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
這話那樣直白,但唐璃稍頓片刻,硬是壓下本該臉紅語塞的狀態,回應他說:「那你呢?」
他抬手蹭了一下眼瞼下處,劃過帽檐映下的淡淡陰影,說:「我怎麼了?」
華燈初上,人影越來越多。地面不是陰冷的潮濕,有人大步向前,停在唐璃面前:「美女,這花怎麼賣?」
「十五。」
程紹堂扭頭看她。
顧客砍價:「那邊有人才買十塊呢。」
唐璃面不改色:「你真心想要,我也賣你啊。」
「那我要這一束。」
……
人走了,囂鬧遠離,程紹堂還看她,那眼神從吃驚到難以置信,最後,變得十分玩味,令人難以揣測。
唐璃弱弱問:「看我幹什麼呀。」
「這麼快就漲價了?」他笑。
「不是你說便宜么?」唐璃咕噥,「你說得對,有的人就愛砍價,我報價低,她還是要砍價,我索性就報高一點兒,不砍價,我就賺了,砍價的話,我就少賺一點兒。」
程紹堂蹙眉,靜了一會兒。
唐璃心想,是不是自己說太多了,還是做法太貪了,因為他們其實並不算熟悉。
直到四目相對,程紹堂給她豎了個大拇指:「小看你了。」
唐璃說:「可是賣出去的還是太少了。」
「人太少了。」他說。
「我店長也說,這邊地理位置其實不算好。」唐璃把陳凡說的那幾個地方說給程紹堂聽,又道,「這些地方好像消費水平更好一些。」
程紹堂:「還好吧。」
他顯然是熟悉的。
唐璃坐在摺疊小板凳上輕輕呼出一口氣,把目光從他臉上轉移到前面,安安靜靜地撓了撓臉。
她看著前面,低馬尾搭在肩后,有點兒凌亂。可她額頭飽滿,鼻樑高挺,年輕又執拗,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兒年輕女孩特有的美。
程紹堂拍拍手掌站了起來,她的目光又從前面移到他臉上。
他的目光早已沒有初見時的漠然。
「走吧。」他說。
唐璃一怔:「去哪兒?」
「你都說了。」他挑了挑眉,「還能不帶你去。」
唐璃又一次上了那輛221,這一次甚至連多餘的想法都沒有。她只是興奮地扣緊安全帶,然後笑著問他:「萬一去了還賣不掉怎麼辦?」
他看著前方,她看著他。那道熾熱純潔的目光穿透餘光,程紹堂想都沒想便說:「我幫你賣,賣不掉算我的。」
唐璃「啊」了一聲:「內部消化啊。」
程紹堂被她的樣子逗笑了,他覺得這姑娘還有異於常人的一點是,她是真的很在意自己能力大小。
帝都市區,燈光璀璨,車子一路行駛,高橋遠道駛於輪下,唐璃扭頭看著窗外氣派巍峨建築,一股磅礴志氣湧上心頭。
他故意把車子繞遠了開,可唐璃不阻止,她從沒在夜間的帝都中穿梭,那種感官中的震撼是她前十八年不曾有過的。
程紹堂把她帶到帝都最具代表性的旅遊景點,這裡就連路邊孫悟空的一張合照都能買她好幾束花。
他把車停在很遠的地下商場,帶著她步行去那裡,還沒到達目的地,便有遊客問她手裡的花多少錢。
唐璃把花束里藏著的彩燈開關打開:「帶彩燈的二十,不帶彩燈的十五。」
顧客直接要了兩束,痛快轉賬。
唐璃知道,在這兒的人是來自全國各地甚至於世界各地的遊客,他們不在乎幾分幾厘的差別,只要玩的盡興。
程紹堂手裡拎著小姑娘的全部身家,一個不算太大的盒子里,花束寥寥無幾。不過他還是要誇讚她一句:「可以啊你。」
唐璃點點頭:「我忽然又覺得,東西帶少了。」
可是說過這句話后,唐璃就怔住了。她有點兒後悔說這句,因為程紹堂手裡拎著的東西遠不及他今晚的油費。
帝都的打車費,唐璃還是清楚的,況且計程車,又怎麼能和他的車相比較。
是託了他的清閑,自己才能如此。
她小聲說:「待會兒都賣完了,我請你吃夜宵吧。」
程紹堂也是放開了心情,笑著說她:「你賣完了再說吧。」
可唐璃卻稍稍有些窘迫,很安靜地眨了眨眼睛,然後從他手中接過所有,悶著頭向前走。
路燈的光拉長了兩人的身影,熱鬧的晚風吹拂起小姑娘的裙擺。
程紹堂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抹橙紅色的光罩在她發頂,柔軟的長發沾染了異色,有種別樣的好看。
他正看著她,她忽然停下腳步。
她轉過身來仰頭一笑:「你等著吧,我絕對會很快。」
程紹堂被唐璃這一股沒由來的衝勁兒傻眼了半秒,隨即才反應過來,方才她那不值一提的倔強與沉默,原來是因為他的一句話。
這地方和唐璃工作的咖啡店不同,這邊人流量主要以中老年以及小孩為主。賣花時還能同人閑聊,天南海北的聊。
程紹堂就坐在一邊的高台階上,也不嫌地上臟,看著她拎著個籃子跑來跑去,臉上永遠帶著笑。
他也跟著笑。
也就半個多小時,唐璃拎著那籃子來找他了,緊挨著他坐下,猛一吸氣:「想吃什麼,我請客。」
程紹堂嗯了聲,抬起手指撥了兩下籃子里墊著的帕布,低聲說道:「都完了?」
唐璃說:「都完了。」
「這地方好?」
「這地方好。」唐璃一本正經地說,「今天真的是天時地利人和,比昨天帶的少,比昨天掙得多。」
程紹堂聲色淡淡的,單眉輕挑:「你才開業兩天?」
「嗯。」唐璃很大方,「我沒準備賣多久,掙錢是次要,也要體驗一下不一樣的感受。」
「什麼感受。」他問。
燈火輝煌,程紹堂看著她,她只能扭過頭去,同樣看他:「你今天什麼感受?」
程紹堂輕描淡寫地說:「還行。」說罷,還朝著她抬了抬下巴。
表情十分恣意洒脫。
唐璃不知道,程紹堂平時的生活是什麼樣子,但她知道,肯定和自己的經歷有著天壤之別。
她忽然問道:「你怎麼不帶程立秋啊?她沒回家嗎?」
「你想我帶她?」程紹堂說,「我們又不住在一起,而且以她的性格,她不會願意跟你一樣,來這種地方擺攤賺錢,她就是個——」男人無奈嗤笑,始終沒說出下半句話。
「她挺好的呀。」唐璃以為他會想知道程立秋的情況,「她在學校加了社團,經常跟樂隊去校外演出。」
「你這兒有東西。」程紹堂看見她頭頂處的光斑,隨著她說話的語氣晃動,拂在她髮絲之上,而後落在她臉頰。
淡淡的,像水光。
唐璃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臉:「有什麼?」
「沒什麼。」程紹堂說,「你聊她幹什麼?」
不知道唐璃有沒有聽錯,但是從他的聲音里,能感覺到一絲絲嫌棄。不過當她想起入學那天後,凌晨時分他驅車前往學校接程立秋,就能體會到他對妹妹的感情,應當是又愛又恨的。
程紹堂帶著她沿著街步行,和很多陌生人擦肩而過。
那種感覺又與在小城時不同,從前上學,不管是清晨還是晚夕,唐璃都是一個人。
學校要求男女并行間隔一米,儘管青春的躁動不可全部壓制,至少唐璃是壓制住了的。
「你以前做過兼職嗎?」程紹堂問她。
「以前年齡不夠。」唐璃實事求是地說,「放假後會幫家裡。」
「幫家裡?」他的聲音聽起來很詫異。
唐璃只是嗯了一聲,沒繼續這個話題說下去。她說:「你想吃點兒什麼呢?如果你不說的話,我就自己看著買了。」
程紹堂帶著她繞過幾條街道,那地方唐璃從電視里見過,是帝都的標誌性建築,有種超乎想象的繁華與絢爛。
程紹堂問她:「知道這是哪兒嗎?」
唐璃:「大褲衩。」
這回答逗笑了他,程紹堂忍俊不禁,再次給她豎了個大拇指。
唐璃聳了聳肩,繼續跟在他身側走。
程紹堂也沒帶她走大路,那邊兒車不算多,一瞬間暗下來,似乎剛才走過的,都是虛妄。
唐璃回頭看了一眼,一切都在。
不遠處開來一輛豪車,程紹堂讓她注意腳下,說罷拉扯她一把。
車開過,唐璃也沒注意,程紹堂卻嘖嘖兩聲:「蘭博基尼。」
「怎麼了?」
程紹堂扭頭看她,小姑娘一臉天真,明明光線暗淡,卻仍讓人感受到強烈的純凈。
「沒什麼。」他說完,順便鬆開了手。
唐璃雖然沒聽清他說什麼,但依稀能猜到是有關於剛才開過的車,像秦鉦見到221時發出的感嘆,程紹堂也不免為喜歡的車發聲。
原來人類的本質是一樣的。
唐璃感覺,她有和程紹堂,又近了一點兒。
大約走了十幾分鐘,程紹堂給她指了指,唐璃才發現這地方不同於剛才短暫的暗淡,頂篷的巨幕照亮了夜色,似星空般夢幻。
唐璃站下去,昂著頭看。
程紹堂走到她身旁,說:「其實來這地方人流量也大。」
「你真不愧是帝都人。」唐璃喜悅道,「你知道地方太多了。」
程紹堂若無其事地雙手插兜,鴨舌帽下一張雲淡風輕的臉:「你在這兒多待幾年,一樣。」
「我想永遠留在帝都。」
「那你可得加油。」
唐璃不說話了,程紹堂也安靜。
她之前覺得他深沉不可測,現在又覺得他其實有點兒幽默。
「謝謝你。」她很真誠。
「客氣了。」他的聲色很淡,但不敷衍,像對待熟人一樣。
走到一家甜品店門口,唐璃點了單,說:「我請你吃冰激凌。」
「這邊兒東西不便宜。」程紹堂說,「一個冰激凌頂你幾束花。」
唐璃微微睜了睜眼,程紹堂學著她,彩色的光映照在兩人肩上。她的視線忽然落在他被光照耀的脖頸處,那似乎是他除臉之外唯一露在外面的皮膚,喉結凸出。
「沒關係。」唐璃說,「我對待朋友很大方的。」
程紹堂「哦」了聲:「只是朋友。」
唐璃反問:「不然呢?」
她看著他,發現他的表情更加玩味肆意,但因為帽檐遮掉太多光線,他的眼睛總是隱藏在黯淡中,明明能讓人感到他心情不錯,可並不能揣測到他真正的意味。
不管程紹堂的這句,到底有著什麼潛台詞,唐璃都覺得從現在開始,問出這個問題,都是比較合理的時間。
「你明天還有時間嗎?」
程紹堂看著她:「你問這個做什麼?」
冰激凌被遞到唐璃手中,唐璃掃過碼,付款價格的確比她幾束花還要昂貴。
她把冰激凌塞他手中:「問一下。」
程紹堂卻極其快速不客套地舔了一下,而後輕哼一聲。
唐璃問他:「是不是很涼?」
「你嘗嘗。」
唐璃說:「我就買了一個。」
「那怎麼辦?」程紹堂一本正經地問,「你不吃了?」
「不吃了。」唐璃搖搖頭。
「真的很好吃。」
他的眼神不像是在騙人,唐璃的唾液本能的開始分泌。
「再買一個?」他玩鬧似的慫恿她。
「不要了。」唐璃壓低聲音告訴他,「一個四十五。」
程紹堂一手拿著冰激凌,另一隻手仍然插在兜里,他的手很大,冰激凌顯得格外小巧,誘人。
「怪不得。」程紹堂微微挑眉,「很好吃,不吃有點兒可惜。」
唐璃覺得他一定是想誘惑自己去做什麼的,但她很無奈,又很想做。
她臉頰微紅,微微傾身,抿了抿唇,小心翼翼地開口:「你嫌棄我嗎?」
程紹堂垂眸:「你指哪方面?」
唐璃:「……」
對話朝不可思議的方向發展而去,一瀉千里。唐璃直起身來,搖了搖頭:「沒什麼,走吧。」
程紹堂並沒有動:「過來。」
唐璃眨巴眨巴眼睛:「怎麼了?」
他把冰激凌轉了個方向:「這邊我沒動。」
唐璃眼睛瞬間亮了:「你不嫌棄我?」
程紹堂搖頭,笑著說:「沒有人會浪費一晚時間,在自己討厭的人身上。」
唐璃微微一怔,她的大腦有過一瞬間的酥麻,像是被打通了某根筋絡,忽然之間懂了。
「吃吧。」他低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