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帳中溫存的一男一女,彼此對視了一眼之後,姜月見咬一咬牙,發狠了心,一腳將蘇探微踹了出去。
正當陛下神采飛揚地趕來之際,只見母后寢殿合閉的帷幔撥開,一個身影皮球似的被蹬了出來,掉落在地,楚翊看呆了眼睛,認清地面上慢吞吞爬起來見禮的人,正是素日里冰姿雪魄、淵渟岳峙的蘇太醫之後,楚翊懵懵懂懂看了眼靜謐的床幃,吞了一口唾沫。
「蘇太醫,你怎麼,在朕母后的床上?」
孩子歪著腦袋看著他,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透著不通世情的天真和疑惑。
蘇探微咽喉發緊,咳了一聲。這時候,解釋的權力應該還給太后,是太后讓他來的,蘇探微極有自知之明,揉了揉被磕痛的右臂,目光詢向帳內。
那裡一片死水般的岑寂。
好半晌,單純的陛下聽到母后訕訕的笑音:「母後身子不爽,讓蘇太醫呃……按摩。」
雖是實話,可在別有用心的大人聽來,每個字都透著心虛和貓膩。虧得楚翊是個五歲的小孩兒,「哦」了一聲,居然沒太放在心裡,他朝著姜月見的床榻爬了上去:「母后疼嗎?朕也給母后揉。」
孩子這樣懂事,姜月見的心裡就像湧起了一陣暖流,沖刷而過。她親自撂下帳子,放小傢伙爬上來,楚翊摸摸索索地脫掉襪子,坐到母后的腳旁:「母后哪裡不舒服?」
姜月見指了指自己的腿,「腿……腿不舒服。」
一陣兒莫名的心虛,宛如偷情被捉姦一般,尤其當著孩子面,姜月見再冷靜也不禁麵皮發紅,趁著楚翊低下頭來尋她的腿按摩,她飛快地命令道:「蘇太醫,去做你的事吧。」
姜月見將當年太醫院失火后留下的景瑞五年的殘卷給了蘇探微,但吩咐過不得帶出坤儀宮,另置了一處角落給他研究,就在偏房。但偏房的隔音卻收效不佳,蘇探微剛一坐下來,只聽見寢殿里傳來小兒稚嫩的嗓音。
「兒按得怎樣,比蘇哥哥差么?」
「……」
兔崽子。
姜月見抬手撫了撫他的小奶爪子,伸手帶了一帶,將兒子抱到懷裡來,「母后哪能真的讓你按,給你留的功課都做完了么?」
手指在他的小腦袋上摩挲過去,愜意地親他的小臉蛋。
彷彿早已料到母后第一句就會問這些的陛下,眼睛暗了下去,過了一晌,他的心臟砰砰地跳,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姜月見奇怪,放下了他的小手,「你今天下午,都做了什麼了?」
正要問他是不是貪玩跑出去了,楚翊悶悶地道:「朕就在太和殿帶著,哪裡也沒去,然後,舅舅來了……」
越說越沒底氣,因為他知道母后討厭舅舅,一提起舅舅,母后的臉色總是不大好看。
姜月見眸光沉凝,陰陽怪氣地「噢」了一聲,「他來了啊,又給你耳朵吹什麼風了?」
這一次楚翊的聲音直跟蚊子哼哼似的了,還夾雜了一點兒鼻音,「沒、沒有。」
姜月見右半邊的眉梢向上揚起了些微弧度,「沒有?他沒有蠱惑你,讓你想個法子,勸勸母后,把他從碎葉城調回來?」
母后真是料事如神。小皇帝驚怔地唰地抬起了眼,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母后確實厲害,他看姜月見的眼神都變得崇拜了。
也就是有事巴結,他才會如此,姜月見嘆道:「不行。」
楚翊鼓鼓的臉頰霎時便泄了氣,他蔫蔫地抱起了膝蓋,「母后只說不行,可他是朕的舅舅啊,逢年過節的,母后從來不帶朕回姜家,舅舅對朕好,可是母后卻不喜歡他……」
姜月見皺眉道:「送他去碎葉城,是你父皇的決定。」
他像是受了委屈似的,小臉看著那麼可憐,只敢把腦袋耷拉下來,不知道他這個年紀,怎的心事重重的,活像個小大人。姜月見又是欣慰又是懊惱,手掌輕柔地捧起他的小臉蛋,「有些話,母后不知該怎麼跟你說,你還太小,等你大一些了,母后告訴你,為什麼不喜歡你舅舅,還有,你的外婆。」
原以為母后只是不喜歡舅舅,沒想到她連外婆也討厭嗎?楚翊很少見到外婆,聽說她身子不好,一直養在國公府里,很少出來見人。
當年,姜月見封了后以後,趙氏催促著她趕緊給姜岢謀個官,人家不想當一個空口虛銜的「國舅爺」,還盼著有用武之地,為大業駕長車踏破賀蘭山。
姜家本就是勛爵,以武傳家,嫡長子姜岩和嫡次子姜岱不依託祖蔭,也憑著自己掙得了武舉,唯獨姜岢,碌碌無為。
楚珩就這事還專門問過她的意見,當時新婚燕爾,彼此還有一兩分陌生,但卻是情意最濃的時候,他來問自己,意思就是只要她為姜岢說一兩句好話,他還是能給自己妻舅在軍中安一個職位的。
姜月見那會兒在楚珩面前還乖順得貓咪一樣,手指抓著他的滾金龍袍,軟弱可欺地扮演著一朵被原生家庭殘害的可憐小白花,將自己肩膀上的傷痕露給他看。姜岢小時候為了賭錢偷了趙氏攢了十年的私房,為了逃避毒打誣陷她,害得她被趙氏打壞了骨頭,此後肩上一直留有一塊拇指大小蝴蝶形狀的傷疤。
傷痕刺了楚珩的眼睛,他沉聲說:「朕知道了。」
楚珩的謀事手段沉峻,對於犯過邊界的人,他一向沒一點手軟。縱然是妻舅,也是說貶就貶,尋了一個名目就把姜岢送到碎葉城去了。
趙氏見不著兒子,三天兩日地叩宮門大鬧,要求姜月見把兒子還給她,罵皇后狼心狗肺,讓宮門守備聽去了,這還了得?上奏天聽,陛下甚至沒說一句話,只給了一個眼神,姜月見沒打聽過,也不知道趙氏怎麼了,反正從那以後,有些年了,趙氏再沒出過姜家大門半步。
姜月見自打當了皇后,就不想再與趙氏、姜岢來往,從前想過風光了一定要報復回去,可真當自己頂起那華麗厚重的鳳冠后,再看許多事都如俯瞰眾相,超脫世外了,她已經沒心情也沒空去收拾那些惡人。
楚翊嘴唇嘟著,不說一句話,姜月見覺得可愛,食指撥了一下他的下嘴唇,粉紅的軟肉一彈,像剛剛冰鎮上的涼糕,被戲弄的小皇帝忍了又忍,可發不了火,悒悒不樂地轉了一圈,將身體背對母后,不給她玩了。
姜月見附上他身後,手指握住了他的小臉蛋,和聲道:「你不相信母后,也不相信你父皇么?你舅舅從前就不是什麼好人,讓他留在碎葉城是為了他好,他若回了皇都,遲早釀成禍端。這對姜家,甚至對你母后,都很不利。」
她低頭一看,只見小皇帝的手在袖子口扒拉著什麼,好奇心甚重的太后將他袖管里藏著的篳篥瞅了出來,一看這西陲邊境的樂器,姜月見莞爾一笑:「怪不得今日這麼衛護姜岢,原來是拿人手短了?就這麼根東西,也值得……」
小皇帝本就不高興,又被母后連嘲帶笑的,對自己喜歡的禮物也暗含貶意,楚翊鬱悶地一把奪回了篳篥,蹭一下溜下了鳳帳,在姜月見詫異地注視下,大聲地道:「母后從來沒送過朕什麼禮物,別人也沒有,怎麼知道朕心裡一根篳篥就不值得?」
楚翊一直乖巧,連受委屈了都只會哼,不會這麼大聲地向她吵嚷,這還是他第一次爆發,這麼小的孩子,卻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姜月見的心尖都跟著抖了一下,「英兒……」
楚翊本只是外強中乾,那話一說就泄了底,再也不敢抵觸娘親,姜月見才喚他的乳名,他突然渾身一哆嗦,害怕母后正道的巴掌降臨,楚翊抓緊篳篥,一溜煙跑出了寢殿。
姜月見追都來不及,忙讓錢滴珠追著去了,她趿拉上鞋履跟著來到殿外,正遇上姍姍來遲,歸還醫案殘卷的蘇探微,彼此一碰面,姜月見突然紅了眼睛,冷冷挖苦道:「蘇太醫你真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
偏殿能聽到這裡的動靜,蘇探微此刻臉上的鎮定與從容真是讓人出離憤怒。
蘇探微雙手將殘卷奉還,躬身道:「陛下只是綳得太緊,太後娘娘不妨試著,聽他一次。」
姜月見聞言皺眉:「聽他的話,把姜岢弄回歲皇城?」
她背過身,冷冷道:「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