但偏偏這裡是台階,台階有尖角,相框上的薄玻璃正好砸到尖角上,在重力的作用下,傳來不堪重負的「咔嚓」聲。
那一瞬間門,空氣變得格外安靜,連綠化帶里的燈都暗淡了幾分。
相框的燈光滅了,玻璃開裂,壓好的花瓣標本掉在台階下的積水裡,彷彿一灘垃圾。
魏惜覺得自己一瞬間門清醒了,彷彿被巨鐘敲響,彷彿被雷鳴灌頂。
她錯愕著,連手指都不會動了。
薛凜緊抿著唇,目光落在台階尖角,那一瞬間門,心臟好像被挖空了一塊。
風從裡面灌進去,將傷口更深的撕裂開。
片刻的耳鳴失神后,他的意識緩緩回籠,帶著看不見的傷口。
就在這時,聯合會會長打破了平靜。
他慢慢走到魏惜身邊,左手攬住魏惜的肩膀,右手去拉魏惜冰涼的,僵硬的手指。
「惜,今天舞會你說可以跟我試試,是認真的嗎,如果是,我就有義務幫你趕走打擾者了。」
魏惜的手指抽動一下,下意識想從會長手裡抽出來,但卻被他強硬地拉住了。
她沒說過試試那種話,也不喜歡會長貼得這麼近,但這確實是能儘快擺脫薛凜的方法。
魏惜硬挺著不適,沒有作聲。
會長有些得意地笑看薛凜,皮鞋一掃,踢開碎裂在地的相框殘片,彷彿踢走擾人的垃圾:「抱歉啊,怕玻璃划傷別的學生。」
薛凜目光冷冽地盯著他。
會長悠然嘆了口氣:「你做這一切確實挺讓人感動的,但對一個不愛你的人來說,沒有意義只是困擾,今天不送惜回來,我還不知道她有這種麻煩。」
魏惜眼瞼抖了抖,故意不去看薛凜的眼神。
她知道她一看,就會丟盔卸甲,落荒而逃。
會長又低頭,深情款款地對魏惜說:「惜,他說他給你發了很多信息,我聽著很吃醋,可以冒犯的求你為我刪了他嗎?」
魏惜很半天才理解他說的話,身體里有種無形的力量抵抗,但她硬是克制著那股力量,緩緩從兜里摸出手機,僵硬地抬起來:「好,會長。」
她再叫人會長,叫的卻不是他了。
一切都會變的,到了大學,會有新的會長,很多很多會長,每個人輪番在講台上侃侃而談,再沒有哪個人會佻達隨性的輕捻指尖,只說句「選我吧」就能贏得一呼百應。
明明現在已經不下雨了,但魏惜卻覺得大雨把她淋濕,她的頭髮是濕的,衣服是濕的,眼睛也是濕的。
「別演了。」薛凜的聲音好像從山谷里傳來,好聽,卻帶著死一樣的沉寂清冷。
他面無表情地聽了那位會長的話,終於忍不住冷嗤一聲:「你要是長得稍微有點競爭力,也不至於這麼假。」
他一眼就看出來,兩人根本不是那種關係,魏惜的僵硬,沉默,不自然,都代表著排斥和隱忍。
會長的臉色一瞬間門變得鐵青,他眉頭倒豎,挺起胸膛,在酒精的慫恿下躍躍欲試,但被夜風一吹,對上薛凜沉到淵底的眸色,他突然又清醒了。
他咽了咽唾沫,端詳薛凜的身高,不動聲色地往後挪了挪。
不至於,不至於為個有點動心的女人傷個好歹的。
薛凜看他慫了,覺得很可笑,不光是面前的戲可笑,他自己也可笑。
人都說出門時諸事不順,那就是天意在告誡你不要出去。
可他偏要逆天而行,不遠千里趕到南灣,看這一幕滑稽戲劇。
薛凜閉了閉眼,手指虛虛垂著,輕嘆口氣:「魏惜,別這樣,別因為我強迫自己做不願意的事,你不想見我,我不會逼你了。」
他不知道,原來他已經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為了甩開他,她不惜跟人表演濃情蜜意。
她那麼清高驕傲的人,被迫做戲的樣子看的人難受。
他不忍心了。
薛凜緩緩讓開她,頓了幾秒,才邁步向校門口的方向走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他一身黑的穿著很容易隱匿在夜色里,只有地面的水窪留下他來過的痕迹。
那股單樅氣息徹底消散了,夜間門溫度直降,冷的人發抖。
魏惜背對著他,始終沒有回過頭,她的目光落在碎裂的相框上,心想,沾了水的標本,再也救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