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 32 章(二更)
柳初新眼底波光閃爍。
江城雪在他滿目的期待中,淡淡開口:「你若問本宮學文與習武哪個更重要,本宮的答案是別無二致。但如若你想問本宮,你與這位郎君誰說得更對……」
柳初新眸中瀲灧更甚。
江城雪瞥他一眼道:「你二人,都錯。」
「公主?」柳初新錯愕,沒想到會是這樣的回答。偏過頭卻發現江城雪並沒在看他,滿肚子的話不由咽回去。
反倒那章二郎竊喜地抿著嘴角偷笑。
他原本已經理屈詞窮,準備息事寧人,結果忽然峰迴路轉。雖然自己沒撈著什麼好,但能瞧見柳初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可他肩膀將將聳動了兩下,還沒來得及笑出聲,就驀地被江城雪點了名字:「本宮與這位郎君不太相熟,但仍想問問這位郎君,進入國子監學文是為了什麼?」
「真如柳初新所言,只為官拜高職登了金鑾,然後與其他文臣武將爭吵嗎?」
「自然不是!我從來沒想過那些!」章二郎下意識反駁。音落隨即想到眼前人乃是公主殿下,而非滿口胡言的柳初新,他連忙恭敬地作了揖回話:「小生想光耀門楣,也想知民之疾,治民之苦。」
這是肺腑真言。
不曾歷經宦海浮沉的少年郎,就沒有立志做庸碌昏臣或諂媚佞臣的。
「這便對了。」江城雪一笑,轉而看向柳初新,「你……」
「罷了,也不必問你。」
說完這話,她聽見鄭硯南兩人的小聲嘀咕變成了:你看三郎那張臉耷拉得比苦瓜還長,都快趕上深閨怨婦了。
江城雪容色肅肅:「你二人,一個嘲笑習武魯莽,卻可知習武能鎮山河,護萬里疆土。另一個蔑笑學文無用,卻又可知學文能治盛世,守萬家燈火。」
「假如能身負文韜武略百般本事,那自然最好。可若二者非得選其一,文死諫,武死戰,哪個不是國之棟樑,何須分個高低貴賤。甚至,本宮不怕逾矩地說一句,這又與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有什麼不同。」
大梁如今的腐爛,難道是腐在學文習武之爭論么。不,敗就敗在珠玉買歌笑,錦繡養庸才,卻以糟糠喂黎民。
江城雪續道:「而反之,學得文武藝,終日做的卻儘是相互詆毀之舉,饒使再數一數二又如何,尚不若城外耕農田種紅薯的勤懇百姓。」
這便是敲打了。
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
章二郎這邊到底都是讀書人,雖自命清高些,但瞬間聽懂了江城雪的言下之意,羞愧地低頭:「吾等受教。」
至於柳初新這邊就不太一樣了,且不說鄭硯南和謝益謙這兩個不讀書的紈絝究竟明白幾分,反正學文習武之類的都跟他們無關,當個堅定的什麼也不學者,左耳進右耳出是人生最瀟洒的姿態。
柳初新則心煩意亂的,擰緊的眉毛末端向下垮著,彰顯著藏不住的委屈。
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能當著江城雪面證明自己並非只會吃喝玩樂的機會,結果不僅沒表現成,還挨了一頓指摘。
這一個多月來讀得兵書策論,學得君子六藝,都白搭似的,派不上半點用場。
章二郎一行人告退後,江城雪也轉身離開,準備回自己的行轅休憩。
可她將才邁出去三兩步,身後有人猛地追上前。自然是柳初新,青年朝著她的背影,冷不丁道:「往這個方向走,公主是去找表哥吧。」
江城雪充耳不聞,連隨行婢女也腳步不停。
「公主別白費工夫了。」柳初新胸口憋著股悶氣哽得渾身難受,他猛一咬牙,「表哥不會想總是看到你的。」
聞言,江城雪抬起的腿微微一頓,極其緩慢地收了回來,她轉頭凝望對方的視線一片冰涼。
柳初新把心一橫,脫口而出:「公主可能不太知道吧,表哥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江城雪揮退周圍宮人,壓抑著薄怒的神色將鄭謝二人也懾得退避三舍。
「你到底想說什麼?」她的嗓音似被絲弦緊繃著,低沉得可怕。
柳初新道:「雖然我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她肯定是表哥藏在心裡的白月光。否則,公主以為表哥為什麼早已經過了娶妻成家的年紀,但至今未娶,連個上門說親的媒人都沒有。」
「就是因為一直等著那個女郎。」
江城雪在短暫的若有所思后,漫不經心反問:「所以呢?」
「所以,他不會喜歡上公主的!」淤堵在青年胸腔內的鬱結倏爾如山洪衝破堤壩的桎梏,宣洩似的破嗓而出,「公主又何必,弔死在一顆不可能結果的樹上!」
聲嘶力竭的吶喊中驀地夾雜入一縷輕笑。
從江城雪明艷朱唇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
柳初新皺眉:「公主笑什麼?」
笑你和你表哥還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一個費盡心思地讓她發現,金明池屬意江雲錦,勸她莫要撞南牆,莫要自欺欺人。另一個沒那麼拐彎抹角,直接告訴她雲霧斂心有所屬,勿要一條路走到黑。
這些話在心裡想想也就罷了,自然沒說。
「笑你竟教本宮做事。」江城雪面色如常,「柳郎君總說近日讀了不少書,不知有沒有讀到這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情之一字,本就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他屬意誰,是他的情難自抑。至於本宮選擇誰,也是。」
「但都與郎君無關。」
語罷經過他身側,目不斜視。
柳初新還陷在她的話里,半晌回過神來,用扇柄抵著額角搔了搔,一頭霧水地自言自語:「什麼自由意志?什麼沉淪?這都什麼意思?」
鄭硯南和謝益謙兩人雖然避嫌走開了,但此地空曠,零星也聽見幾句,自是和他一樣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但他倆雖然沒聽明白江城雪文縐縐的話,可柳初新大咧咧的行為,他們看得太清楚了。
謝益謙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你這一個月逼著自己讀那些最不喜歡的書,其實為的是讓二公主看到吧。」
柳初新趴在書案前的日日夜夜,對著書本犯困的分分秒秒,始終不肯承認這一點。他堅定地說服自己,這樣做單純只是想證明他沒比雲霧斂差太多,絕對不存在多餘的心思。
催眠到最後,連自己都相信了。
而這晌,柳初新雙眼攀上血絲,揪住謝益謙的衣領:「那我能怎麼辦?!她就是喜歡錶哥,可我不如人家!」
像困在牢籠中的猛獸用盡渾身氣力撕扯著那無法衝破的鐵柵欄。
在謝益謙身上得不到答案,他轉而攥緊鄭硯南的衣襟:「你來告訴我,我還能怎麼辦?!」
鄭謝二人長長嘆出一口氣,好像突然理解了江城雪說的,愛是自由意志的沉淪。
當某個人出現,曾經所有的標準,往昔全部的原則,在她面前終究變得不復存在。
柳初新徹底沉淪了。
沉淪的,體無完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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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圍獵正式開始。江稷明命左右翼長將前些時日捕獲的黑熊放出來,當作這次秋獮的頭籌。若有誰能生擒或獵殺黑熊,賜加官進爵,賞黃金百兩。
江稷明領著數十名護駕侍衛率先沖入林間,騎射本領上乘的公侯伯子爵緊隨其後。
后妃與貴婦們坐在高台之上談笑風生,學過武藝的女郎們三五成群,換上颯爽騎裝也加入這場狩獵盛景。
江城雪第一次騎馬是在兩個月前,賀熙朝教她的。彼時單獨上馬兩次,被馬兒甩下馬背也兩次,最終是賀熙朝帶著她一馬平川馳騁曠野。
她沒信心自己能駕馭好烈馬,因此著人選了一匹性情溫和些的馬駒。
挑完馬匹,緊接著挑選弓箭。
林汀婉正盯著擺滿長案的弓箭發愁,江城雪走過去問道:「你射箭的本領如何?」
女子想了想,如實說:「曾經聽兄長提過,瞄準兩點就可以精確連成一條直線。」
江城雪笑道:「我也一樣。」
空有理論,卻從來未實踐過。
江城雪挑了兩把最小巧的弓,遞給她其中一把:「射中了,今晚便加餐。射不中,就當為生靈積一份功德。」
林汀婉被她逗樂,點頭接過。
大半日下來,江城雪的手臂因頻繁拉弓酸脹不已,腿根更是由於馬鞍摩擦的緣故,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疼。泡在溫熱浴水中,她低頭瞧見紅痕錯雜,只差一點就會磨破皮。
但苦雖苦了些,卻也不是毫無收穫。
她如今已然學會操縱馬匹,遇到駿馬受驚或烈馬氣性也能得心應手地應對,並且同林汀婉一齊獵了兩隻山雞。
今夜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酉正時分未至,江稷明便派人前來催促,請眾人速速前往大殿,等候滿月升空。當玉輪隱隱現身,君王攜滿朝權貴臣子祭拜月神,任月光沐浴此身,祭後分胙、飲宴、賞月。
江城雪坐在席間,環顧四周發現一處顯眼的空缺,是雲霧斂身側的位置。
文武之首坐席左右相鄰,雲霧斂旁邊本該坐著金明池。
她煙波流轉,趁著眾人推杯換盞之際,離開了大殿,又向後廚討要了兩壇桂花釀提往金明池的營帳。
不比王府門前總有面無表情的親衛嚴防值守,連只蒼蠅都不放進門。此時帳前空無一人,賬內燭火明光照耀男人身影,背脊端正映在帳面。
江城雪掀簾入內,金明池正坐在桌面擦劍。
布巾在劍刃上來回遊走。
忽然,他揮劍斬向燭火。光影搖曳,剎那間黑暗佔據視野,將整間帳篷籠罩。又在瞬息之間,歸於光明。
江城雪呼吸平穩,從始至終心跳沒有紊亂分毫。
金明池故意嚇唬她不是一次兩次了,她在來之前已經做足一切心理準備。
她把酒罈放在桌上,彷彿方才的事沒發生過,輕描淡寫:「佳節難逢,王爺怎沒去赴宴。」
金明池收了劍看她:「公主不也沒去。」
江城雪牽動嘴角淺淺一笑:「秋月團圓,那宴上沒有我牽挂的人。」
「你牽挂何人?」金明池追問。
江城雪搭在衫裙上的手指不由自主蜷了蜷,眸光狀似不經意地偷瞧向身邊人,卻不料金明池同時也正盯著她。少女視線沒有閃躲,索性坦坦蕩蕩地落在他臉上。
大方瞧了良久。
久到蠟燭滴下幾滴蠟油,風乾凝固。久到原本澄澈寧靜的視線,因時間拉長顯得意味深長,她才收回目光,轉而去揭開酒罈子上的紅布。
「阿姊。」
她答道:「以前每個中秋,都是阿姊陪我過的,我想阿姊了。」
金明池卻自以為在她的神態中解讀出了另一層意思。
自從他意識到江城雪對他芳心暗許,如今她的顰笑言行,都像極了佐證。
江城雪把開了封的酒罈推到他面前:「我說完了,該輪到王爺回答我了,為何沒去赴宴。」
金明池薄唇輕啟,吐出兩個字:「無趣。」
他徒手舉壇,仰頭飲了一大口,沒進入嘴裡的酒液沿著下巴劃過喉結,留下幾道濕漉漉的晶瑩,嗤笑一聲道:「所謂佳節,都是給小孩子開心玩樂,和給老年人緬懷過往用的。」
「只有你皇兄那種沒心沒肺的草包才會喜歡。」
江城雪像是接受了他這個說法,沒有阻斷他冒犯君王之語,點了點頭道:「既然過節無趣,那便不過節了,換些有趣的事兒。」
金明池鳳眸微眯,彷彿在詢問她什麼事才算得上有趣。
「喝酒啊。」江城雪屈指敲了敲酒罈,發出咚咚兩聲悶響。她道:「喝了酒,愛恨嗔痴,都可以暫時忘記。」
金明池抓著壇口的手倏爾一頓。
忘記愛恨嗔痴,這句話讓他恍惚愣怔起來。
驀地想到——
他厭惡逢年過節,但並非從小就厭惡過節。垂髫稚子,何人不喜繽紛世界的熱鬧。新衣裳、新鞋襪,街頭軟糯的梅花糕、甘甜的粽子糖,不必去學府,不必愁課業。
這些,通通屬於家中那個嫡出的弟弟。
而他是庶出,最卑賤通房所生的孩子。
……上不得檯面。
金明池眼中的佳節不是良辰美景,不是闔家歡樂,而是他被遺棄在晦暗陰潮的角落裡,看著金嶼軒眾星捧月。
常聽阿嬤說,舉頭三尺有神明。月圓之日,便是月神傾聽凡世請願之時。
幼年的金明池深信不疑,他虔誠焚香,他靜心許願,希望月神帶他走出陰暗,可從未成真。
哪怕連一絲一縷的光亮都吝嗇施捨。
神仙是假的,大道是假的,得道成仙也是假的。祈福是假的,國運是假的,真龍天子也假。
他寧願相信佛祖的慈悲是真,用慈悲之眼看俗世疾苦,用慈悲之耳聽塵寰哀嚎,懷揣慈悲之心高高在上。慈悲地覺得,紅塵之中愛恨嗔痴皆骯髒,唯有極樂是凈土。
他已然許久不曾想起這些與過往相關的事。
自他誘得江稷明晉他為太尉,逼得江稷明封他為攝政王。他高高在上,他冷眼藐視著腳底垂死掙扎的螻蟻,漠然置之。
他就是最慈悲的佛。
涅槃成佛才是真的。
可江城雪卻在他最厭惡的佳節里,他最厭棄的月神下,讓他忘記愛恨嗔痴。彷彿她知道他埋藏心底所有的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金明池慢慢拿起酒罈,喝的速度也比第一口緩慢。濁酒入喉桂花清香頃刻鋪滿舌苔,而後一點一點浸潤肺腑。
生平第一次,萬家歡喜的團圓佳節日,他沒有沉溺在黑暗長夜和無邊怨恨中,反倒從心底深處生出一種釋然。
直到酒罈見了底,江城雪道:「現在感覺是不是好多了?」
金明池沒有直言,但他深埋在眉眼之下的陰戾悠然散盡,唇邊那抹有溫度的淺笑便是答案。
江城雪看著他:「如果現在我說想和王爺打一個賭,王爺應當不會拒絕吧。」
「什麼賭?」金明池抬眼默許。
「皇兄設下的彩頭今日應當還無人獵得,我想和王爺賭一賭……」江城雪眨了眨眼,呵氣如蘭,「你與我二人之間,獵殺黑熊者為勝。」
金明池眉梢挑動,儼然來了興緻,追問她:「賭注呢?」
「我還沒想好要什麼,不如賭一場大的。」江城雪道,「輸者,需要答應贏者三件事情。」
她強調:「沒有任何限制的任意條件。」
擲地有聲的話嗓敲得燭光曳動,映出男人深邃眸底隱蘊的興味跳躍愈高,流轉愈濃:「哪怕是殺人縱火,哪怕有違倫理,乃至有違律法之事,公主也自認能做到?」
「殺人放火對王爺而言,應該不算什麼難事兒吧。」江城雪沉吟,「至於違背倫理律法之事,王爺平素里難道做得少了?」
言外之意,她不會輸,只會贏。
金明池驀地低笑出聲:「如果孤沒記錯,公主的箭術似乎不太出彩。」
他指的是那日別院獵場中,江城雪使用速度更快的弩`箭射了兩發,才勉強射中囚徒的大腿。更枉論遇上奔跑速度遠大於普通人的黑熊,憑什麼與他賭。
江城雪不置可否,盈盈眉目微仰起瞧他。
妙齡姑娘點染明媚口脂的朱唇掛著絕對自信,也分外張揚的笑意。恍似在無言之中提醒著他,莫不要忘了,她雖手無縛雞之力,那晚在含璋宮卻照樣使他遭了跟頭,失了抗衡之力。
而今便單以騎射箭術輪輸贏,未免片面。
女子清冽的嗓音彷彿包裹著勾魂攝魄的魅力,如帶有短小指甲的貓爪撓過心口,細微刺痛過後是無盡的酥癢。
「王爺,敢與我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