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奚曠覺得,自己一定是生了一副賤骨頭,所以才會在知道她明明心有所屬,明明將他當做賀暄的替身後,還會巴巴地去見她一面。
他原本囤著滿心的怨懟與憤懣,可當桑湄拉著他在棋盤前坐下,笑語盈盈,耐心地教他如何下棋時,他忽然又不那麼怨憤了。
他與賀暄是表兄弟,他的母親與賀暄的母親是雙胞姐妹。他從小就知道,姨母家的那位表兄是多麼聰明伶俐,模樣討喜。不像他,因為母親的瘋病,也被迫與母親一起關在小院子里,不能見到外面的景色,自然也不會有人來好好教導他。
想來賀暄那樣出色的人,是不需要公主親自教他下棋的,對罷?
只有他才需要。
他有些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他會被公主注意到,或許是因為佔了一張臉的便宜,但從頭到尾,她其實都沒有認錯過人,她一直在把他當一個獨立的人對待。
……應該是這樣罷。
他在後巷翻找了許久,也沒能找到那塊被自己衝動之下丟棄的兔毛毯子——公主府時常有不要的東西,很多窮苦百姓會偷偷來附近撿一點回去自用,他的那塊兔毛毯子,想必就是這樣沒有的。
很久以後,奚曠才幡然醒悟,有些東西丟了就是丟了,這是上天的暗示,讓他及早抽身,是他愚妄自苦,才會越陷越深。
但當時的他並不會想這麼多。
侍衛長的事情就像沒有發生過一樣,他與桑湄的關係並沒有任何變化,甚至還更親近了一些——她會在晚上留他了。
並沒有發生什麼具體的事情,擷陽郡的夏日,晝夜溫差有些大,她常常坐在窗前,靠在他的懷裡,對月自酌,靜靜地聽他講故事。
他給她講:「從前有個女子,有個雙胞姐姐,嫁給了皇城的一戶好人家,那女子要去姐姐家探親,結果路上遇到了一個同路的後生,那後生遭野獸襲擊,受了傷,妹妹好心,就照顧了他幾日……」
桑湄就笑:「然後就私定終身了?好俗套。」
「沒有私定終身。」奚曠說,「女子到了皇城后,就與姐姐說了這件事,說他二人兩情相悅,想要結為連理。其實按照姐姐的身份,妹妹不應再嫁給一個無名之輩。但奈何妹妹喜歡,姐姐也拗不過,便說把父母接過來商議,後生也得好好查查底細。」
「查出什麼了?」
「什麼也沒查出,是再普通不過的人。」奚曠淡淡地說,「後生父母雙亡,是來皇城尋機會的,人也聰明,其實有幾分本事,這高門大戶便覺得,辦事有這麼個好拿捏的助力,讓他當妹夫也不是不可以。後來,父母也來了,見過了後生,這親事就這麼定下了。」
「然後呢?」
「然後,後生用全部積蓄,加上借的銀子,在京城置辦了一間小宅子,那女子也從高門大戶一道偏門嫁出去了。」奚曠低低道,「可是新婚後沒多久,後生就不見了。」
桑湄終於來了興趣,扯住他的袖子,示意他快講。
他喉頭有些澀然,避開她的目光,繼續說:「找來找去,都找不到人去了哪裡。按理來說,這麼大個活人,不可能憑空消失,高門大戶動用全部關係,也找不到他的下落,那就十分奇怪了。」
桑湄:「不會是來騙婚的吧?看中了這女子姐姐是高門婦,想從這高門裡得到什麼?」
「不知道……可是這戶高門裡,什麼也沒有丟,什麼也沒有損失。而人,也再也沒有找到過。」
「那女子呢?丈夫失蹤,她要怎麼辦?」
「她找了很久的丈夫,後來診出來有孕,也就不找丈夫了,老老實實地養胎。」奚曠說,「父母本想把她接回老家,但是姐姐說這事是因妹妹探親而起,她不能放著妹妹不管,所以把妹妹接到了府中後院,日日請良醫來看。至於妹夫失蹤這件事,畢竟疑點太多,不大光彩,所以也被壓下去了。」
「孩子生下來了么?」
「生下來了。」
「這女子還活著么?」
「……活著。」
桑湄目露迷惑:「那這個故事是想說……」
「沒有任何寓意。」奚曠說,「公主,這世上的許多事情,都沒有任何寓意,僅僅只是發生過而已。」
桑湄:「你說的是真事?我還以為是你從哪本書上看來的。」
奚曠:「是真事,不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也是聽來的。非要有個結局的話,那就是這女子後來瘋了。」
桑湄唏噓:「若是編的故事,結局肯定不是這樣。」
「那會是怎樣?」
「這失蹤的新郎後生,說不定有什麼難言之隱,或是什麼不可告人的身份。多年以後,這女子攜兒子與他重逢,塵滿面,鬢如霜。兩人把話說開,才知道對方這些年經歷了什麼,最後要麼歡喜團圓,要麼抱憾終身。」
奚曠沒有說話。
桑湄:「你怎麼不吭聲了?」
奚曠抱著她,悶悶道:「公主,壺中的酒,能賞卑職一口么?」
桑湄大為吃驚:「你不是……」
奚曠想,他總是明裡暗裡規勸她,孝期不要喝酒,可原來人真心苦悶的時候,只會想要一醉解千愁。
他今日為身世愁悶,而她呢,她每日又在愁悶些什麼?
桑湄最終還是為他遞了一杯酒過來。
奚曠接過,一飲而盡。
一杯擷陽春,燒得他心亂。
他想起自己沒有宣之於口的那個結局,想起母親不清醒時對他打罵不休,清醒后卻又抱著他哀哀哭泣,求他原諒自己。
「娘不是故意的,曠兒,娘不是故意的。」她那樣用力地抱著自己,「如果有一天娘徹底糊塗了,你就跑罷,去找你爹,你不該姓虞,你該姓奚,你去北炎,去找你爹……但是這些,你不要告訴別人,他們會殺了你的……」
那時候他還小,他聽不懂,只聽懂了一個這些話不可為外人道。
直到長大后他才明白,母親那時究竟在說些什麼。
北炎,奚家。
母親憑什麼認為單憑這兩個信息,他就能找到自己的爹?
不憑什麼。因為提到北炎奚家,所有人都知道,說的是北炎的大將軍,奚存。
奚存草莽出身,爵位是靠自己的軍功一點一點掙出來的,據傳聞,他還曾當過細作,為北炎帶回了不少南鄔的情報,因此對南鄔用兵如神。
他不知道父親對母親有幾分感情,也不知道母親何時知道的父親身份,更不知道母親為什麼不把真話說出去。
他只知道,他的母親,就是因為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所以才會崩潰瘋癲。
可惜他明白得太晚了,連奚存這個名字,也是他在逃出賀府之後才聽說的。
但現在他猜到了自己父親是誰,他也並不想去見。
他對所謂父愛沒有任何渴望,也不想讓自己莫名其妙多個父親,平白受人管制。更何況,他是南鄔人,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去北炎?
他覺得能留在公主身邊,就很好了。至於公主總會回建康,那是將來的事,既然是將來的事,那就將來再說。
桑湄不便經常出府,他就會代她出府,去外面尋一些玩意兒,回來給桑湄解悶。
有一日他從外面回來,一見到桑湄,她就皺起眉頭,在他四周聞了一圈,問:「你身上什麼味道?」
他嗅了嗅,說:「卑職聽說有位匠人雕的木雕栩栩如生,便想去買幾個回來給公主賞玩。但那木匠嗜賭,已經幾天沒開門了,卑職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賭坊里呢。賭坊里魚龍混雜,還有服五通散的,或許染上了什麼味道。」
「服五通散的?」桑湄不解,「五通散不是早就被官府禁了嗎?」
「嗯……從前的五通散確實被禁了,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總有人能研究出更新鮮的花樣來。官府管控,總是落後一步的。」奚曠說,「不過他們抽的都不是什麼好貨,所以燒不幹凈,聞著才難聞。若是有錢些的,私下裡會偷偷抽好貨,味道比這個好些。」
桑湄:「你怎麼知道這麼多?你抽過?」
奚曠:「卑職沒有。那玩意兒貴得很,能抽的人,要麼是有錢有權,要麼就得傾家蕩產,卑職走過的地方多了,自然也就聽說的多了。」
桑湄唔了一聲,若有所思。
奚曠從身上取出兩個小木雕:「卑職買了一隻木頭小狗和一隻木頭小鳥回來,公主若是嫌棄有味道,卑職就先拿出去熏熏香。」
「無妨。」桑湄笑著接過,端詳著那倆小動物,「真可愛,那木匠確實是有點本事的。」
「公主若喜歡,下次卑職再去找他買幾個。」
「算啦,給他錢,他也拿去賭,沒什麼意思。」桑湄抬起頭,「你會做木工么?我聽秋穗說,她去你老東家買酒的時候,老闆就總愛聊你以前的事,還說你會刻了木頭分給街上的孩子。」
奚曠有些赧然:「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粗糙把式,不能和專門的木雕工匠相比。」
「那就是你會咯!」桑湄眼睛亮起來,「快快快,我閑著也沒事,你教教我,如何才能在那些木頭上雕出東西來!」
奚曠:「這太危險,一不當心就容易傷著手,公主還是……」
「你在教本宮做事?」
「卑職不敢。」
她難得有了興緻,奚曠也不好再拂她的意,便起身回自己房間,去取木雕的用具來。離開的時候,還聽見桑湄在吩咐:「秋穗,把這兩個小玩意兒拿下去熏熏香……」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一走出內院的門,桑湄便沉了臉色:「去查,這上面的味道是從何而來,是不是有人在私販五通散?若是有,也別驚動,去派人買點過來,給我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