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
攥著他衣服的力道,逐漸鬆懈,直至完全鬆開。
呼吸慢慢平復下來,虞喬摸著自己左手食指空蕩蕩的地方,低聲:「那我的東西總要還給我吧。」
周宴深神色動了動,抬手,骨骼分明的長指撫平她剛才攥住的衣角。
「什麼東西。」
虞喬的背部線條綳得很直:「我的戒指。」
「你的戒指。」他重複了一遍這四個字,咬字清晰。
的確是她的戒指,內圈還刻著她姓名的首字母:Y。
只不過,是周宴深送她的而已。她這些年瘦了許多,手指也變得越發細長,戒指遂有些松垮,虞喬本來打算這次回去便拿去改小的。
「不過幾克破金屬而已。」周宴深淡淡道:「要是想查購買者是誰,我想也查得到。」
「既然是幾克破金屬,那你為什麼不還給我。」虞喬迎上他的目光,眼瞼下不知道是因為跑步熱出來的紅還是因為什麼別的。
針鋒相對間,空氣好似安靜得落針可聞,半晌,周宴深無波無瀾道:「虞小姐想多了。」
說完,他繞過她,走向另一台跑步機。
虞喬仰頭,死死咬了下牙,手攥成拳,眼皮幾不可察地顫了下。
回到房間,容夏正在吃早飯,虞喬先去洗澡,花灑熱水涌下流過肌膚,她才覺得自己一直緊繃的神經得到了些許紓解。
她在做些什麼?水霧漫到眼前,模糊視線,虞喬閉上眼,唾棄自己,她到底在做些什麼?
惡語相向的是她,說分手的是她,對他一天又一天固執的等待視而不見的還是她。
現在死纏爛打的還是她。
多麼荒謬。
-
颱風一共持續了兩天,第三天一早,航司便打來電話通知晚上可以正常飛行。
這兩天里,虞喬再沒有見過周宴深。
餐廳,健身房,走廊,都沒有見到過。
他好像離開了這家酒店。
短暫的重逢好像是小時候看別人玩的汽水泡泡,在陽光下一照,折射出來的耀眼光斑轉瞬即逝。
披上大衣,容夏已經收拾完行李在門口等她。虞喬戴上口罩,臨走之前最後看了對面仍舊是緊閉的房門一眼。
電梯下行。
容夏從未看到過虞喬這麼沉默的時候,她大多數時候都很安靜從容,但絕不是這樣空蕩蕩的孤寂,好像正在告別一樣很不舍的東西。
這一路走來,網上對於她的惡評不在少數甚至是大多數,什麼花瓶小三情兒潛規則上位各種各樣不堪入目的話都有。
有多少人愛她,就有數以倍之的人恨她。
被潑髒水最嚴重的時候,是她第一部擔任女一的古裝劇大火的時候,男主演擁有很多的女友粉,粉絲看不得劇里男女主親密的樣子,在劇外開始鋪天蓋地地黑虞喬。
各路偷拍拼接的照片,沒有證據憑空捏造的黑料,無數所謂的虞喬的「同學」跳出來信誓旦旦在網路上說:
——她以前就是做外–圍女出身的。
——小小年紀就不學好。
——我爸有點關係,聽說她和圈內一個大佬不乾不淨,被玩得很厲害。
男演員的桃色緋聞往往被冠以風流之名,看客一笑而過,可要毀掉一個女演員,太容易了。
那時候容夏剛剛大學畢業,剛跟在虞喬身邊當助理,陪她出席的第一個活動便被拼接的男演員粉絲砸雞蛋。
雞蛋液砸了滿身,容夏在台下沒來得及擋在面前,只能慌張地拿著外套給虞喬披上匆匆忙忙回到後台。
她本以為虞喬會翻臉生氣,結果她沒有,反過來安慰她自己沒事,幸好只是雞蛋而已,不是硫酸,洗洗就乾淨了。
後來也一樣,虞喬面對網上的那些流言蜚語從來都心平氣和,像沒看見過一樣。
這些年來,容夏親眼見證她以這樣堅韌強大的心態走過無數風風雨雨,還是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落寞。
對,就是落寞。
容夏動了動唇,莫名想到對面那個男人,不知道為什麼,她直覺里與那個人有關。
她總覺得虞喬在意那個人。
「姐,」容夏小心翼翼開口,「你是心情不好嗎?」
「嗯?」虞喬回神,微微站直身體,笑了下,「沒有,昨晚沒太睡好。」
「那待會飛機上可以休息一會兒。」容夏忽然想起來什麼:「對了姐,Alin姐說藺醫生從國外回來了,讓您這次回北城去見藺醫生一趟。」
虞喬微微揚眉:「他待在國外快半年了吧。」
「是啊,藺醫生難得回來,所以Alin姐說一定得去一趟,她給您約了下周一上午的時間,下午去見聞渡導演。」
時間還真是夠緊的,虞喬無奈笑了下:「那這兩天什麼安排?」
「額……」容夏翻出自己隨身的小本,「明天白天有一個雜誌補拍,晚上有一個訪談,是關於馬上要播的那部戲的。然後有一個綜藝要錄……」
「採訪內容發我,我待會飛機上看一下。」
電梯「叮」的一聲打開,酒店門外已經有在等待著的去機場的車,小雨淅瀝,虞喬低垂著頭悄無聲息地上車。
車門關上的前一秒,周宴深從剛剛抵達酒店的另一輛車上下來。
他撐著一把黑傘,冷肅的黑色大衣過膝,最後的視線落在女人被風微微揚起的衣袂,轉瞬消失在車門之後。
車輪軋過地面,碾碎一朵朵水花,周宴深注視著那輛車走遠,隨即慢慢低下頭,按揉眉心。
韓木站在他身邊,疑惑地看了一眼他看得方向,沒看到任何特殊景象:「周醫生,您在看什麼?」
「沒什麼。」周宴深聲音低啞,極其疲憊。
「這次顧隊的傷多虧您了。」韓木眼睛也熬紅了,「連累您跟我們一起在醫院熬了兩天。」
周宴深搖搖頭:「我和顧連洲從小就認識,不必這麼客氣。韓警官送到這就可以了,勞煩您回去照顧下溫意。還有,顧連洲有什麼情況隨時聯繫我。」
韓木點點頭,最後,他看到周宴深再次向前面看了最後一眼,才抬腳往酒店的方向走去。
-
回北城的飛機在下午七點,虞喬有些暈機,出發之前吃了一片暈機葯,慣常戴好遮住半張臉的墨鏡和口罩,捂得嚴嚴實實從VIP通道登機。
三小時的飛行之後,抵達北城機場。
早有聞聲而來的粉絲聚集在機場接機,烏央烏央的一群人,虞喬的臉色不太好,暈機葯讓她有些低燒,唇色發白。
「姐,要不我們走VIP通道吧,」容夏擔心道,「我讓機場的人和去粉絲說一聲。」
「不用。」虞喬聲音微啞,閉了閉眼定神,「她們一定等了一天了,過去見一面吧。打電話給阿誠,讓他去旁邊的咖啡店訂一些簡餐和奶茶發給這些小姑娘。」
「好。」容夏嘆了口氣。
一出通道,果然圍上來一群舉著燈牌的女孩子,縱然有機場保安維持秩序,也免不了撞到虞喬,虞喬摘下了墨鏡,對著她們笑,簽了幾個名。
好不容易才出了機場,車在外面等著。虞喬坐上車,按下車窗叮囑:「很晚了,回去一定要注意安全,結伴不要單走。」
「好的姐姐!」有大粉激動道,「姐姐你放心,我們都會安排好的。」
「我們會注意安全的。」
「姐姐你也要注意休息,照顧好自己。」
「我們永遠愛你支持你。」
姑娘們嘰嘰喳喳地表達著喜愛,虞喬揮揮手,合上車窗,車輛在夜色中緩緩駛離機場。
她這才摘下口罩,臉色蒼白,還有輕微口罩的紅色痕迹。
「沒事吧。」容夏擰開保溫杯,倒了杯水遞到她手邊,「下次換個暈機葯吃,問問醫生有什麼對你副作用不大的。」
虞喬喝下半杯水,喉嚨舒服了些:「是我自己身體的問題,不是暈機葯。」
「那姐你想吃點什麼,我點到家裡。」
「等會再說吧。」她擺擺手,閉眼靠在車門上。
車很快停在虞喬租的小區樓下,阿誠幫她把行李提到電梯口:「喬姐那我就不上去了,明天再來。」
「注意安全。」虞喬和他道別。
她住十樓,容夏拉著行李箱跟虞喬到門口,虞喬還沒來得及按開門密碼,門直接從裡面打開了。
開門的是一個短髮女人,瓜子臉,面容精緻冷艷,穿著白襯衫黑色西裝褲,一副精明幹練模樣。
容夏小聲地喊:「Alin姐。」
「Alin,」虞喬上前抬手給了她一個擁抱,「好久不見。」
Alin直接拂開她的手,皮笑肉不笑:「我看你不如死波士頓得了。」
「別這樣說嘛。」虞喬邊說邊脫了外套,去衛生間洗臉,「我死了你這三年的心血不就白費了。」
「我也不差這三年。」
容夏聽著她們倆聊天不敢插嘴,剛好這時她在外送軟體上下單的蔬菜肉蛋送來了,她打開門接過袋子,對著二人道:「喬姐Alin姐,我去給你們倆做飯了。」
「夏夏真勤快。」虞喬洗完澡趿著拖鞋出來,看到茶几上是聞渡那個戲的實體劇本,驚訝,「你連劇本都拿過來了?」
「早就拿過來了,」Alin把本子丟到虞喬懷裡,「難得你有感興趣的本子,我哪敢不盡心。」
《白色雪山》虞喬是真感興趣,她草草吹了吹頭髮,坐到沙發上翻開紙質的完整劇本。
看到結局,她輕輕地皺了下眉。
上次看到的電子版並不完整,她不知道結局會是這樣,有些……不夠完美。
Alin從酒櫃里抽出一支幹白,瞥她:「怎麼了?」
「結局不太好。」虞喬扔下本子,起身到島台旁拉開高腳椅,順手推過去自己的酒杯,「我認為,結局可以改得可以更現實一點。」
Alin笑了,一邊倒酒一邊說:「這編劇據說是聞渡的師妹,剛從國外回來,專業劇作家,你還是別置喙的好。」
虞喬不置可否:「我想置喙也要等被選中再說。」
「對了。」虞喬抿一口酒,「男主定了邵書白是吧,你願意讓我跟他一起演戲?」
「我為什麼不願意。」Alin皺眉,「邵書白這幾年發展不錯,有他在票房只會更高,也讓你的身價水漲船高。」
虞喬笑著支起臉,定定地盯著她:「那你到時候可免不了和他見面。」
Alin喝酒的動作頓了一下;「你怎麼說的好像我和他有什麼私情一樣。」
「沒有私情,但也差不多了。」虞喬丟下劇本,「畢竟邵書白可是你帶的第一個藝人。」
不僅是第一個藝人,還是第一個和Alin解約的藝人。虞喬認識Alin的時候,紹書白的演藝事業正是蒸蒸日上的時候,他卻毅然決然和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伯樂解約,為此遭了不少詬病。
好在Alin很快簽了虞喬,再次捧出一個一線,才徹底坐實了她王牌經紀人的稱號。
「娛樂圈利益來往都是常事,」Alin淡淡道,「我只考慮你的發展和工作。」
二人又聊了幾句別的工作的事,容夏把做好的飯端上桌,因為是晚上所以只簡單做了幾道小菜,都清淡可口。
吃完飯,送走容夏和Alin,房間徹底安靜了下來,虞喬連著奔波兩日,精神和體力不濟,洗完澡便草草睡了過去。
次日上午,她準時被容夏喊醒。
容夏知道她家的密碼,輕手輕腳地走進卧室,很小聲地推著被子,慢慢把虞喬從沉沉的睡眠中拉起來。
睡得太久,虞喬腦袋昏昏沉沉,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清醒,走進洗手間一看,兩隻眼睛被她睡得腫得像核桃。
她拍拍臉,用冷水清洗,北城的暮春仍然寒風料峭,她換上了保暖的毛衣,又加了一件大衣外套才跟著容夏出門。
今天有雜誌要拍攝,春寒凍人,她穿著品牌方要求的夏季新款短裙,一雙筆直修長的腿暴露在寒風中,對著鏡頭揚起燦爛的笑。
容夏看得心焦,又不好一直催攝影師怕給虞喬在業內留下不好的口碑。她看著鏡頭內仍然漂亮動人表情轉換絲毫不僵硬的人,心裡急得團團轉。
終於等到導演攝影師說「OK」,容夏抱著大衣和保溫杯衝過去,把虞喬裹起來,一摸她的手凍得像冰。
「這雜誌社真是的,」容夏極小聲埋怨,「也不知道挑個暖和點的天,折騰死人了。」
虞喬抱著熱水喝了一口,凍僵的四肢五骸慢慢活絡過來,笑道:「拿錢辦事怎麼能讓別人遷就我,我拿了這份錢,自然什麼都得做,這是工作。」
「我知道。」容夏癟嘴:「我只是心疼姐。」
「不用心疼我。」虞喬連著喝了保溫壺內一半的水,轉向現場眾人,微微鞠了一躬,口氣溫和,「辛苦各位了。」
「不辛苦不辛苦。」忙著收拾道具善後的眾人受寵若驚,「虞老師辛苦。」
他們震驚也不是沒有道理的,圈內耍大牌者比比皆是。稍微有點名氣便鼻孔朝天看人,方才的情況若換了別的藝人,指不定早就鬧起來嫌冷不拍了。
之後一周虞喬一直連軸轉,各種訪談綜藝節目紛至沓來,一天只有幾個小時的睡覺時間。
一直到周一,才終於把通告暫時跑完,空餘一天,可以去見藺從文。
虞喬沒化妝,平時工作需要帶濃妝,不工作的日子裡她便懶得化妝,長發散在腦後,戴了個口罩坐進車後座。
「姐,給你早餐。」容夏從副駕駛轉頭遞過來一份全麥三明治和一杯牛奶。
虞喬接過來,隨口問:「怎麼沒買咖啡。」
「Alin姐說以後如果不是必要緊急的工作不讓您喝咖啡,」容夏說,「傷胃。」
虞喬笑了:「行。」
她咬了一口三明治,邊咀嚼邊看向窗外的風景。溫度雖然低,但今天天氣晴朗,行道樹一色青綠,路邊的柳樹抽出細嫩的柳枝,行人的頭髮都在風中被吹起來。
陵江地處偏南,虞喬從小在那長大,其實不是很習慣北方的天氣。
北方總是風很大,乾燥而寒冷,吹得人不知東西南北。
她生於陵江,大學在臨城,最熟悉也最習慣這兩個城市。
這兩個城市的每一處,都太容易讓她想起周宴深,想起他們戀愛的那些時光。
回憶的美好會讓現實越發顯得鮮血淋漓難以忍受,偏偏虞喬因為工作原因,不得不頻頻踏足。
喝完最後一口牛奶,虞喬收回目光,同時車子抵達目的地。她下車的同時把手裡垃圾丟進路邊的垃圾桶。
仁景醫院是私立醫院,隱私性良好,虞喬戴上了墨鏡,一路低調地穿過醫院大廳,乘電梯前往五樓。
電梯門即將關上的同時,對面的樓梯上隨著說話聲走下一群人,中間的周宴深忽然停下腳步,對著一個方向皺了皺眉頭。
斜下方的銀色電梯轎廂里,穿著黑色長款大衣的女人帶著口罩與墨鏡,身形纖瘦,她正垂首看著手裡的手機,露出的一截皓腕雪白。
兩側門緩緩向中間合上。
仁景的胸外主任見周宴深突然駐足,也止聲跟著停步,疑惑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電梯向上跳動的數字:「周教授,怎麼了?」
「無事。」周宴深搖搖頭,手搭在微涼的樓梯扶手上,安靜看著那電梯停在五樓。
「馮主任,」他回頭問道,「容我冒昧,方便問一下仁景五樓是什麼科室嗎?」
「這有什麼冒昧的。」馮主任很爽快,「五樓是我們院的精神心理科。我們的精神心理科在全國都是聞名的,有國內外都知名的心理專家藺從文坐診。」
「精神心理科。」周宴深盯著停在「5」的紅色數字。
「是啊。」
周宴深沉默了幾秒,頷首:「馮主任,容我失陪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