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湄娘。你知道王姨娘今天為什麼突然想見我的妻子嗎?」
湄娘掩唇笑道:「不止是王姨娘要見你老婆,跟我來吧。老爺在等你呢。」
林晏進門剛一拱手。
劉老爺連忙扶起林晏,過於熱情得以至於行為都顯得像是諂媚,「使不得使不得。林公子,你這喝了一夜的酒吧。我讓她們給你準備了醒酒茶。快坐下喝一口,暖暖身子。」
林晏順其自然的把自己撂進圈椅里,坐的跟沒長筋骨似的,從頭到腳都透著個懶散。
連著數日的宴飲已經足夠讓劉老爺把林夫子從夫子的位置上捧到神壇上。
劉老爺不缺錢,但這世界上有很多錢買不來的東西,比如文化,比如高雅,比如底蘊,比如名望。
很多他想要結交的人,就是捧著錢送上門也會被掃地出門,還要呸一聲嫌他的銅錢臭污了人家的地,嫌他的臭錢侮辱了人家清靜自守的品格。
高雅這兩個字好像生來就是跟錢對著乾的,可大人物們的高雅哪一樣又不要錢呢?
讀書要錢,一卷書就是不少錢,讀書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讀出來的,要經年累月的讀,光是支撐一個讀書人十年二十年不勞作只讀書就是一筆大錢。
更別提所謂的雅士們必不可少的羽扇,香爐,衣袍,筆墨紙硯,文玩金石,哪一樣又不要錢呢?
劉老爺不差錢,就苦於這錢花不出去,花不到地方。
恰巧眼前這尊流落鄉野的大佛能幫他把錢花出去,還能花的漂亮,自然值得劉老爺好好供奉。
至於林晏,他從出生起就已經習慣了高高在上的接受別人跪在他腳下的奉承與巴結。
對於劉老爺的殷勤,他照單全收。
劉老爺搓了搓手,「林公子,這兩天我收了幾樣物件想挑一挑送給姚大人,還得讓您幫我掌掌眼。」
林晏被人叫了這麼一聲林公子,就不好不拿出公子的架勢。
他稍微坐直了一些,連點頭的姿態都顯得矜持了不少。
劉老爺笑呵呵的轉過身去提了一個木箱擺在二人面前,從中拿出一個大傢伙,雙手捧給林晏。
「您看看,這可是好東西,木頭做的!我看讀書人都喜歡這個。」
林晏掃了一眼,並未接,只道:「老樹所制的硯山,此物最俗,莫用。」
「對對對,就是硯山。」劉老爺笑容僵了一瞬,很快變得愈發熱切,「那您說這硯山什麼樣的最好?」
林晏嗓音散漫,「古玉所制最雅。所謂古雅,愈古愈雅。」
「那您瞧瞧我收的這個!玉的!不僅是玉,還雕的很好呢。」
劉老爺拿出一個小盒子,小心翼翼從中取出一片玉碾葉的碟子捧到林晏面前。
他充滿期待的看著林晏,「聽說是叫什麼……筆覘!您瞧瞧,這塗墨的小碟子都漂亮得不行。」
林晏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出口的話照舊不留情面,「俗。倒不如古瓷還好些。」
劉老爺灰心的放下碟子,「罷了,最後一樣。這東西您隨便看看吧。一串珠子,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材質。瞧著跟破爛似的。」
林晏接過珠子,用指腹擦去珠子上的灰塵,神色淡淡,「這是金剛菩提子的念珠,大小適宜,花紋細密,有些年頭了,倒是一件寶物。」
劉老爺接過念珠,拿在手裡瞧了瞧,怎麼也瞧不出有什麼稀奇,忍不住撓頭嘟囔道:「這東西好壞的名頭講究也太多了。」
湄娘笑著拖著木盤走進來,倒了一杯茶,遞給林晏。
茶杯落進手裡,女人經蔻丹染過的玉指輕輕擦過男人的手背。
林晏懶散的靠在椅子上,抬眸看了她一眼。
湄娘風情萬種的對他一笑,抽回手,款款走了。
劉老爺湊過來,表情活像是青樓里的龜公,神色間透著股男人都懂的猥瑣,「湄娘這丫頭生的挺標緻是不是?」
「君子不該對女人評頭論足,但……」
林晏慢悠悠的在劉老爺熱切的注視里抬起茶杯,押了一口茶,食指擦過溫熱的杯沿,像是在回想著什麼,又像是在回味著什麼。
他漫不經心的最終給出了評價,「湄娘有一個我見過最漂亮的鼻子,而且她笑起來非常迷人。」
他說的是湄娘笑容迷人,可他的眼神卻告訴劉老爺迷人的絕不只是笑容。
劉老爺當然也輕而易舉的領會到了林晏的意思,兩個人面上露出了相似的屬於男人的笑容。
「哈哈哈哈,跟你老婆比呢?」
林晏但笑不語。
君子見到女子都不該旁顧,對女子評頭論足不說驚世駭俗但在傳統的士大夫之中已經是下下流的行為,至於拿自己的妻子與人取笑?
那就不止是下流,簡直是恥辱。損傷的不止是自己作為男人作為丈夫的面子,更是家族的顏面。
換做經學盛行的年代,讓妻子見客都是不該,多讓外男瞧見一眼女子手腳,若是此女貞烈便該自戕以證清白。
一個經學家理想中的最高貴的女人最好一輩子只見過三個男人,父親,丈夫,兒子。
當然那等女子若是出現在真實世界,自當是足以上列女傳的貞潔淑女。
以南樂這等鄉野村婦,恐怕連貞烈二字如何寫都不知道,更無從談起清白。
「林夫子,我保證湄娘在床上的樣子,風騷入骨,絕對超過你的妻子。」
林晏似笑非笑道:「王姨娘聽到這話怕是要吃味了。」
劉老爺輕而易舉的被引開了話頭,「不會不會。她絕不敢吃醋。這些天林夫子你教我家那小子教的有多好,我全看在眼裡。這樣吧。院子里的女人就數湄娘最拔尖,林夫子,我把她送給你如何?」
林晏的動作一頓。
很快,他就想明白了為什麼今天王姨娘會突然要見南樂,湄娘今天跟他打的眉眼官司是什麼意思,而王姨娘對著南樂會說什麼話。
想到這裡,林晏心中湧起一股厭煩與不耐。
他們自以為這是一份他絕不會拒絕的厚禮。
因為他林晏是一個好色之徒。
卻不知道他林晏最討厭的就是被人管束,安排。
他最恨別人以為他好的名義對他橫加插手,他林晏想要的東西他自己會去取,會去拿,絕用不著別人送給他,施捨給他。
劉老爺將林晏的沉默誤以為成了另一種意思,他擺出諂媚的嘴臉開始打包票,「林公子,你放心,我已經讓姨娘去說服你老婆了。過兩日就妥妥帖帖得把湄娘抬到你院子里去,一切不用你操心。」
林晏放下茶杯,他掀起眼,「這怕是不成。我這老婆是鄉下人,脾性大,大字不識一個,更沒學過女誡,不知道什麼婦德的世理。善妒而性剛,絕容不下小的。她會鬧得。」
「她會鬧?」
林晏起身,說的繪聲繪色,「是的。鄉下的婦人都是會鬧的。她一傷心就會哭,會鬧,會破口大罵,甚至可能還要追著打我。非常可怕。」
劉老爺的神色多出許多的憐憫,他豪氣萬千的一擺手,「林公子,如果她要鬧,你不如休了這潑婦!我幫你再娶一房好的,你若看不上湄娘,我這院中的丫鬟隨便你挑。不,我為你再聘一房家世清白貞靜嫻淑的良家女為妻!」
林晏向劉老爺拱手道:「大人的好意,我在此謝過,但恕難從命。」
劉老爺似乎聽不懂林晏話中的推拒,一再勸道:「林公子,大丈夫何患無妻。你家世如此高貴。這女人本就配不上你。」
林晏不得不擺出一副自己都要作嘔的情種姿態,「這婦人雖善妒性剛,但她於我有救命之恩,又與我共患難是我的糟糠之妻,心之所愛。我林晏雖實非君子,卻也是萬萬不能相棄。」
這番情真意切的話說出口,林晏不禁對自己又多出一種敬佩。
劉老爺快步追在他身後,想要再勸兩句,「林夫子!你這人就是太重感情!」
兩個人到王姨娘院中時,卻是已經晚了。
沒有林晏預想中哭泣的妻子,反倒院子里已經炸開了鍋,從門口到院子里所有丫鬟和婆子全紅著眼睛,一個個神情好似剛斗敗的母雞。
王姨娘顯然已經是等了片刻,一見著劉老爺便像是見著救星,哭著奔上來,投進劉老爺懷中,掩面而泣,「老爺,你可得給我做主。林夫子這夫人未免也太潑了。她竟然打人!」
丫鬟看著林晏,在一旁高聲指控道:「不僅打人,她還罵人!」
另一個丫鬟一臉委屈,「罵的可難聽了!我這輩子都沒有聽過那麼髒的話。」
有林晏在一旁,加上劉老爺剛給人打過包票,拍著膀子說這事一定能辦好。
眼下王姨娘越哭,劉老爺越覺得丟人,沒好氣道:「好了。讓你辦件事,你就辦成這樣。你們這麼多人,人家就一個人還能讓人家給打了。說出去不夠招人笑話的。別哭了。」
王姨娘哭的更凶了,「老爺,你怎麼一點都不心疼人。你看看她咬我,我這手讓她給咬的!」
另一邊丫鬟則把紅腫的臉伸到了林晏面前告狀,「林夫子,這也是她打的!」
對著這麼一群儼然吃了大虧,一個個氣鼓鼓的女人。
林晏沉默了幾秒,忽的笑了,「倒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平日里看著蠢呼呼的跟個兔子一樣,說話也軟,心也軟。
逼急了就咬人,一力破十會。
他竟然覺得她會吃虧。
劉老爺咳嗽了一聲,「行了。還不是你招惹了人家,讓你好好說。你怎麼跟人家說的,現在人呢?」
王姨娘捏著帕子,萬般的不甘,「當然是好好說的,誰知道她突然就打人罵人。那麼潑。人?人早跑了!」
她扭過頭瞪了一眼身邊的丫鬟,「你們這幫廢物,連個人都攔不住。」
林晏心道好一個閨閣趙子龍。
一想到那姑娘一個人打一群人的場景。
林晏破天荒的忍不住笑出了聲,愈笑愈控制不住,在一群人的注視下,整個人扶著牆,笑得彎了腰。
半響,他笑夠了,直起身搖著頭弔兒郎當的走了出去。
劉老爺追出來,「林夫子,你幹什麼去?」
林晏笑著擺了擺手,「回去哄老婆。」
在林晏的預料之中,等他推開家門,應當迎接他的是南樂的怒火。
但當他真正推開那扇門時,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院子和安靜冰冷的房子。
南樂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