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操舊業
夜色漸晚,已近三更,方才還狂風驟雨樹搖不止,現在卻烏雲退散露出原本隱在雲層后的一彎明月,連著夜空也變得明朗起來,清冷的月輝灑落在雜亂草叢間,猶如覆霜蓋雪。
岑暨視力甚佳,能清楚的看到那雙清潤杏目中隱含的戲謔。
待對上他的目光,她倒也不遮掩,甚至還微抬了抬下巴,臉上笑容愈發燦爛了幾分,端的是一副事不關己看好戲的模樣。
雖然沒有說話,岑暨卻已然解讀出她眼中深意——
不是不讓我插手么,你有本事你來啊!
岑暨腦中瞬間閃過這個念頭,此時無聲勝有聲,有時候哪怕只是一個眼神的交錯都比言語攻擊更能讓人心梗。
看著那雙悠悠含笑的眼睛,岑暨只覺呼吸猛地一窒,身上彷彿壓了萬噸巨石一般身體僵直定在原地不能動。
按照朝廷規定,發生命案之後須得由仵作驗屍確定死因,他原本是想撇開燕寧另尋公門仵作,卻不想縣衙根本就無人可調。
眼下擺在面前的就只有兩條路,要不就等個十天半個月向附近州府借調,可人能等屍體卻不能等,每耽擱一天變數就多一重,自己雖略懂些可到底不是專業人士。
而要是想儘快破案,那就只剩下...岑暨臉色變來變去,薄唇不自覺緊抿。
現在若是開口,那豈不就是打自己的臉么?
岑暨眸色微沉,垂在身側的手不自覺緊握,心中彷彿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掙扎。
罷了,還是破案要緊,岑暨深吸了一口氣,正欲開口,就被一道清亮女聲徑直打斷:「蘇縣令。」
岑暨一愣,就見方才還作壁上觀的燕寧突然拱手笑道:「蘇縣令,在下也略懂驗屍,您要是不介意的話,不如就由在下來驗如何?」
她竟自己主動請纓了?
岑暨神情微怔,沒出口的話就那麼梗在了嗓子眼,看著燕寧神態自若的樣子,彷彿方才她那意味深長嘲諷的一瞥只是他的錯覺。
燕寧直接忽略岑暨看來的複雜目光,她指了指一旁攤開的工具箱,朝面露喜色的蘇縣令道:「實不相瞞,方才縣令沒來之前,在下已經擅自驗了一部分,還望縣令不要怪罪才好。」
說著,她還露出了一絲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燕姑娘嚴重了。」
沒想到燕寧會主動開口,蘇縣令愣了一下,就立馬喜上眉梢:「本官方才還想著怎麼才能開這個口,如今燕姑娘願意主動幫忙驗屍自然是再好不過,本官正求之不得呢,又怎會怪罪,只是就要有勞燕姑娘了。」
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蘇縣令早在得知城郊出了命案的時候,就在為縣裡沒有仵作恐破案工作一時無法展開而發愁,結果沒想到這兒就有現成的。
雖說是個女仵作,但那也總比沒有強不是?
要不然蘇縣令也不會對她一個勁吹捧最後還得了頓數落,還不就是想著將人哄高興了沒準能讓人幫個忙啥的?
這年頭當縣令的可太難了!
蘇縣令心中想著,忍不住又瞥了岑暨一眼,暗道原來是他誤會了,這位燕姑娘竟是和岑世子一夥兒的。
也難怪,如果說他之前對女子為仵作的業務能力還有那麼一絲懷疑,但等岑暨的身份一亮出來這點懷疑就都煙消雲散了。
岑世子是誰?那可是新上任的提刑官,燕姑娘既然是仵作,想必就是在岑世子手下當差的,能得岑世子親眼的人被他不拘一格收攬麾下,那絕對是人才啊!
這可不就是過河遇上擺渡的——
趕巧了么!
蘇縣令喜不自勝,看燕寧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什麼救世神明。
沒想到蘇縣令已經完美誤會了她與岑暨身份,自動將她歸為岑暨下屬,見蘇縣令答應的如此爽快燕寧還有些詫異但隨即就是興奮。
她按下心中雀躍,笑道:「人命關天,早一日得到線索也就能早一日破案,在下身為仵作進行剖驗協助破案本就是職責所在,沒什麼有勞不有勞,只望能略盡綿薄之力,總歸都是為了破案嘛。」
「對對對,為了破案,都是為了破案。」
蘇縣令見她眉宇舒朗說話很識大體,想來也是胸有溝壑之人,心中不禁又對她高看了幾分,連連點頭稱是。
燕寧與蘇縣令又寒暄了兩句,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掉頭就來問岑暨,狀似忐忑:「世子,我來幫蘇縣令驗屍,您應該不介意叭。」
燕寧主動提出幫忙驗屍,其實也是有自己的小盤算。
方才岑暨上來就找蘇縣令另要仵作的行為擺明了就是過河拆橋,燕寧雖心有不忿卻也無從反駁,只能暗中瘋狂吐槽,畢竟她現在沒有正規編製,就算實力過關那也只能算非法剖屍。
她心中正嗟嘆虎落平陽英雄無用武之地,就得知縣衙現遇人才危機,這豈不就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儘管她對岑暨方才用過就扔的「小人」行為十分鄙夷,有心想看他吃癟過一把被人求的癮,但現在顯然不是她故意拿喬的時候。
岑暨會不會拉下臉再次讓她上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好不容易有重握解剖刀的機會,著實沒有必要去為一些無謂的事情較真,前者只是圖一時之快終究還是無意義,還不如先將好處撈手裡。
過往的職業經歷已在她靈魂深處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闊別檢驗台多年,沒人知道她有多渴望能再次拿起解剖刀,若枯苗求雨,大旱望雲霓。
燕寧歪頭看他,嘴上雖說著忐忑問詢的話,神情卻壓根就不是那麼回事兒。
看著她有些雀躍的眉宇,岑暨嘴唇抿起,心中突生出一絲憋悶,就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氣無處撒只覺渾身都不得勁兒,這種感覺對他來說著實陌生,今日卻一而再再而三發生。
「世子。」
見燕寧詢問岑暨意見,蘇縣令愈發肯定了自己猜測,趕忙就腆著臉幫腔:「世子,下官斗膽請燕姑娘幫忙驗屍,還望您能應允。」
燕姑娘畢竟是岑世子手下的人,叫人家幫忙可不得先經由頂頭上司同意?
見蘇縣令眼巴巴的看著他,一副要是自己拒絕他就敢抱著他腿哭的模樣,岑暨眉心一跳,差點都要氣笑了。
現在倒好,壓力都給到他身上了,要是自己不同意,那豈不就是故意阻撓辦案?
岑暨掃了兩人一眼,嘴角微掀,不冷不熱:「隨意。」
岑暨也是這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案子又不歸他管,他考慮這麼多幹嘛?愛怎麼著怎麼著吧!
岑暨心中釋然,沈景淮卻無法坐視不理,見燕寧居然主動要求幫忙,他眉頭微擰,忍不住開口:「阿寧。」
阿寧?
叫的倒是挺親熱!
岑暨沒想到一直默不作聲的沈景淮會突然開口,下意識看去,就見沈景淮面上似有不贊同,岑暨眉梢微挑,突然就覺心中憋悶散了不少。
原來也不止他一個人覺得不行嘛。
沈景淮的確是不怎麼贊同燕寧插手此事,只因命案之重不比其他,容不得半點馬虎。
雖說她自稱仵作似乎是有兩把刷子,但私下裡說和正經辦案又不同,沈景淮不知她能力上限到底在哪兒,怕她只是一時逞能,萬一出了什麼岔子到時不好收場。
不妨沈景淮會出聲,又聽他叫「阿寧」,這下就連蘇縣令都驚了一下,目光不由得在沈景淮與燕寧之間來回掃視,神情古怪。
不是說沈將軍不近女色年逾二十六都還未娶親嗎?怎麼看樣子與這位燕姑娘之前似乎關係匪淺呢?可燕姑娘不是岑世子的人嗎?這又是什麼情況?
蘇縣令腦中不由得浮出一個個問號,關注點成功跑偏。
沈景淮看著面露茫然的燕寧,欲言又止:「阿寧,你...」
「大哥。」
沈景淮試圖勸阻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一句脆生生的「大哥」給堵在了嗓子眼。
沈景淮神情一怔,就見燕寧沖他揚了揚眉,晶亮杏眸若繁星閃爍,神采熠熠:「大哥,我可以的!」
沈景淮瞳孔微縮,全部心神都被那聲「大哥」給攫了去。
不像之前廟中敷衍式回應,她這聲大哥叫的可謂是十分流暢自然,就好像本來就該如此,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稱呼,卻硬是叫沈景淮眼眶都有些發熱,險些失態。
「嗯。」
看著那張熟悉又陌生的秀美面龐,沈景淮心潮翻湧,不自覺露出一個笑容,略顯銳利的面部線條瞬間柔和下來,聲音溫柔地彷彿能掐出水來:「大哥相信你。」
將沈景淮全部神情變化盡收眼底,眼睜睜看著他一秒倒戈的岑暨:「???」
瑪德,真是見鬼了!
...
夜風歇了又起,不知打哪兒飄來一團雲將好不容易露頭的月亮又給擋了起來,四周星光寥寥,泛出微弱的柔和光亮。
後院已經燃起了篝火堆,衙差們三五成群散坐著,偶爾閑聊兩句,驅散了原本院中凄冷,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舉辦什麼篝火盛宴。
燕寧等確認該縫的地方都縫好了后,才拿起剪子利索將剩餘的麻線絞了,眨了眨因為全神貫注太久而有些乾澀的眼,她抬頭輕快宣布:「好了,驗完了。」
風吹過,鴉雀無聲。
片刻后,只聽有人悶聲:「燕姑娘,真好了?」
「好了好了。」
燕寧活動了一下僵直的脖子,將工具都放回原位,見以朱濤為首的眾人一個個都背對著她跟著鵪鶉似的,一副想轉身又不敢轉身的模樣,她不由噴笑:「行啦,可以轉過來了,屍體都縫合好了。」
得了准信,眾人稀稀拉拉試探著回頭,就這都還不敢太過放鬆,而是將眼睛虛成一條縫,就跟那野外草地里想外出覓食又怕遇到天敵的兔子似的,先是小心翼翼探出腦袋觀察周圍環境,若是有一絲風吹草動不對勁就再即刻將頭縮回去。
呼——
還好還好,沒什麼血|腥場面。
以朱濤為首的眾人大鬆一口氣,這才果斷將頭扭了過來。
待看清男屍現在的模樣后,朱濤第一個訝然出聲:「欸,方才不是剖開了么?怎麼一點兒都看不出來。」
說到「剖」這個字,眾人表情都有些詭異,看向燕寧的眼中都帶著敬畏。
他們現在算是知道為啥燕姑娘會說「看個蛋蛋而已不算啥」了,這姑娘有屍體是真敢剖啊!
那刀一亮出來奔著胸腔就去了,直接就給人一劃到底,就這刀工,沒有十年殺豬功夫絕對練不出來,眾人當時腦中只有一個念頭——
難怪都說屠夫仵作不分家,剖豬剖人都是剖,可不得一樣么!
朱濤他們還是頭一回正經見仵作驗屍,直接就是小刀拉屁股——
開了眼了!
按理說他們這些在戰場上混的手裡多少都有幾條人命,打起仗來缺胳膊斷腿兒殘肢滿天飛的場面見得多了,一般情況還真沒辦法震住他們,可這年頭再強的心理素質也擋不住上來就開膛破肚啊!
想到方才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臟器,眾人只覺胃中又開始翻江倒海連著臉色都有些發青,最慘烈的戰後打掃大概也就這樣了,簡直是能叫人做噩夢的程度。
別的不說,最起碼近幾天是不會想要吃肉了。
但奇怪的是,他們方才明明看見燕姑娘將人給剖了,怎麼現在半點都看不出來呢?
聽朱濤問,燕寧活動了一下指關節,得意挑眉:「縫屍我可是專業的。」
給人剖了那可不得給人再縫上?就算近些年沒怎麼碰死人,但豬啊雞啊羊啊什麼的卻經手不少,因此一手縫紉技術只進不退,咋一看還真看不出什麼區別。
這也值得自豪么?
見燕寧笑眯眯的生怕她再說出什麼「不信你們來試試」這種話,眾人先是一默,然後就齊齊打哈哈,一時間什麼「燕姑娘厲害」「我等自嘆弗如」等恭維話不絕於耳。
聽見這邊動靜,早就退居二線的蘇縣令腳步虛浮的走來,原本還有些紅潤的臉色現在慘白一片,整個人神情萎靡像是受了莫大打擊。
其實本來蘇縣令也是在旁邊看著的,雖然開膛破肚什麼的給人帶來的視覺衝擊力確實是有些大,但見岑世子與沈將軍都在旁邊看著,蘇縣令也不好打退堂鼓,只能硬著頭皮看,直到燕寧劃開胃用鐵勺舀了點不明液體...
撲面而來的酸腐氣當時就讓蘇縣令給嘔了,幸好岑暨躲得快,不然蘇縣令怕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總而言之,這種限制級場面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蘇縣令想堅持,但最終還是被實力勸退。
蘇縣令忍下喉間直往上冒的酸水,略帶欽佩的看了一眼一直站在原地沒挪位神情淡定的岑暨與沈景淮兩人,暗道這大概就是差距。
他只瞥了一眼屍體就匆匆移開視線,忙問:「燕姑娘,您可有看出些什麼?」
蘇縣令一問,眾人紛紛看向燕寧,等著她公布最終發現。
剖不剖的不重要,驗屍結果才是重點。
就連岑暨都雙臂環胸,神色莫名。
方才他也是圍觀全程,不得不說還確是被她手起刀落開膛破肚的利索勁兒給驚了一下。
仵作會剖驗不算稀奇,但要是動刀的是一個妙齡女子那看著就有些不對勁了。
岑暨突然就想到了之前說的「殺豬」,他眸色不禁變得詭異起來。
會殺豬的女仵作...沈景淮究竟是上哪兒找的人?!
時辰已經不早了,燕寧也不磨蹭,直接就開始彙報驗屍結果。
由於蘇縣令來之前她就已經做完了體表檢查,各種痕迹已經瞭然於心,現在彙報起來倒也快:「死者,男,宣武二十年舉人,姓楊名佑,身高約四尺八寸...顏面部有多處創傷,其中後腦勺的這處創傷是致命傷,顱骨有凹陷性骨折,有顱內出血情況,創緣不規則,創周伴有表皮剝脫,初步推斷為磚石一類...」
燕寧略過了一些基本信息,一邊嫻熟的翻弄屍體一邊做彙報。
考慮到大家非專業人士,她在彙報的時候就講解的比較清楚:「...死者頭部左側部位傷口較深,從受力點來看兇手是左撇子的概率較大。」
「等等,」朱濤習慣性舉手發問,彷彿一個好奇寶寶:「為啥從傷口就能看出是左撇子?」
「因為...」
「因為一般人在行兇的時候會下意識選擇自己慣用的手,而左手與右手發力的側重點不同。」
燕寧正準備解釋,就聽一道清冽男聲淡淡響起直接截過了她的話頭。
在眾人驚愣的目光中,只見岑暨緩步上前撩起衣袍在死者旁邊蹲下,伸手指著死者頭部傷口,淡聲:「傷口在左側,且位置偏低,可見死者當時應該是站著背對兇手,兇手以左手行兇,加上傷口深可見骨差不多是一擊斃命,只有慣用左手的人才會有此力道。」
「而且,死者因為是背對所以才給了兇手下手的機會,身上又無扭打掙扎的痕迹,極大可能死者與兇手本就認識,換句話說…」
岑暨抬頭,目光掠過怔住的眾人,輕描淡寫:「熟人作案。」
看著突然出聲並向她投來意味深長目光的岑暨,燕寧:「?」
四目相對,燕寧狗臉懵逼,沉默三秒,突然福至心靈。
「啪啪啪——」
一片靜默中,只見燕寧突然帶頭鼓掌,附帶高聲喝彩——
「說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