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楚翊感到一股涼颼颼的氣息從他的後背心裡躥上來,當他轉過頭,仍彷彿有一雙眼睛,冷不丁地就刺在他脊背骨縫裡,冷得他「哇呀」一聲,張臂就撲進了太后的懷裡。
姜月見張開懷抱將兒子接了過來,意味不明地看了他身後滿臉寫著謙卑和無辜的小蘇太醫,暗忖,她的兒子是個混世魔王,生下來就是個小壞蛋,除了他的親爹,和後來罕見地畏懼了老太師以外,還從沒怕過什麼人。
但小蘇太醫素來溫良,品質高潔,看去如一塊純澈靜好的璞玉,也不知楚翊怕了他什麼,或許是他突然出現,楚翊被猝不及防地嚇到了,姜月見並未多想,將楚翊放到身旁,對他道:「烤肉明日有,今日沒有,你要吃熱的,母后讓人給你做碗熱粥來,對付吃一口。」
雖沒有烤肉,不能心滿意足,但母后好歹鬆了口,給他熱粥了,楚翊就乖巧應承,不再得寸進尺。其實心裡有點小小的不確定,「母后,你真的相信朕的話了嗎?」
相信他,那些怪力亂神的鬼話?
姜月見一陣無言,不顧外人在場,尖銳的護甲颳了刮他的鼻樑,激得楚翊鼻端細密地刺痛,他往裡把腦袋縮回去,姜月見告誡道:「子不言父過,你父皇雖然是個混賬,也不必時時刻刻提醒他有多麼不負責任,人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沒了,往前看,不得再提。」
很少有母親會這樣對一個天真不諳世事的孩童說,人死了就是死了,什麼都沒有,莫要惦念,一切向前。
蘇探微靜容凝立。姜月見,你只是早早便在期盼夫死改嫁,終於得償所願了,從前的恭順柔媚,你是裝都不願再裝了么。
楚翊終於得償所願吃到了一口熱粥,一邊狼吞虎咽往嘴裡快速倒騰,一邊疑惑地問母后:「母后明日要做烤肉給朕吃?」
姜月見橫了一眼過來:「食不言,寢不語。」
聽話的陛下連忙低下了腦袋,專心致志地扒飯。比起說話,顯然還是吃飯更重要。
姜月見不知有意無意,眸光掃過了蘇探微一眼,隨後喚來女史,吩咐了下去:「哀家明日要在紫明宮設立冷香宴,感念諸王子皇孫祭掃奉天的辛苦,將有熱食可供諸位盡饗,翠袖,把這話傳下去。」
太后做東做席面那是極少的事,太後娘娘一向連自己的壽辰都不大用心,今日肯賜下筵席,宗親王室沒有不賞光的。何況太後娘娘與陛下皆列坐其次,能夠出席這樣的場合便意味著榮寵加身,翠袖知曉只要把太後娘娘的話交代下去,明日紫明宮定會座無虛席了。
翠袖一走,原本還靜默的蘇探微驀然往前邁了一步半,只是仍謹慎地保持著一定距離,太后詫異地看他一眼,眸光詢問他何事,蘇探微行禮折腰:「微臣在太醫院還有老師交代的一些筆務,恐不能伺候娘娘,今夜請先回宮。」
姜月見掀了一半眉毛,面對青年如此幾次三番的抵觸,漸漸也失了一些耐心:「原來你是來請辭的,忍到現在才說也不容易,怎麼,在太醫院被他們欺負你倒肯,服侍哀家你就不情願?」
蘇探微一滯。當然,他從未在太後面前告過狀,關於隋青雲仗著資格老特意帶頭孤立他,給他立下馬威的事,也不過一些瑣事罷了。隋青雲也不敢在太後面前惡人先告狀,搬弄自己的是非。太后所以知曉,她是特意命人關注,或者說監視著,他在太醫院的行事舉動。
背脊浮出森然的冷意,蘇探微立刻拱手道:「娘娘恕罪,臣奉太后懿旨,忝列太醫院門牆,初學乍道,技藝不精,不敢懈怠鑽研。」
姜月見垂眸,長指籠在衣袖裡,夜霧瀰漫間,悄然從門隙間漏進來,鎮得身子有些涼意,她冷漠地嘲了一聲,瞥眼睨他:「既不情願留下,回吧。」
這不識趣兒的,竟真箇向她告了辭,「微臣告退。」
人一走,太后只覺得牙被冷風吹得,酸得厲害,面沉如霜。
左右包括小皇帝在內,都了解太后,知曉她老人家這會子正被激怒了,有些在氣頭上。女史們都不敢近前觸霉頭,唯恐太后勃然發怒,小皇帝年紀小不省得事看不出來,近前伺候的女史心明如鏡,小蘇太醫人品孤高傲潔,如大雪壓青松,青松挺且直,他不肯強逆心意行事低頭折節,太後娘娘軟硬兼施都無可奈何,現在多少是有點兒惱羞成怒。
入夜,當小皇帝憨甜睡去之後,去替太後送信的翠袖回了,夜霧濃郁沾衣,清潤的露珠沾滿了發梢,姜月見將她召到近前。
燭光燈影映照著四壁簾帷屏風,璀璀如晝。
「太後娘娘,奴婢已經照您的吩咐,將你的諭旨下達,幾位皇叔和宗眷都欣然同意。」
翠袖察言觀色,見太后興緻缺缺,似無聊賴,眸光示意玉環,玉環眼觀鼻鼻觀心,不敢有絲毫泄露風聲,這時翠袖一看,那位總是得以幸從的蘇太醫似乎不在,很顯然,娘娘的不高興和蘇太醫關係極深了。
姜月見道:「儀王呢?」
翠袖不想說,但仍要說:「儀王殿下應許得最爽快,奴婢去傳話時,儀王殿下正陪著端王妃在撒魚食,端王妃說要回府照看王爺,面露難色,卻讓儀王殿下興緻高昂地這麼一攪和,也就答應下來了。」
姜月見凝視著燭台上跳躍的火光,「皇叔以前徒手搏虎,沒想到上了年紀,身體也不康健了,年輕時和端王妃相看兩厭,到老卻仍然只能指著妻子照料,你說說這些男人都是怎麼回事?」
翠袖哪敢接這茬兒,心道太后這必定又是指桑罵槐,談及那位早逝的先帝陛下了,倘若先帝仍在,可不就和端王一副德行?
風曼拂簾腰,水晶屏動,緙絲上通經斷緯的錦鱗栩栩然如生,漫遊素絹,斜斜地躲過燈火藏匿去了。
姜月見忽然想到一事,問及翠袖:「皇叔膝下有一世子,哀家記得他,年方二十五,先帝原為他指了與河西李氏的婚事,後來李家千金嫁入歲皇城,沒幾年便香消玉殞,那世子呢?倒是好幾年沒聽說過他行蹤了。」
翠袖回話:「端王世子與髮妻鶼鰈情深,李氏世子妃亡故之後,他因傷心過度,後來剃度出家去了,早已不在紅塵之中。」
姜月見明顯沒想到是這麼個結局,怔了一怔,正要說上兩句,心中念頭卻峰迴路轉,最終她只嘆了口氣,幽幽道:「真是用情……至深。」
翠袖和玉環兩人面面相覷,隨即都看向太后,然而沒有人敢說一句話。
「儀王來了就好。」
姜月見疲憊地轉身步入隔間,這偏殿內設有一座浴池,引用歲皇城外山頭活水,水源一年四季都溫熱宜人。人工砌成一眼湯泉,正合適沐浴浸身,洗滌塵晦。
姜月見將最後一身輕薄如蟬翼的紗衣脫去,露出衣衫下藏匿的鮮現的年輕飽滿的肌膚,霜白的膚色,軟玉一般浮光。
臉蛋不論,姜月見最滿意自己的還是自己的身材,玲瓏曼妙,凹凸有致,生了孩子之後依然緊實,肚皮上沒有留下一條惡紋。
當她沉進湯泉,氤氳的薄霧蒸騰起來,瞬間洇濕了她晶瑩的容顏,鴉色的發。
水影里出現了一張微暈潮紅的姣好面龐,姜月見趴在壁沿上,閉上眼,滿腦子都是一路以來蘇探微的謹慎拒絕,以及適才匆促離去的模樣,咬了咬唇,忽然感到全身皮膚被水蟄得痛死了。
四下無人,太後娘娘粉拳鑿在水面上,稀里嘩啦,水花亂濺起來。
她懊惱地咬牙,「不識趣的木頭!」
玉環正送玉露過來,忽然聽到了一些動靜,還以為發生了什麼,愕然地要進來:「太後娘娘?您怎麼了?」
姜月見也是一驚,皺了皺眉,神色平靜地沿著岸邊趴了下去,「無事,哀家餓了,煮點兒餃餌吧。」
玉環怔愣:「可是太后,寒食——」
但她沒有說下去,而是遵守太后的命令,將玉露為太後放在身後,應諾而出。
姜月見還趴在冰涼的岸壁之上,如浸在冰火兩重里,氣息有些不勻。
兩年了,不入夢一次,楚珩,你才是真的狠。那你就好好地看著吧,看著我是怎麼思春,怎麼委身勾.引別的男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