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往後兩天,奚曠一睜眼便是店主笑眯眯的臉,一開門便是一大群街坊鄰里來買酒。
酒鋪不管飯,他還得去其他地方吃飯,吃飯都不得安生,又會遇到一大群認識的不認識的人來主動交談。
甚至連王老酒都打發了他妻子來道歉:「虞小哥,那日是我家那位喝多了,對不住你,你大人有大量……」
「不必如此。」奚曠道,「我不會去尋仇。」
王家嫂子咬了咬嘴唇,道:「那,你能不能跟公主說說,也放了王老酒一馬?」
「什麼?」奚曠覺得好笑,「公主難道還難為你們家了?」
「不是……」王家嫂子囁嚅,「那日之後,郡衙就以當街鬥毆為由,把王老酒抓進去了……要坐好多天牢呢……」
清鸞公主當街制止的惡行,郡衙當然是上趕著處理。
「我不會去公主府。」奚曠強調道,「我只能保證我不尋仇。至於別的,就是不是我能管得了的了。」
王老酒本身就聲名狼藉,趁著清鸞公主這事,被抓進郡衙,又與他奚曠何干呢?
兩日過去,眼見奚曠還沒有要收拾行李去公主府的樣子,店主終於急了:「你真不去?」
奚曠還有工夫清點倉庫的存酒:「我去了,您這鋪子不就缺人了么。」
「我現在哪裡會缺人!」已經有許多人來找他打聽過在這兒做工的工錢,店主不愁招不到人,只愁奚曠有高枝也不去攀,「你怎麼就這麼犟呢?你就是在擷陽干到死,也就是個平頭百姓,可你若去了公主府,說不定將來公主回建康的時候還會帶上你,那不有出息多了?」
奚曠背對著他,無聲搖頭。
他好不容易才從建康逃出來,又怎麼還會回去?
「您不就是指望我去公主府給您疏通門路么。」奚曠道,「但您怎麼就不怕,像我這樣不會說話的人,萬一惹怒了公主,反倒給您招來了禍患怎麼辦?」
「這……」店主遲疑了一瞬,這他倒是沒想過,「就算你惹了公主不高興,以公主的性子,也不會把我怎麼樣……」
他嘟囔道:「你也別說我貪,做生意的,總是不嫌錢多對不對?何況公主府在我的鋪子里挑走了一個侍衛,說出去,咱鋪子多有面兒啊,以後就更不怕有人來鬧事了。」
奚曠不吭聲。
店主:「唉!唉!你早晚要後悔的!」
第三日傍晚,店主已經死了心,去找朋友吃飯去了。奚曠正準備關鋪門,卻聽身後一個人道:「還有酒嗎?」
奚曠回身:「有的。您要什麼?」
那人像是個富戶老爺,穿著綢緞袍,身後跟了兩個小廝。他捻著鬍鬚道:「我聽說擷陽春乃是本地名酒,不如就來一壇?」
「好。」奚曠取了酒,小廝上前付賬,多看了他幾眼。
奚曠有些莫名,但只當是外地人好奇,便也沒說什麼。這幾日都是這樣的,總有人聽說了清鸞公主的事情,要來看看他長什麼模樣,連帶著酒鋪都熱鬧起來。想來這個外地老爺就是路過,看這兒熱鬧,便也打算來買點酒嘗嘗。
小廝抱了酒罈隨老爺離開后,奚曠收拾櫃檯,卻發現了對方遺落下的錢袋。他有心想追,可已找不到客人的蹤影。他只能翻出錢袋,看看有沒有什麼身份的標識,改日去幾家客棧問問,或者是等人發現回來取。
錢袋正面綉著金蟾,背面綉一個「杜」字,奚曠覺得有些眼熟,翻看幾遍,忽地頓住了動作。
他見過這種錢袋。
在一年前被他失手打死的那個紈絝腰上,也掛著這麼一個錢袋。如果沒記錯,他也確實姓「杜」。
奚曠臉色頓沉。
那個杜老爺,來這裡是為了什麼?按理來說,他們並沒有見過面,是怎麼知道他在擷陽的?還是說純屬意外?但無論是否是意外,那個小廝方才多看他的那幾眼,已經足夠引起他的警覺。
那個杜紈絝身邊有沒有這麼一個小廝,他已記不清,但倘若真是運氣不好……
奚曠當即把錢袋把櫃檯里一扔,回到倉庫隨手打包了一些細軟,便背著包袱,關上了酒鋪的門面。
鄰居道:「喲,虞曠,要走啦?想通啦?」
奚曠:「有點事。」
「還有點事。」鄰居笑他,「懂的,我們都懂的。以後得空了,可別忘了咱們呀。」
奚曠並沒有走得太遠,他繞了一圈,然後上了對面一家酒樓的二樓。
過了一刻鐘,杜老爺便帶著小廝回來了,神情與他離去時大不相同。他望著關閉的酒鋪,暴跳如雷:「剛才那個貨郎呢!」
鄰居探出頭來:「你找虞曠?他走了。」
「走了?走去哪了?什麼時候回來?」
鄰居:「再也不會回來啦。」
「什麼——」
眼看杜老爺就要失態,小廝一把拉住老爺,忙道:「這位大哥,方才我們買酒的時候丟了錢袋,現在想拿回來,可是這……」
「丟了錢袋?你放心,真丟了肯定不會昧你們的。只是現在都關門了,店主也不在,要不你們明日再來問問罷。」
說完,鄰居就回去忙自己的了。
杜老爺問小廝:「你當真看清了?」
小廝點頭如搗蒜:「不可能看錯的!怪不得到處找不到他的人,原來是跑到了擷陽來……」
「走!」杜老爺悲怒交加道,「隨我去報官!絕不能讓此人逍遙法外!」
奚曠扶著頭上的斗笠,轉身匆匆下了樓。
暮色漸沉,街道兩旁時不時傳來油鍋炒菜的香氣,傳來婦人喚子的呼聲,人影漸稀,正是歸家之時。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終於狂奔起來。
他絕不、絕不能被抓進去。
他可以忍受漂泊的孤寂,可以忍受危險的蟄伏,可以忍受貧窮的折磨,但他絕不能忍受,自己會被關進那狹小的、不堪的牢獄之中。
更何況,他殺了人,以杜老爺的架勢,定會要他償命。
他才不要為了那個愚蠢剛愎的紈絝償命!
當最後一縷日光落下時,奚曠看到了公主府前的燈籠。
燈籠用的並不是純白的紙罩,而是微微的淺黃,點亮之後,漫開一種近似於黃昏陽光的暖融色澤。
他走上前去,對著門口的守衛,報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後踏進了公主府的大門。
那時候的他還太年輕,不知道自己踏進的,是一個早已等待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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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朱策的一聲喊,將奚曠從冗長的回憶中拉了回來。
他將停留在那壇未開封的擷陽春上的手指收回,起身走出了內室。朱策一個人扛著兩箱文書放下,剛準備把公主的書房用具收起來,給寧王騰個空地兒,就被奚曠打斷:「你粗手粗腳,別折了我的墨錠。」
朱策摸了摸頭:「哪至於。」
他退到一邊,道:「殿下,文書都在這兒了,另外賀家那邊派人來問,說已經兩日沒見著大公子的人影了,問問他是不是在為殿下辦事。」
奚曠伸手,慢條斯理地折起桌上屬於清鸞公主的經文抄帖,歸到書架上,一邊把自己的文書和文房四寶擺好,一邊道:「跟他們說,我沒讓賀暄辦事。」
「那他們一定會去找的。」
「無妨。」奚曠道,「讓他們找好了,最好找不到人,卻找到了別的東西。」
朱策頓時會意,轉身出去了。
奚曠在披香殿看了一下午的文書。
這些大多是皇宮內保存的奏本,以及其他一些大臣家中搜查出來的手卷,只有看完這些,他才能確定最後自己該呈報哪些內容到長安。諸事繁冗,又務必得他親力親為。這一看,便是看到了晚間。
期間朱策又來過一趟,問他要不要去與將領們一同用膳,結果不出所料地被拒絕了。
皇宮裡沒跑出去的人都被悉數看管了起來,御膳房現在也成了火頭軍的地盤,只是食材雖豐富了不少,火頭軍的水平到底有限,做出來的菜色味道只能說是不難吃罷了。
不過奚曠並不是在意這些的人,獨自用完了食,朱策提著食盒,徘徊在門口,欲言又止。
奚曠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有事?」
朱策支支吾吾:「屬下已派人將一處宮殿收拾了出來,殿下夜裡可要過去歇息?」
奚曠看著他躲閃的眼神,明白了他在想什麼。
清鸞公主在外人眼中已是已死之人,整個白日他都待在披香殿不出,已是足夠引人注目,若是夜裡還在,明天外面還不知會有何傳聞。
「也罷。」奚曠道,「你去找個與清鸞公主素無交集、身家清白、老實可靠的宮女來,守在這殿里。」
朱策鬆了口氣,趕緊領命離去。
奚曠擱下文書,負著雙手,緩步走到桑湄榻前。
她仍是一動不動,與下午他看她時並無半點分別,從指尖到脖頸,皆是冰冷至極。
風雪早已停歇,但溫度卻比白日更冷,他垂眼看著她身上的單薄白裙,沉默片刻,彎腰拎起床角疊好的衾被一角,替她蓋了上去。
「既然這麼想活下去,可別凍死了。」他嗤笑一聲。
朱策辦事很靠譜,不多時便領了個身形瘦小的宮女回來。
那宮女形容拘謹,進了殿中,連頭也沒敢抬,對著奚曠的影子便拜了下去:「奴婢見過寧王殿下。」
奚曠:「抬頭。」
宮女不敢不從,可面對傳說中的殺神,她眼神仍不敢直視,只垂著看向地上。
奚曠忽然有短暫的恍惚。
當年桑湄坐在馬車上,叫他抬頭時,看到的是怎樣一幅光景呢?是看到的狼狽凌亂的他,還是透過他,看到的是另一個人風流倜儻、驚才風逸的人呢?
想必是後者罷。
但那又如何。
她想見的那個人,如今已碾落塵泥。
想到這裡,他便不由露出了幽微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