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啪嗒。」
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發出了清脆的擊石聲。
元笑猛地睜開了雙眼。
他知自己快死了,所剩時間不多,便瞬間翻身而起,要向元無憂復命。
在低頭復命之前,他看了元無憂一眼。
恰好和元無憂四目相對。
往日,他一直都會避免這樣的眼神接觸。因為會令她感到不悅。他不喜歡惹她生氣。
可唯有今日,他極認真地望了她一眼。她驕傲的眸子,她倔強的臉,她的額發自鬢邊垂下的幾分柔和,他全都記得很清楚。可是,他還是極其認真地又看了她一眼,將腦中的印象更新到了最新。
黃泉路上,他腦中的便就是這最後的一眼了吧。
在惹怒她之前,他低下頭去,跪下身子復命。
「小姐,陳小姐已歸。」
也就是這時,他忽然意識到了不對。
他……沒有瀕死的感覺。
他的心臟還穩固地在他的胸膛中跳動著。他的頭有些發昏,彷彿腦漿和腦殼並沒有緊密結合。但這多半只是因為精神才剛剛回到身體。
……他沒有死。
為什麼?
精神被殺,應當會很快消散。人亦會死亡。
怎麼會……
元笑想不清楚,卻不敢在元無憂面前多說什麼,仍低著頭。
如果他還活著,那麼,可能武澎也……
他的內心猛地一輕。
縱使已經在戰場上見到過無數次的生死別離,他仍無法泰然接受任何一個同袍的離開。
元無憂沒理他,看著尤夫人和陳婉清。
見女兒久違地睜開了雙眼,尤夫人喜極而泣,激動得一個勁兒掉眼淚。
陳婉清被人扶了起來,靠坐在床上。尤夫人不甚憐惜地看著她,伸手抹去了她臉頰上的眼淚,心疼道:「這孩子,怎麼也哭了呀?嚇壞了吧,我的心肝。真是嚇壞了。」
陳婉清仍有些呆愣。聽了這話,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臉頰,才發現自己臉上真有眼淚。
這是因為……因為她這才回到了現實。
因為驟然回到了現實,她太激動了,所以才會落淚。
一定是因為這樣。
怎麼可能是其他的原因?
用排除法也知道,根本沒有其他的可能。
她說服了自己。
她熟練地做出了乖乖女兒的姿態,就著臉頰上的眼淚,一個哀婉柔弱的眼神,哭泣道:「母親……女兒回來了。」
她最知怎麼討她母親的歡心。
果然,尤夫人一見女兒如此,心都要讓她給哭碎了。她連忙抱住女兒,星星月亮也給,唯恐這心肝寶貝受了什麼委屈。
「我的心肝,餓不餓?渴不渴?」
說來,她昏迷許久,聽說正是離魂去了什麼地方。在那裡,她可是已經受什麼委屈了?
這麼一想,尤夫人心臟都疼了,連忙又開口,問道:「你在那頭,可受了什麼委屈?」
要說委屈……當然是受了的。
別的不說,光元笑一介奴籍,竟敢捏著她的手腕逼她做事,就是奇恥大辱了。
可奇怪的是,陳婉清懶得追究這事。
不光這事,所有的事,她都像是不在狀態一般,沒有一點興趣。
就連此時此刻應付母親,也不過是從小骨子裡帶來的習慣,逢場作戲罷了。
有一種沒來由的,讓她並不熟悉的低落,一直梗在她的心頭。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只知道自己真的什麼事都不想做,一點興趣都沒有。
可是……若是她全然不追究這天大的無禮,豈不是顯得她真的任由一介奴籍捏扁揉圓了?
堂堂安國府的小姐,要讓一個奴籍氣勢囂張地騎到頭上去?
想到這裡,理智便告訴她,她絕不能懶得追究。
於是,她便輕車熟路地委委屈屈,開口,道:「女兒無事的……」嘴上說著無事,臉上卻明明白白地寫滿了有事。
尤夫人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這神情之下的真實想法,忙追問道:「真受了委屈?是誰?敢給你委屈受?」
陳婉清並不說話,卻如下意識一般,柔柔弱弱地看了一眼元笑,又飛快地移開了視線,道:「女兒真的無事的……此人專程前來救了女兒,有所不敬也是難免,算不得事的……」
此言一出,尤夫人怒上心頭。
「來人。」她眉頭一蹙,便儘是大家夫人的威嚴,「此人竟敢對安國府小姐不敬。掌嘴。」
話音才落,就有侍衛上前,揪起元笑的頭髮,迫使他抬頭,而後狠狠地揮起了巴掌。
習武之人的力道,才兩下,就將元笑打得雙頰緋紅。
誰也不顧他才冒著喪命的危險,把陳婉清從火坑裡拉了出來。
元笑沉默不語,安靜地任人魚肉。
徐慎之皺起眉頭,很想說些什麼,卻沒有開口。畢竟,他與尤夫人的身份差距暫且不提,他家小姐可還在這裡呢。當著外人的面,小姐都沒有說話,他卻擅自開口,拂的可是他家小姐的面子,顯得他並不尊重元無憂。
元無憂坐在一旁,喝了口茶,隨手晃了晃杯子里的氣泡,氣定神閑地開口,道:「尤夫人。」
「誒。」尤夫人慈祥地應道,彷彿是在應一個孩子。
「我的人,就算管教,也該我來。」元無憂道,「豈有他人越俎代庖的道理?」
「這……」忽然被如此直白地抹了面子,尤夫人猝不及防,一時沒能作出反應。
元無憂隨手放下茶杯,再次開口,道:「元笑。」
話音才落,那侍衛的手腕就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方才還安靜地任人魚肉的男人,此時一把抓住了那侍衛的手腕。他看上去並沒有使什麼力氣,那侍衛也是身負武功的,竟幾次都無法掙脫,分毫也動彈不得。
元無憂站起身來:「陳小姐已經回了,夫人卻連一個『謝』字都沒有,還越俎代庖,視我為無物,教訓起我的人來了。這安國府,可真是好禮節。」
說著,她便轉身要走。
此時,尤夫人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
在她的心裡,元無憂始終還是那年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紅著眼睛,終日哭泣,時常哭得喘不過氣來,什麼也不明白。
不知不覺,她早已長成個大姑娘了。
說來,聽聞她就是對聖上都是不敬不恭的。大昭上下,獨此一份。
「無憂。」尤夫人忽然輕微地激靈了一下,趕忙站起身來,與她道歉,「都怪伯母,沒記得你已經長大了。」
「也怪伯母,見婉清醒來,太歡喜了,竟也沒好好和無憂道個謝。無憂的大恩,伯母是此生也無法忘懷的。沒有你,我們婉清如是出了什麼事,伯母可真不知道該怎麼活著了……」說著,她又抹起眼淚來,還對陳婉清道,「婉清,還不快謝謝你無憂姐姐。」
「多謝無憂姐姐相救。姐姐大恩,婉清沒齒難忘,惟願結草銜環以報。」陳婉清低眉順眼。
在抬起頭時,她深深地看了元無憂一眼。
有的人,生來就可以活得很恣意。高高地昂著頭,生氣就當面甩脾氣,管你是哪個。
她不喜歡這樣恣意的人。
就像她不喜歡鴻雁在天空中翱翔。
元無憂向來都是吃軟不吃硬的。見人家這麼客氣,她的火氣倒也降了下去。
只是,女兒被冒犯,尤夫人到底還是放不下。她看了一眼元笑,嘴唇一抿,還是不由道:「無憂,只是這下頭的人,也不能太慣著。今日是對高門小姐不敬,念他有功,罷了也就罷了。可這麼慣著他,誰知他明日又敢騎到哪個頭上去?」
慣著?
元無憂的神經一下子就被這個詞觸動了。
什麼叫慣著!她怎麼可能慣著!
「慎之!」元無憂開口,言辭之中竟有怒意,「依律降罰。」
「好。」徐慎之道。
「讓皇帝派人來查是誰攝的魂。我沒人。」她又道,言辭之間對一國之君也無甚尊重。饒是早有耳聞,仍給尤夫人驚得暗自咋舌。
「好。」
元無憂便離開了。
徐慎之與煙羅自然跟了上去。
元笑也站起身來。
就在此時,他忽然注意到了地上的東西。
那是兩塊半弧形的玉石。看著像是碎成了兩塊,拼在一起就是一個小小的圓環。像是個碎開的指環。
就躺在他初醒來的那個位置上。
說來,在他醒來的那一剎那,確實聽到了玉石相擊的聲音,微小而又清脆。
若是這麼小的指環,碎裂開來確實會發出那樣的聲響。
元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他在軍中聽過類似的說法。
若是如此……難怪他……
可是,這東西那樣稀少,尋常人就連聽聞都沒有,更不要說得到。
是誰……
只有可能是……
元笑緊緊地抿著嘴,只覺得心臟跳得飛快,又擰得發緊。
眼眶發熱。
元笑收起了那個碎開的指環,小心翼翼地放入了懷中。
幾人出府。
徐慎之想扶元無憂上車,元無憂卻也不用他,自己就跳了上去。
徐慎之到底怕她摔著,虛著攔了一下。
見元無憂上了車,元笑也自覺地到了駕車的位置去。
不知為何,他的嘴角似乎總帶著一絲淡淡的笑意。雖然他平時也總噙著溫和的笑意,但今日似乎有所不同。
徐慎之看了元笑一眼,沒一起上車,也坐去了駕車的地方。
「高興什麼?」徐慎之坐在元笑旁邊,問道。
「大人何出此言?」元笑不明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