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太醫院的寒止齋是收藏各類診斷、開方、藥物流通等記錄的所在,平素鑰匙由老太醫喬玄收著,老太醫這輩子別無所長,唯獨在禁中行醫數十年,精研醫道,頗有心得,於是著成文字,希冀能傳揚下去,令後世人能觀瞻,從中有所得。
老人家已經腿腳不便,到了陰冷天氣,老寒腿時時作痛不得安生,他只好將鑰匙交給蘇探微,讓他去寒止齋將自己的醫經翻出來,老人家對後起之秀寄予厚望:「小蘇啊,我老了,有些不嚴謹的地方,也實在沒精力再改了,你替我瞧瞧,看能否拾遺補闕。」
蘇探微知曉,喬玄告老是假,考驗他是真。太醫院諸多弟子不成氣候,他的主意打到自己頭上來了。
他拿了鑰匙,插入寒止齋大門的鎖孔,涼風濕潤,攪拌著一庭勻凈的月色,落在身後,將花樹擊拂得瑟瑟作響。
「蘇探微居然能進寒止齋。」
當蘇探微的長腿已經跨進了書齋,從風裡傳來難以置信的驚疑聲音,幾個「地痞」跟在咬牙切齒的隋青雲身後,你看我我看你,一邊驚羨,一邊嫉妒。
寒止齋是喬老頭子自己設下的禁地,那裡藏有太醫院多年行醫問診的脈案,還有一些不世出的孤本經典,老頭子寶貝得跟孫子一樣從來不許人碰,現在他居然輕而易舉地將寒止齋的鑰匙交給了蘇探微。
「姓蘇的何德何能,」地痞甲搖搖腦袋,「先得到太後娘娘的青眼,后又受到老頭子器重,假以時日,他在咱們太醫院豈不是一人之下……」
扭臉偷摸瞧了一眼眸子快要吐火的隋青雲,將這話生生咽了下去。
地痞乙不懂得看人顏色,痴痴對著窗下排著的兩柄長紗燈羨慕得流口水:「豈不是一人之下,我們之上,連青雲兄都得看他的臉色了。」
一想到那種仰人鼻息的活法,還得給那小子提鞋,隋青雲怒意上涌,聽不得這些話,當即劈手就是兩記手刀,一邊一個重重敲在他們腦門上。
尖銳的慘叫聲扎人的耳膜,蘇探微緩緩搖頭,轉入內閣。
這裡汗牛充棟,豐富的藏書和經卷在一列列木質排架上疊得密密匝匝,每一隻格子上均懸挂有紅漆刻記牌,饒是如此,蘇探微的眼睛在木牌上掃過,也費時費力。
修長的手指,一行行地摩挲過木架,直至視線停頓。
呼吸略急促。眼帘一低,木牌上的「景瑞五年」入目。
景瑞五年,是楚珩在世上的最後一年。武威城一戰,大業武帝陛下因受敵困,幾至於兵盡糧絕,不得已以三千業甲破陣。沖入陣中,殺敵上萬,然而這場戰事最終以大業失敗告終,因為陛下在武威一戰之後失去了消息,生死不知。
這是留在史書上的。
還有一些不曾留在史書上的。
當年天子御駕親征前,召令太醫院留下對症傷寒的藥方,以及數以百計的外傷用藥的方子,但到了戰場之後,按照方子抓的葯,卻將傷兵活活醫治死!
石州馳援的糧草,也是外面鋪滿糧草,裡頭充斥砂石!
里三層外三層的棉衣穿在身上根本不抗凍,楚珩下令嚴查,將自己的棉衣脫下來,與將士對稱,結果士兵的棉衣根本不足重,大幅地缺斤少兩。大業的軍將多有南方人,出征之前,楚珩關照過將士的禦寒問題,召集各地囤積上等長絨棉,其中被貪墨的絨棉換算下來,只怕足足千戶之縣一年的開銷。
戰事的失利,不是因為違悖了天時,更不是大業的將士無力抵抗胡羌,而是明明白白地,被背後之人斷送。
大業立國百年,數代先王,有鑒於前朝遺禍,蹈血圖治,發揚經濟大興農桑,以安民為根本,到了楚珩一代,才有了與騷邊日久的胡羌一戰的武力與物力。胡羌猖獗,雖遠必誅。無數和親的公主淚灑故土,此事乃幾代帝王大恨。
然而他不曾想到,人心,可以陰暗卑劣至此地步,貪婪不遜至此地步。
蘇探微垂眼將格子間被杏色絲繩捆紮的書札挪了出來,手指捻住細繩,頓了一瞬的功夫,用了一些力道當機立斷地抽開。
這時,寒止齋外突然響起了一陣宛如鑼鼓喧天的喜慶的動靜,「太后召見?太后真的召見我了?」
蘇探微胸中一動,將書札藏入袖中,尋聲越過一排排閃爍的燭光,邁向角樓的一側抱廈。
幽綠的芭蕉閃動著水露的微光,那片幾個人簇擁著隋青雲交頭接耳,似乎遇見了什麼喜事。
蘇探微目光停在一慘綠羅裳的女官身上,這是姜月見身旁的宮人錢滴珠。姜月見此時,應當正在紫明宮出席冷香宴,派遣宮人來太醫院,調動隋青雲……
隋青雲的神色彷彿贏了一樣,終於靠自己扳回一籌,太后還是沒忘自己,他快活地翹起了眼角,當著蘇探微的面,轉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幾個「流氓地痞」前呼後擁地圍著隋青雲,送頭兒離去。
錢滴珠落在最後,夜色寒涼,她將瘦弱的雙手穿插在衣袖裡,低著頭細步往前走,忽聽到一人叫住了自己,她微微頷首,行了一禮:「小蘇太醫。」
蘇探微皺眉:「太后明日即歸,為何突然傳召太醫?」
一種沒來由的預感,不知為何攫住了他的心房,直覺冷香宴也許出了事,姜月見處境不妙。儘管她行事很有幾分男子身上難見的機靈勁。
但面前的女官似乎並不肯多嘴,只是作為過來人規勸,「太后既然沒有欽點小蘇太醫,您就不必操這份心了。」
錢滴珠的話,隱含著一層,太后表示他既然想走,那就不該插手紫明宮一切事情,好生給他的師父服其勞就行。
蘇探微並不退讓:「太后怎了?」
他壓上一步,如竹般頎長的身量,黑影覆下來,猶如山凝岳峙,無聲的威儀和壓迫之感,讓錢滴珠一陣納罕,也不知怎的明明面對的只是一名太醫,手心竟然沁出了潮濕。
錢滴珠錯亂了語調,顯得有幾分心慌,「小蘇太醫,太后說……今晚,有人在冷香宴上動手腳。以防不測,太后暗命我前來送信,調用太醫。」
蘇探微的眉梢上抬,清雋的面容,浮出隱隱怒色,錢滴珠不敢細看,見隋青雲那邊走了,她也不敢耽擱,匆忙攏上雙手追出。
「錢內人留步。」
蘇探微再一次叫住錢滴珠,她歇了腳,扭面望向身後的年輕人,太后交代過,要不動聲色,觀摩他的反應。太后試探的,就是這個年輕人真正的心意,倘若他真的心中沒一點計較,大約也不會在此時再一次叫住自己了,錢滴珠滿意頷首。
蘇探微啟唇,忽然,鼻端嗅到了一絲若隱若無的芳香,有些怪異,聞所未聞。宮人平素熏的香只是下等百合香,與之大相徑庭。
「無事,」蘇探微坦然呼吸,「太後娘娘既讓臣不用操心,微臣領旨奉公,不敢有違。」
錢滴珠還以為這年輕人聽聞太后可能有危險會亂了陣腳,不料他竟這般淡然事不關己,納悶地想道,太後到底還是看錯了人,這人,不值得託付。於是她不再停留,有禮地點了下頭便往月洞門穿行離去。
月倚西樓,清冷的銀輝撣落在一院如停雲靄靄的杏花疏影之間,風似乎涼了許多,蘇探微背身往回走,足下飛快涉過一條牙道。
突然身體如同運行失靈的機械生生卡住。
再次返回寒止齋門前,他卻停下了。腦海中都是那個女人巧笑嫣然地倚在榻上,對著她並不熟知的自己仰撫雲髻,溫柔迤邐的畫面,曾經錦帳中香肌如玉,芳馨侵體,她在他耳畔吐氣親吻,腮暈潮紅,羞娥凝綠,一幕幕恩愛過往如劍影一般插進腦髓,猶如當頭棒喝,瞬間敲醒了他。
若此時離去不管,枉自為人。
蘇探微留意到女官錢滴珠身上的味道……淫羊藿、麝香、鹿茸,這些配料他習醫之後無比熟悉。宮中有自薦枕席的女史,曾經不止一次地下在他的身上。
「……」
錢滴珠身上的氣息很淡,是她從別處蹭來的一點點,只是,沒有瞞過他的鼻子。
*
紫明宮宴殿上,閃動著貝闕珠光,宮衣影動,風雨凄凄。
推杯換盞間,賓至如歸。
太后著秋香色刻絲如意纏枝的長褙,腰間五色瓔珞禁步垂落,外罩一身翎羽織金團花龍鳳龜子紋錦雀金裘,端麗華貴,如一團洇開的脂墨艷冶而留香。
宴殿中舞女翩躚作步,柔腰炫轉,樂手身著各色衣衫,擊起琵琶與箜篌,鼓手則手持垂懸流蘇、鑲嵌著金箔的鼓槌子擊打彩繪花底的鼓面,樂音以清雅純正為主,祝酒罷后,場面已開,冷香宴上熱鬧非凡。
小皇帝面前就豎有一面烤肉架,他近旁伺候的女史熟練殷勤地為他烤肉,撒上一把乾鮮乾鮮的香料,肉得香氣一瞬激發出來,在熱油的包裹下,一下擊中人的靈魂。楚翊忍著口水,等女史將烤肉片好呈上來,他已經食指大動,正要伸手去拿,一滯,扭臉偷偷地看了上首神情端肅的母后一眼,確認她似乎心不在自己身上,這才放心地用箸夾肉。
錢滴珠從姜月見身後的重重屏風影里步了出來,儀王眉宇稍攢,只見那女官彎腰對正在等待什麼的太后說了不長不短的一番話,隔了一排排舞動的衣袖,儀王分明地看見,太后的臉色顯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薄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