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第 2 章

「那又如何?」桑湄不緊不慢地道,「和親是南鄔主動進獻,既是進獻,又怎麼可以拿不幹凈的東西糊弄人?這不是自討苦吃?」

一向端莊嫻靜、聲望極高的清鸞公主,卻在離京為母守孝期間未婚失貞,無疑是給了國君當頭一棒。那個時候,皇室中的公主,不是已經定親,就是尚未成年,除了桑湄,沒有第二個適齡的公主。可若是派出一個未婚失貞的公主前去和親,萬一被發現,少不了又是一場腥風血雨。也不是沒想過找個宗親家的女子封為公主遠嫁,可說到底,南鄔才是弱勢的一方,拿個冒牌貨去和親,和拿個失貞的正牌公主和親,真是說不上哪個更糟糕。

唯一慶幸的就是,和親這件事,還尚未正式議定。在得知清鸞公主「因喪母悲痛過度,已遁入空門帶髮修行」之後,北炎也沒有為難,畢竟沒了女人,便能趁機多敲詐幾座城池,城池可比女人有用得多。

秋穗道:「那陛下這回想讓公主委身寧王,就不怕觸怒寧王嗎?」

桑湄看了她一眼:「你可知父皇既有此心,又為何不讓我去其他后妃或皇妹的宮殿好好打扮一番?畢竟再怎麼樣,她們的衣裙首飾,總是比我這個偏居一隅的『修行之人』的東西好得多。」

秋穗老老實實道:「奴婢不知。」

「因為寧王不傻。如今北炎滅了南鄔的國,南鄔要是正經送去一個人,他敢收嗎?就不怕我和他同歸於盡?」桑湄悠悠道,「父皇讓我自己回去拾掇,也是為了不顯得刻意。畢竟是亡了國,我再打扮,也不可能打扮得花枝招展。可是男人么,最喜歡的,不就是『天然去雕飾』那一套?那時候,便是寧王自己看中的我,可不是他們主動獻上的。既是寧王自己看中的,就算不是清白之身,那他也沒法遷怒到南鄔其他人身上。」

「那陛下如何就敢斷定,寧王會看上公主您?」秋穗疑惑道,「好像也沒聽說寧王好女色啊。更何況,還有其他幾位公主雲英未嫁呢。」

說罷,她自己吐了吐舌頭。若是連清鸞公主都看不上,那這世上還有什麼女子能入他的眼?

「實在看不上,那也沒辦法。」桑湄哼了一聲,「我也只不過是他們窮途末路的武器罷了。不過我想,他們總歸會想法設法把我送到寧王眼皮子底下去的。」

「繞這麼大彎子,費這麼多心眼,就不怕公主不配合么!」秋穗惱道,「萬一公主冒犯了寧王,到時候遭殃的不也還是他們!」

桑湄似笑非笑:「清鸞公主,一生恭順賢淑,又豈會丟下親人不管呢。她最大的不順,也不過是未婚失貞罷了,可那又不是她的錯。」

冷風吹來,秋穗凍得一個哆嗦,把脖子縮得更短了些,催促道:「算了,公主,咱們還是快點回去罷,這地方真是不能再待了。」

二人忍著腳底浸雪的寒意,一路匆匆趕回了披香殿。

自從三年前未婚失貞,和親未果,她便被國君以帶髮修行之名打發來了這偏僻的宮殿。因為對外聲稱清修,所以侍奉的宮人也寥寥。宮裡的明眼人都看得出她是失寵了——雖然本也談不上多寵。

她不比那些會撒嬌賣乖的姊妹們,不懂如何討父皇的歡心,她只是依著母后的要求,安安穩穩地當一個南鄔最清貴最端正的公主,撐起整個荒唐皇室最後的臉面。因著這一點,國君也願意對她這個無趣的女兒和顏悅色,直到和親失敗。

母後身體不好,本就不是易孕體質,生了她后,更是被太醫暗示難再有孕。沒能生下皇子,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恨。雖然因為出身顯赫,又無過錯,無人可以撼動她的皇后之位,但她咽不下這一口氣,太子之位旁落,她便只能以更高的標準來要求自己的女兒。

皇后還活著的時候,總是對桑湄嚴苛以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這個丈夫雖然是個昏庸之主,但極愛面子,最聽不得人說南鄔皇室的不是。奈何上樑不正下樑歪,下面的幾個皇子也一個比一個不成器。不是皇后的種,皇后自然也懶得管教,但她知道,把桑湄管教好了,是能給皇室長臉,讓國君龍顏大悅的。

桑湄稍大一些,她就帶著桑湄去護國寺上香祈福,不僅不驅趕百姓,還會分發善錢,所有人都稱讚皇后與清鸞公主的賢名,極大地挽回了一部分被糟蹋的皇室名聲。

桑湄十六歲那年,皇后病得很重,臨死前,握著她的手說,自己沒能給她生個兄弟倚仗,往後的路只能她自己走,只要她一直保持清正賢良之名,再借著母家的勢力,定能找到個好夫婿依靠。

可是桑湄沒有做到。

她前半生辛辛苦苦積攢下的名聲,被自己親手摧毀。

雖然這事沒有對外聲張,民間還以為她真的是傷心過度修行去了,但是世上畢竟沒有不透風的牆,那些兄弟姊妹,大約也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模糊的傳聞。披香殿常年閉門謝客,偶爾逢年過節,她離開披香殿參加宮宴的時候,都能感覺到兄弟姊妹們落到身上若有若無的目光。

但,從明天開始,她就可以永遠逃離這一切了。

桑湄吁了一口氣,踏入披香殿的門檻。

殿內的炭盆熄了,也沒人添。她貼身的宮女只有秋穗一個,其他洒掃的宮婢從昨夜開始就不知所蹤。

秋穗蹲下身,從柜子底下重新找了幾個炭塊扔進去,一邊點燃,一邊招呼桑湄快過來暖和暖和。

桑湄則找了兩雙乾淨的足襪出來,與秋穗一人一雙換上,腳底踩在炭盆上倒扣的竹編板上,汲取透過竹條傳來的那點暖意。

雙足漸漸恢復了知覺,她托腮望著窗外,樹枝上凝著快要成冰的雪,連蠟梅都沒剩幾朵,一星半點的鵝黃,掙扎著被封存在皚皚白雪下。

「什麼時辰了?」她問。

秋穗答:「巳時剛過一刻。」

「過一會兒要做什麼,都記得嗎?」

「記得。」秋穗低下頭。

「別怕。」桑湄拍了拍她的腦袋,笑道,「那葯咱們也是試驗過的,有用,不是嗎?」

「當時也不過是拿了只野貓兒試驗,又沒用過人……」秋穗悶悶,有些後悔道,「應該前幾日就讓公主偷偷溜出宮的!」

「那可不行。」桑湄說,「且不說這宮中的宮人大多都認識我,哪怕真溜了出去,到了民間,認識我這張臉的,也大有人在。」

當年母後為了讓她立名,很是帶她拋頭露面做了些善事,就算她後來許多年沒在建康城中公然露面,但她這張臉,可沒那麼容易忘掉。

「更何況……」她淡淡道,「寧王可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攻下建康,第一個要做的就是清點皇室,發現少了個我,豈不是要追殺我到天涯海角?」

秋穗嘀咕:「公主又不是皇子,至於那麼大動干戈的么……」

「史書上,也不是沒有前朝舊人借著亡國公主後裔起兵的例子。而且,賀暄也說了,寧王是個仔細謹慎的人,正因如此,只有讓清鸞公主在他眼皮子底下清楚地死掉,他才不會繼續去注意這麼一個南鄔的公主。」

賀暄。

秋穗偷覷一眼,提到這個名字,公主眼中已不再有過多的情緒。

桑湄拍了拍裙角,沒有穿鞋,直接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從床底下摸出一隻巴掌大的木盒,然後摸了摸床案邊的茶杯,那裡面的茶水已經冷了。

「去煮些熱茶來。」她吩咐道,「記得用梅枝上的雪,既是在這裡的最後一日,那也得過得有些氣節。」

殿門沒有閂好,北風呼地撞開,撞出一殿回蕩的餘聲。狂風吹起她的烏髮白裙,她瘦削單薄,彷彿下一刻就要羽化而去。

哪怕是早已知道接下來的一切,秋穗還是忍不住紅了眼眶,低下頭應了一聲,捂著臉不敢再看,倉促跑了出去。

殿門重新關上,殿中恢復安靜。

桑湄打開木盒,對著盒中的烏黑藥丸看了一會兒,然後就著那杯冷茶,咽了下去。

藥效發作還得有些時間,她把木盒重歸原位,然後步入內室,先是給佛龕新奉了三支香,跪在軟墊上拜了拜,而後道:「明日開始,便不會有人再來了。」

她看向那大慈大悲的佛像,它微笑著,彷彿在對她道珍重。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從來心不誠,當然也不會得到庇佑。

她已在這兒礙眼了許久,想來佛陀看了都要搖頭,她走了,也能讓他們鬆口氣兒罷。

她胡思亂想著拜完,隨後又打開牆壁上一面暗櫃,裡面供奉的赫然是皇后的牌位。

皇后早已入陵,她的牌位當然也不可能在這裡擺著。仔細看看,便能看出那牌位上的刻字並不圓潤,還有不少疏淺的划痕——她剛搬來披香殿的時候,日日無聊,又不可能真的誦佛念經,便刻了母后的牌位打發時間,每日禮完佛,還能對個牌位碎碎念幾句。

失去寵信,就意味著獲得自由。只要不踏出披香殿,她再怎麼出格,也無人來管。

「母后。」她說,「我要走了。」

牌位靜靜地立著。

「賀暄給了我一味葯,服下後會進入假死狀態,五感關閉,呼吸停止,連脈搏都難以察覺。我分了一點,找了只貓試過了,那貓『死』了一日,後來自己醒了,只是又病了好些天,才終於恢復過來。」桑湄絮絮叨叨,「人的劑量和貓不能一樣,我也肯定不能只『死』一天。我與賀暄說好了,只要我一『死』,他就可以去和寧王討這個善後的差事,整個賀家現在都是寧王的人,他以與我有故交之名申請將我下葬,寧王不會不允準的——一個南鄔的公主,死了就死了,他怎麼會放在心上呢?屆時,賀暄會將我的『屍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等我醒后,便可逃走。」

桑湄頓了頓,又道:「母后,從明天開始,世上就不會有清鸞公主了。若您還當我是女兒,便保佑女兒,能安然離開罷。」

腹中逐漸開始脹痛,她撐著地站起身,搖晃了一下,然後關上內室的門,扶著牆,回到了殿中。

她躺倒在床上,額上冷汗涔涔。

這就是要死的感覺嗎?

秋穗曾問過她,若是這葯真吃死了人怎麼辦,她說,那也只能認了,畢竟是偷來的生機,沒偷到,只能說是自己運氣不好。

可那隻不過是安慰秋穗的話。

她想活著,她想徹徹底底地為自己活著。

眼前一陣陣發黑,她蜷縮在床上,徹底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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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金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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