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本開始】
二月的平安京,入眼一片新綠。
庭院里將融未融的薄雪之上,築著紅泥小爐,滿院茶香,白霧繚然,少年靜坐其中。
他身著惚色和服,海藻般的烏黑長發自然披散,膚色病態般蒼白,烏髮雪膚,給人以極強的驚艷之感,桃紅色的雙眸又為他平添幾分旖色,有這樣一副精緻的皮囊,眉宇間纏綿不去的那些病氣,也絲毫不減他之風采,反倒增添了幾分文雅之氣。
時人皆嚮往物哀之美,而這便是將這一詞詮釋得淋漓盡致的貴公子,產屋敷家的少主——產屋敷無慘。
少年如詩如畫,可堪絕色,又是這般光風霽月,詩書絕佳,因此,即使他生而病弱,不良於行,到了可以議親的年紀,產屋敷家的門檻也幾乎快要被人踩破。
產屋敷無慘對女人沒有絲毫興趣,甚至對於世間的一切,他也充滿了厭惡。看著一派清透的雪,和枝頭的亮眼的新綠,他只覺心中戾氣叢生,恨不得一把火把這個院子盡數焚毀。
新芽、融雪、屋檐上歡快歌唱的飛鳥,在他眼中,都好像在諷刺他沉痾纏身,諷刺他難以成行。
他厭惡生機盎然的一切,哪怕是從他腳下路過的幾隻螞蟻,無慘都會毫不留情地將它們踩死。
但醫師說,曬太陽對身體有益,於是,每每又熬過一個冬天,僕從們就會推他出來,讓他坐在庭院里,看這聒噪的一切。
因為身體並沒有好轉,所以無慘覺得,醫師這是在故意折磨他,以他取樂。
再過一年,若是自己還沒有起色,就殺了他。
產屋敷無慘捏著手中的琉璃手串,恨恨然想道。
「今年家主大人又新栽了紫陽呢。」並不了解他的僕人笑著遞過來一杯茶:「大人去年說不曾盛開的花苞才可稱作絕景,為了讓大人賞玩,家主耗費了數月,煞費苦心……」
這樣的話,僕人從小說到大,產屋敷無慘的心中卻不曾有一絲動容,在他看來,他會落到如此境地,責任全都在他的父母。母親已經在生他的時候就已經難產而亡,那麼,該贖罪的就是他的父親。
若不是他們有罪,他怎麼會生下來就與旁人不同,這世間美好的一切,又怎麼會都與他毫無瓜葛。
心中如此怨恨,少年卻不得不順應時人的期待,做動容狀,讓僕人將自己推到花院,這使得他心中更是躁鬱。
他的花院去年鏟走一些海棠,如今紫陽遍地,入目滿是青綠,簌簌小葉迎風而舞,與往年一般無二的沙沙聲中,還多了一道鈴鐺的聲音,無慘挑眉看去,一抹藤色撞進他的眼帘。
「不要動哦。」
聲音柔軟,語氣憐惜,她的年紀介於女孩和少女之間,看起來比他小几歲,正側對著他,專註看著一隻小鳥,小鳥的翅膀被繩索纏住,滲出血液,本該激烈掙扎,但在她的注視下,也慢慢乖順下來,用小小的腦袋蹭她的手背。
花香四溢,烏髮輕擺,女孩神色溫柔,琥珀色的雙眸垂下,天然帶著幾分懵懂柔軟,午後的陽光流轉在她肩頭,給她披上一件金黃色的羽衣,光華流轉,宛若誤入凡塵的小小神女。
僕人們一時間如夢似幻,竟感覺自己不在現實之中,直到她腕間系著的鈴鐺被風吹動,才稍微清醒過來。
「你是誰?」無慘身側的僕人連忙回神問道。
她像是被突然出現的聲音嚇了一跳,肩膀抖了抖,才回頭看向他們,怯怯低下腦袋:「我、我是葵。」
哪裡來的破落戶,連自己的姓氏都羞於宣之於口么?
無慘抬眸看向僕人,後者已經從名字中知曉了她的身份,立即解釋道:「這是羽生家的獨女,父母出海遠洋,於是將她託付給了家主照顧。」
「抬頭。」少年的聲音像是浸了冰的露水,清透之餘,又帶著徹骨的寒意,短短几個音節,滿含少主威儀,叫人不敢違抗。
女孩乖乖抬起頭來看他,對視間,她面對小鳥時那樣自然柔軟的笑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掩飾得不太好的好奇和惶恐,像一隻怯生生的小動物。
「這裡是少主賞花的地方。」
身側的僕人總算回神過來,問她:「誰許你擅自闖進來的?」
「我、我不知道。」她像是被僕人的語氣嚇到,惶惶然解釋:「我只是聽見小鳥在叫……」
她顯然被父母好好叮囑過,很清楚產屋敷家族意味著什麼,也知道這樣的地方規矩森嚴,她實在不該亂跑。僕從幾句不輕不重的話,就足以將她嚇得泫然欲泣,瘦弱的肩膀輕輕發著抖,饒是如此,她掌心依舊捧著受傷的鳥兒,不肯放下。
「少主?」僕人像是有些不忍,不再呵斥,轉而請示他。
「過來。」
在人前,他還要端出一副溫文爾雅的好皮囊,才能讓那位父親不對他失望。
於是他朝她招手,在看見她藤色和服上的泥漬時,又像是對幼妹的頑劣感到無可奈何的兄長那般,輕輕笑起來:「翻進來的?袖口都沾滿泥巴了。」
「是的……」她怯怯地點點腦袋,在意識到自己不會被怪罪以後,才大著膽子看他:「你就是少主大人嗎?」
「嗯。」產屋敷無慘抬眸看去,就看見她朝自己露出一個笑。
這是彷彿將天地間所有的靈氣都聚集在一處,才能凝成的靈動笑顏。
而擁有此般笑容的主人,比自己還要小上許多,但卻好像受盡了神明的眷顧,將世間的所有美好都盡數收斂在了這具小小的身體裡面。
擁有傾城之色,卻不見驕矜傲慢,含淚時純然羞怯,像是將開未開的花苞,笑起來又沒有一絲陰霾,燦爛到不可思議。
這樣的女孩一笑,只叫人覺得天氣都溫暖了幾分。
無慘愣住,心臟極快地跳動起來,這種感覺叫他陌生,又下意識地極其防備,心中不由得蓄起濃濃的厭惡之意——這是遇見危險的本能反應。
她還小,注意力很快又被其他的事物吸引,掌心的小鳥飛遠,她便追著小鳥上躥下跳,衣袂翻飛,烏髮飄動,像是一隻輕盈歡快的蝶。
產屋敷無慘卻無法移開自己的目光。
看著越跑越遠的她,看著健康活潑,靈動可愛的女孩,他的心裡不僅沒有絲毫欣賞,反而還充滿了嫉妒。
憑什麼。
這樣怯懦、低賤,會為了一隻鳥翻進陌生人院子里的蠢東西,憑什麼能這樣自在地奔跑,憑什麼能看起來如此快樂?
淤泥般的嫉妒翻湧,又滾燙如同岩漿,灼得少年雙手發顫,快要把他整個人給燒化。
好想……折斷她的手腳。
打碎她的笑顏。
把她拽下來,丟進雨里,讓她的翅膀裹滿泥濘,和自己一樣,墜進陰暗的地獄之中,再也飛不起來。
【好濃郁的惡意。】
系統有點害怕,又有點遺憾:【宿主,我們就這樣走了嗎?】
為了這場初見,羽生葵準備了好幾天,借著系統的便利,就連陽光照射的角度和風的強度都被她精心調整了好幾十遍,鈴鐺擺動的聲音也是她一次一次試出來的最完美的音量,這樣費盡心思準備的初見,就只說了兩三句話,就走了么?
系統總覺得很浪費。
【不然呢?】
羽生葵跑回自己的小院子,沖著僕人笑了笑,任由她念叨自己,給自己換衣服,隨口說道:【美之所以動人心弦,最重要的還是氛圍。本小姐精心布景,一個笑,幾句話,夠他記一輩子了。再多待下去,閾值拉高,驚艷感褪卻,反而會顯得平常。】
【嗯嗯。】系統被她說服,安靜了下來。
半個月過去,產屋敷無慘沒有任何動作,羽生葵也不著急,一直待在院子里,他們兩個都不急,只有想自救的系統十分不安:【宿主不去找無慘了嗎?】
後面還有好多世界要去呢。
【都說了,那傢伙警惕心很強。】
羽生葵正坐在緣側,百無聊賴地看著天空發獃,被系統催促了,也不生氣,反而擺出閑聊的姿態來:【我現在是獵物,哪有獵物主動的道理?】
以前從來沒有人能夠讀取她的想法,羽生葵也是第一次和人分享自己的狩獵經驗,她感覺有些新奇,接著說道:【面對無慘這種人,一定要有耐心。因為你一旦露出一絲馬腳,那就會前功盡棄,滿盤皆輸,不可挽回。】
【好吧……】系統聽不懂,但是它喜歡聽。
比起偽裝時候柔軟天真的她,它總覺得少女真實的樣子更加鮮活可愛一些,而且一點都不顯得壞,只感覺她聰明死了,不愧是自己費心挑選的宿主。
兩個人又閑聊了一會,僕人送了晚餐過來,這個時代以吃肉為恥,餐桌上都是素菜,調味料也少,羽生葵嫌棄地皺皺鼻子。
難吃死了。
正在聆聽她心聲的系統一愣:【宿主不是最喜歡吃蔬菜沙拉了嗎?】
【哈。】羽生葵挑眉:【要不是為了維持本小姐完美的容顏,誰會拋下可樂炸雞選擇蔬菜沙拉啊?】
【原來是這樣。】系統想了想,偷偷塞了一點炸雞和一瓶可樂到她懷裡:【要加冰塊嗎?】
【……熱量多少?】羽生葵問。
【我可以幫宿主調節新陳代謝。】系統聲音輕輕的,邀功一般:【宿主你放心,不管吃多少都不會變胖的。】
【養成習慣可就完蛋了。】
羽生葵這麼說著,低頭看著手裡的可樂,還是沒有拒絕。
這個梳妝台堆滿奢華珠寶、家裡塞滿珍貴禮物的孩子,現在正因為一口可樂而露出純粹的幸福笑顏。
明明只是模擬人類情緒的編程板塊,但系統卻也好像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蜷起了數據流的尾巴。
就像羽生葵說的,一個優秀的獵人,要有十足的耐心,而在這一點上,兩個人都超出了系統的想象,冬去春來,炎熱的夏天過去,轉眼就要入秋了,她和無慘都沒有再弄出一點動靜。
一直等到大半年以後的中秋家宴,十分喜愛羽生葵的產屋敷家主讓她一同出席,尚且還不明確誰是獵人,誰是獵物的博弈雙方,才又有了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身為少主,產屋敷無慘比她到得要早一些,說是家宴,實則只是一些產屋敷旁系的附庸而已,少年眾星捧月,被環繞在中心,卻不見一絲愉悅,只覺得乏味至極,又不甘心提早退場,叫人揣測自己的病情,於是便熬在此處,滿心躁鬱。
她來得晚,推門而入的時候,外頭還有將落未落之夕陽,隨著殿門鑽進裡面,帶來一絲晴朗。
女孩穿著厚厚的十二單衣,被家主親自牽在手裡,眾人的目光不由得凝聚在她身上。
她的眉毛沒有修飾,也不曾與別的女子那般染齒,顯得如此地美麗、生動,以至於殿內的人齊齊失去了聲音。
「小葵有認識的人嗎?」產屋敷家主彎腰問她。
女孩在殿內環視一周,目光停在無慘身上,產屋敷家主露出有些訝異的神色,卻也很樂意看見她和自己的嫡子接觸,笑著鬆開手,把她推到了少年面前。
在眾人之中被單獨青睞,是如此美妙的一件事,就是無慘也不能免俗,心情愉悅了幾分。
「還記得我?」
「記得的。」
她點點腦袋,在家主的寵愛之下,沒有了從前的怯懦,朝他笑,像是想說什麼,又找不到話題,於是略顯笨拙地重複道:「我記得的。」
只消看著她臉上的笑,就能明白,這是正被神明寵愛的孩子。而被她注視的少年心中卻沒有一絲動容,只有和半年前一般無二的惡意。
或許是他天生陰暗,見不得灼目的太陽,又或許只是純粹的嫉妒,嫉妒她可以毫不費力地被神明偏愛。
想毀掉她,把她弄得支離破碎,讓她失去神賜的笑顏,變成比自己還要扭曲的東西,和他一樣,嘗到嫉妒的滋味。
他原本想放過她,因為直覺般的警惕。
但現在,是她自己再次撞上來的。
這就怪不得他了。
他朝她伸手:「家宴還未開始,葵想去玩嗎?」
女孩看他一眼,像是在思索他是否值得信任,片刻后,她把手塞進他的掌心:「我們要去哪裡呀?」
無慘不言,推著輪椅帶她前行,見她乖乖不再發問,少年桃紅色的眼眸彎起,瀲灧不可方物。
落日餘暉,晚霞絢麗恢宏,我帶你去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