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元無憂回來的時候,徐慎之正提著豌豆糕在門口等著她。
看元無憂的神色,徐慎之就知道,她多半是碰了壁。
若不是猜到了這一點,他也不會在這裡等她了。
「順順氣。」他走上前去,開口安撫她,「我才做了豌豆糕,等著你呢。」
元無憂猛地停住步子,卻沒有接徐慎之手裡的籃子。
「他不是奴籍嗎?」元無憂忽然道。
不用說,徐慎之也知道她指的是誰。
「確是。」
「他入了我的門,就算是換了主子,成了我的奴才了?」
「是。」
「那他為什麼還沒有烙奴印?」元無憂小臉一轉,看著徐慎之,「你就是這麼做事的?」
看來,是真的氣壞了。
想來也是。元笑對元無憂無異於殺父之仇,如今竟還恬不知恥地出現在這裡,進一步限制她的自由。
不要說元無憂,就是徐慎之,心中也不是毫無波瀾的。
徐慎之轉過頭,對元笑吩咐道:「把馬牽回馬廄,順便讓張平給你烙個印吧。」還未廢奴時,奴印都和烙馬的烙印是同樣的。
「是。」元笑低頭道,臉上平靜無波,好像只是應下了一件尋常的小事。
徐慎之看了他一眼。
這個人,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管馬廄的張平,二十歲剛出頭,特別喜歡自己的工作。這宅子里人不算多,馬也不多。他一個人洗洗刷刷,把每匹馬照顧得油光發亮,完了還能餘下許多時間,一天天樂得清閑。
以前,幹完了活,他就喜歡爬到馬廄頂上躺著,想想天,想想地,想想他老婆。
最近,他又多了新的任務。
他老婆懷上了……可把他給樂壞了,好傢夥,天天到處請人想名字。大字不識幾個的人,請了正經讀書人起名字,還挑三揀四怎麼都不滿意。最後,他乾脆見天捧著本小孩的識字書,打算先把字給認明白,再自己給他小孩挑個好名字。
也就是他縮在馬廄頂上捧著書看的時候吧,有輕輕的馬蹄聲響起來。
一聽這動靜,他就知道了,是小姐之前牽出去的馬回來了。
他便利索地從馬廄頂上翻下去,等著接馬。
這宅子里上上下下也沒幾個人,都親得跟自家人似的,沒有張平不認識的。可這次牽馬來的年輕人,張平還真沒見過。
那年輕人生得白凈,腰背挺拔。湊近了一看,一張臉也俊秀得不行,像是哪家的公子,一看就和他們這種粗人不一樣,生得特別好看。
張平只當這是宅子里的客人,趕緊扯扯衣服迎上去,生怕讓自家失了禮數。
誰知道,那小公子見他過來,居然停下腳步,先低頭鞠躬,向他見了個禮。
好傢夥,這把張平嚇的,趕緊也鞠躬,生怕頭比別人高。
這小公子……怎麼這麼客氣啊……
一直到元笑直起腰,張平才好意思把腰也直起來,接過馬韁繩,道:「這位公子,您怎麼這麼客氣……哎呀,我們是粗人,哪受得了這個。」
「您別這麼稱呼我。」元笑道,「我替小姐送馬來。另外,徐大人吩咐,讓我在這兒烙個印。」
張平沒明白他的意思:「什麼印?這馬烙過了。」
「奴印。」元笑解釋道,「給我印。」
張平愣了一下。
那一瞬間,比起「本朝已經廢奴好幾年了」,他的第一反應竟是,長成這樣的小公子居然會是奴籍?
這……白白凈凈,細皮嫩肉,俊俏好看……怎麼看都是走在街上收姑娘手絹香囊的人。
話說著,元笑已經把馬牽進了馬廄,拴了起來。然後規規矩矩地找了個地方跪下,拉開了自己的衣服。
這麼一下,張平就陷入了新的恐慌。
沒廢奴的時候,大多數人其實就沒那麼狠心,奴籍買賣通常只看一紙賣身契即可。給人烙印的是有,卻也不多。
所以,張平哪見過這場面啊……
說到底怎麼會有人幹這種事啊……多疼啊!
張平意識到,這裡面一定是有什麼誤會。
「你肯定是搞錯了。奴籍才烙印呢,現在不是早廢奴了。」他越發意識到了此事的離譜,「而且是徐公子讓你過來的?那不就是小姐的意思?咋可能呢。我跟了小姐幾年了,我最清楚。小姐多好一人啊。你別看她容易發脾氣,其實人可好。就前些日子,聽說我媳婦懷上了,她還讓人給包了一包錢,還讓我以後下午就回去陪媳婦,不用待到晚飯後。嘖嘖,你看我們小姐,多好一人啊你說。」
「小姐是很好。」元笑道,說話間竟不自覺地噙出一絲笑意。
張平又愣了一下。
這人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可不能讓他媳婦看見這人!這麼好看的男人,別把他媳婦的魂兒給勾走了。
「知道了你就再去問問,」張平道,「肯定是你聽錯了。是不是讓你牽什麼馬來烙印啊?」
「不是。」元笑搖了搖頭,而後忽然道,「我是元笑。」
「啊?」張平被這沒頭沒腦的自我介紹搞得摸不著頭腦,「我叫張平……」
才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忽然就意識到了什麼。
朝廷廢奴已經很多年了。廢奴那會兒,舉國上下,只有一個人仍是奴籍。
那個人就是叫……元笑。
就是那個害小姐的師父迄今仍舊昏迷不醒,與死亡幾乎無異的人。
而小姐的師父,甚至也是把他養大的人。
被最親近的人這樣背叛,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張平曾真的替小姐想過這個問題。想來想去,他都覺得他得替小姐把那個叫元笑的混賬玩意兒揍一頓!
在他的想象里,元笑此人,必然陰險奸詐,一臉狡猾相!到時候,他就一拳把那張面目可憎的臉打扁,給小姐好好出出氣!
而出現在他面前的青年,面容溫和如水,笑容如拂面清風。
張平著實愣了一下,竟忽然有些動搖。
會不會是有什麼誤會在裡面呢?
不對……能有什麼誤會?多少人看見他衝到大將軍面前,迫不及待吐出小姐師父的下落。
若不是如此,小姐的師父怎麼會還躺在刑部地下的大牢里,陷入昏迷再未睜開過眼睛?
「你這——卑鄙,無恥,下作的小人!你沒有良心,壞事做盡,你不配做人!」張平不會罵人,就把市井巷間罵他的話都搬了出來,然後沖著他的臉,就給了他一拳。
卻沒有他當年預想的那麼重了。
元笑被他打得身體一歪,撞到了旁邊的木欄上。他卻連半分驚訝都沒有,好像早已習慣了似的,沉默著回到了原位。
張平以為他至少會辯解幾句的。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於是,張平就罵出了自己最真實的感想:「我們小姐多好的人。都說好人有好報,她就該過得痛痛快快的。你怎麼能這麼對她!」
「……是。」元笑道。
張平不知道他是真的稱「是」,還是只是在應他的話。
打完了這想象已久的一拳,張平站在原地,忽然想到,自己該去拿烙鐵了。
可是說起這事,他忽然就尷尬了起來……他是烙過很多馬,可怎麼能把燒紅的烙鐵……放到人身上呢……
他可下不去手!絕對下不去手!
可小姐的話,他總不能不聽……
一直到把烙鐵燒得通紅的時候,他仍舊捏著手柄不肯放。
不行不行,幹不了幹不了。
那是人的皮肉啊,怎麼能碰這個。多疼啊真的是,多疼啊。
他還有個沒出世的小孩呢。孩子爹可不能幹這種事。
這可怎麼辦啊……其實仔細想想,就算是這種大惡人,也應該交給衙門來罰,不該吃這苦頭。要麼……去和小姐求求情?
就在張平猶豫到烙鐵的手柄都有些發燙的時候,元笑忽然開了口。
「張大人,不如我自己來吧。」
「啊?」張平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對方這是看出了他的窘迫,所以……
想要幫他。
幫他的方式,甚至是自己動手……
張平咬牙,終於綳不住了:「要麼算了吧。我去跟小姐求個情,就算了。奴籍以前烙印的也不多啊……」
元笑搖頭,向前探了探身子,使了使勁,拿過了張平手中的烙鐵。
「她還在氣頭上呢,別去惹她更生氣了。」說著,他將燒紅的部分對準了自己裸露的胸膛,緩緩吸了口氣,而後正對著心臟的位置,摁了下去。
滋——
這大概是張平聽過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了。
烙鐵燒灼皮膚的聲音。
還有年輕人痛苦而隱忍的□□。
元笑將烙鐵移了開來,勉強放回了火盆。然後,他扶著旁邊的木欄,疼得半天沒說話。
張平看著年輕人的胸膛。
那裡端端正正地印下了一個被圈著的「元」字——在烙印之前,他居然還特意把字給轉正了——白皙的皮肉被燒灼得通紅,肌膚上的字跡清晰無比。
張平看得難受。
他移開視線,又不經意地注意到了年輕人身上的其他部分。
之前見他將衣襟拉下,他只覺得這人生得白凈,看著挺瘦,沒想到脫下衣服來還挺結實。
如今細看,他才忽然注意到,年輕人白凈的肌膚上……竟然大大小小儘是傷痕。
說來,這個人好像在戰場上很活躍。連尋常養馬的他都曾聽說過。
蠻夷總算真的消停下來,這國家仍舊平和安定,少不了他的大功勞。
而這個戰場上的功臣正跪在這裡,胸口烙著個奴印,疼得臉色發白。
他不是個好人。
但他這輩子,真的吃了很多的苦。
張平忽然想起了這個人的名字。
元笑。
張平請過很多讀書人給自己沒出世的小孩起名字。讀書人嘛,就總喜歡起些宏圖遠志的,要麼就是品性高潔的。但他想要的不是那種名字。
他不求他的小孩能有多厲害或者多高潔。他或者她,只要能一輩子過得高高興興平平安安的就成。
「給你起名字的人,」張平忽然開口,「肯定是想讓你高高興興的吧?所以叫『笑』。」曾有人有過美好的期許,放在他的身上。
沒想到張平會忽然說這樣的話,元笑愣了一下。
「是。」他答道。
給他起名的人,確實是想讓他快樂的。
*
昭正十七年。春。
元無憂迎來了短暫人生中最大的煩惱。
新來的小夥伴,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