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須彌（30）

在看到散兵模樣的那一瞬間,明明什麼都沒有確認，洛可的心臟卻突然「咚」的一聲沉了下去。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直覺，或者也可以稱之為預感。

她立刻跳下了平台,落地的時候差點把腳崴了。這麼明顯的動靜，其他三人當然不可能沒注意到。

納西妲抬頭看了過來,表情顯得有些驚訝，又有點迷茫，畢竟這個時空的她並不認識洛可。而空正要叫出洛可的名字,就看到少女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機甲。

空：「……」

這一瞬間,他的腦中出現了之前幾次兩人碰面的情況,以及散兵每一次異常的表現。

作為比派蒙聰明得多的旅行者,空發現自己……可能也許大概,發現了什麼不得了的事情。

他整個人都呆住了。

在空大受震撼的時候,洛可已經跑到了機甲旁邊。然後以過於熟練的動作，幾個連跳就躥上了機甲的身軀。

她一口氣爬到高處,再反身拽住那幾根管道往上提，最終撈到了散兵的身體，把他扯回了駕駛艙里。

不得不說,這些連接在散兵身上的管道，總體還算牢固。之前在半空吊了不知道多久,加上現在洛可連拉帶拽，管子都沒有任何鬆動的意思。

等到把人在駕駛艙里放平，洛可的心才算是放下了一點。這種輕鬆的感覺沒超過一秒，心臟又再次懸了起來。

「散兵？」她喊了一聲這個名字,同時晃了晃對方。

「……」沒有迴音。

【「當時確實只是『擊敗』,不是『殺死』。但是,當他從機甲上墜落之後,突然就失去了生息。」】

突然，洛可想起了之前的某個「未來」里，空說過的話。雖然情況並不完全一樣，但是……

「散兵？散兵？」

洛可又喊了兩聲，比起幾秒之前，她的聲音已經有點變了。

人偶是沒有心跳和呼吸的。

也因為這一點，洛可突然意識到，她甚至沒有辦法用人類的方式，判斷對方現在的情況。

下方傳來逐漸接近的腳步聲，空和納西妲終於跟了過來。飛在空中的派蒙叫了一聲洛可，然後被空用眼神制止了。

洛可充耳不聞，伸手去拔散兵背上的導管。這東西確實不能硬拽，不過，她按照之前的習慣試了試，發現管道的介面居然變鬆了。

或者說……洛可看向他的後背，原本充盈在管道內的能量，不知不覺間已經淡到幾乎消失的程度。

「他……」

有些相似的聲音在耳側響起，洛可手微微一抖，回頭看到金髮少年複雜的神情。

四目相對，空也看清了洛可的眼睛。不知道少女的身上發生了什麼，和上一次見面的時候相比，她眼睛的顏色明顯變了。

從熟悉的琥珀色，變為一片濃郁的黃金。

洛可和空對視了一眼，就重新轉回了頭。散兵一動不動地任由她擺弄，就像一個真正的人偶。

洛可甚至像對待人類一樣，摸了摸他的胸口和脈搏，當然沒有聽到什麼動靜。

就在這時，另一個非常稚嫩、但語氣卻意外成熟的聲音，在另一側說，「剛剛我掃描了虛空的情況，同時查看了他的身體。他的意識不在虛空的任何地方，或許……」

洛可：「……」

她再次側頭，看向自己的另一邊。女孩模樣的神明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流露出沒有掩飾的、接近於憐憫的表情。

什麼……意思？

【「當時確實只是『擊敗』，不是『殺死』。但是，當他從機甲上墜落之後，突然就失去了生息。」】

洛可的腦中再次浮現出一段似曾相識的對

話，然後變成了魔咒一樣不斷重複的東西。她感覺自己的意識攪和成了一團，張了張嘴，卻一個字都沒吐出來。

然後，她又聽到了……一陣似曾相識的、嘆息的聲音：

「如果是這樣的結局，你能夠接受嗎？」

「……」

只是一個瞬間，周圍的場景突然發生了變化，藍色的星海覆蓋了殘破的大廳與歪倒的機甲。而在星海的邊緣，洛可看到了一點隱越浮動的顏色斑駁的綠光，很快彌合成一片完整的深藍底色。

她維持著跪坐的姿勢，抬起頭，看到一個人從星海的盡頭向她走來——

那個和洛可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上一次在花神誕祭的幻境之中幫了她的人，再次出現在了洛可的眼前。

「如果是這樣的結局，你能夠接受嗎？」

她走到咫尺的地方，停下來看著洛可，又問了一遍之前的話。

這樣的結局……什麼結局？

當洛可意識到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問出了這句話。

「你已經猜到了，不是嗎？」對方用看穿一切的語氣說，「洛可，你從來不是喜歡自欺欺人的傢伙。」

洛可：「……」

啊。

是吧，她確實知道對方在說什麼。

「所以……我之前去過的那個『未來』，它的『過去』，就是『現在』嗎？」

聽起來有點繞，但在洛可這麼提問之後，對面的少女明顯理解了她的意思。

少女想了想說：「借用納西妲的一個比喻，一棵樹會長出無數的枝幹。它們可能有同樣的樹根，有些樹葉長短也差不多，但是它們依然是不同的枝杈。」

洛可：「你的意思是，我之前去過的幾個未來，其實都不是同一個？」

這麼說的話，她已經去過三次……也可能是三個「未來」了。

第一個是最初穿越的時候，洛可在須彌的雨林里，遇到了名叫流浪者的少年；

第二次是蒙德的事件之後，她只聽到流浪者說了一句話，就離開了那個時空；

第三次就是最糟糕的那個未來，洛可甚至沒有見到流浪者，就得知了對方死亡的消息。

「一百六十八個，」少女說，「這是我至今為止，嘗試過介入不同時空的次數。你所前往的那三個未來，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

「……？」洛可睜大了眼睛看著她。

「我就簡單講一講吧。提瓦特大陸的歷史，在某種程度上是被提前寫好的。當然，註定的命運也可能被改變，不過需要力量、契機，或者對應的權能。」

」而命運這種東西，一旦被修改了一丁點，就沒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了。「

「修改命運？」洛可打斷她，「你這麼說，是想要修改誰的命運？」

「答案不是很明顯嗎。」對方用食指比在唇邊，露出一個讓洛可感到陌生的笑容，「在這個世界里，能讓我——讓我們拼盡全力去做這件事的人，還有第二個嗎？」

洛可：「……」

她看著對面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少女，她們並不是第一次見面。但上一次見面之後，她的記憶就好像被微妙的模糊了一樣，潛意識裡忽視了種種異常。

而現在，當對方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那個答案就像少女的身份一樣，輕而易舉地出現在洛可的嘴邊：

「你想要修改命運的人，是散兵？」

……這是一個聽起來，有點「無聊」的故事。

來到這個世界的少女，認識了名叫散兵的人偶。人偶想要成為神，於是她選擇幫助了他。

但他們都不知道，成神時灌注的「神明知識」，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在神明級別的軀體

被灌入禁忌知識的那一瞬間，人偶就被污染成了難以名狀的怪物。

接下來——

「後來發生的一些事，如果在這裡告訴你，會把某些睡著的傢伙弄醒吧。」少女嘆了口氣，「總之，我用了很多年時間，把自己的力量突破到了更高的級別。再加上一些朋友的幫助，終於找到了一個機會，讓我暫時回到了——一切剛剛開始的時候。」

「朋友？你是說其他神明嗎？」洛可問。

「嗯……是不是呢？」對方卻沒有正面回答，跳過了這個問題，「但是，我並非這個時間的存在，也失去了大部分的權能。所以我只能用這種方式不斷試錯，或者說，把最初因為我而導致的偏軌，引導到正確的道路上。」

洛可：「……」

她沉默了幾秒，然後問：「你剛才說，你進行過一百多次嘗試……之前那麼多次，你都失敗了嗎？」

對方微微一愣：「當然不是啊。像是你抵達的第一個未來，大家都活下來的、算是好的結局的世界，之前就已經出現過了。

「但是……人還是會貪心吧。」

「你還記得嗎？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們就很喜歡故事裡那種『完美無缺的幸福結局』。

所以，在經過了那麼多的世界之後，我忍不住想試一試——如果有可能的話，能不能讓他真正實現一開始的願望，成神的願望？」

洛可原本沉默地看著她，直到聽到這裡，表情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少女似乎毫無所覺：「我本來以為，這一次是最有可能成功的情況。就算出現了意外，我自身擁有的力量，也能夠把『神明罐裝知識』從他體內剝離出來。這一點你也體驗過了吧？在虛空的世界里，我……」

「你……」洛可終於開口，打斷了她的話，「你是不是，其實……已經瘋掉了。」

少女：「……」

少女：「…………」

在洛可說出這句話之後，少女原本絮絮叨叨的聲音，戛然而止。

洛可深吸了一口氣：「既然你說，是為了讓他得到更好的結果，而不是為了自己，為什麼還要去苛求這種東西？那真的是完美結局嗎？還是你自己的執念呢？」

而散兵……他的願望，真的是想要成為神明嗎？

這種所謂的嘗試，充滿居高臨下的操縱與傲慢。何況再怎麼小心翼翼，事情依然可能變得更糟。

就像是——

就像是……現在一樣。

回想起少年無聲無息的模樣，洛可的眼前模糊了起來。也許再過上一百年，當她情緒激動的時候，依然會忍不住掉眼淚吧。

透過淚眼模糊的視線，她看到對方呆愣的表情，過了半天才嘆了口氣：

「啊呀……」

「好吧，也許你說的沒錯。」少女突然低下頭，看了看自己似乎完好的身體，「這樣的話，就只剩下最後一件事情需要做了。」

洛可：「？」

「在這個時間點上，納西妲有一個計劃，通過一百六十八次『輪迴』收集數據，結合須彌民眾的智慧，擊敗『正機之神』。我其實也是借用了這種輪迴的概念，才能屏蔽掉某些……時間之外的注視。」

「總之，我把你拉進來的時候，卡在了最後一次『輪迴』結束之前。只要再做一件事，你就能脫離幻境，並且阻止他被注入神明罐裝知識了。」

「什麼事？」

對方微笑著看向洛可：「很簡單，就像是……呃，簡單地說，把我的存在抹消掉就好。」

洛可：「…………？」

明明是閑聊一樣的語氣，然而少女說出來的內容，卻讓洛可懷疑自己聽錯了。

「所有和禁忌污染沾上關係的存在，就像沾上了

肉眼看不到、但永遠也無法洗清的污穢。只要它存在一日，我們都會被困在這個世界里。」

少女像是在回憶什麼：「明白了嗎？我早就沒辦法回家了，所以我才想要回來，改變這一切。而你的話，只要強大到能夠突破世界的屏障，你就有機會回去。」

「也許還能給爸爸媽媽看看他們的女婿？他應該會願意的。」

從頭到尾，對方都沒有一絲一毫隱瞞真實身份的意思。雖然有過懷疑和不確定，但這一刻，洛可異常清晰的確認了——她是誰。

「你」，果然就是，「我」吧？

「聽起來，你已經經歷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最後洛可說，「如果我拒絕呢？」

「誒？」少女露出驚訝的表情，又苦惱地說，「拒絕的話……大概你，就有可能變成我吧？」

洛可：「……」

「我也是現在才發現，你這個世界的情況，和我最初的那個世界幾乎是一樣的。我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某種像是『命運』的東西。

「——就算擁有改變命運的可能性，我們也要始終保持敬畏才行。」

「……我明白了。」

即使對方明顯省略了很多事情，包括那些「不能提到的未來」。但站在「自己」的角度，洛可其實能猜到她隱藏起來的一些東西。

比如說，少女的世界受到禁忌污染的影響，或許變得非常可怕了。至於那是什麼樣的世界……

洛可終於也嘆了口氣：「所以你才一直在發抖，是因為身體很疼嗎？」

「……」

如果說「禁忌知識」，是好比「污穢」的東西。被這種污穢長久侵染，會讓一個人變成什麼樣子？

看起來，或許是連超越神明的軀殼，都無法忍耐的痛苦吧……

「沒辦法，就算過了這麼多年，我依然沒辦法忍受疼痛，不知道你以後會不會變。」雖然少女這麼說，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然後伸出了雙手，「來吧，這麼漫長的輪迴，也該結束了。」

就算不是想象中的大團圓的完美結局，但也至少會是一個，「人偶找到了心」的故事吧。

洛可沒有再說話，憑藉本能走上前，張開雙臂回抱住了她。

柔軟而微涼，就像抱住了一團雲。

「啊，突然想起了我的一個朋友……是真的一個朋友啊。如果換成她的話，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會嗚嗚嗚地哭出來吧。」

「……」洛可沒有吭聲。

「對了，」少女的聲音與身形同時開始變淡，最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在我消失之後，因為我而產生的一些影響，可能也會同時消失。放心，不是什麼大問題，不會改變你們的結果。」

「畢竟，我已經『看』到未來了。」

洛可：「？」

等等。不會改變結果，那會改變什麼？

她還沒來得及問，眼前的星空逐漸消退，世界歸為曙光一樣的純白。

彷彿黑夜抵達盡頭，新的一天又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