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南樂,「不是做夢。沈玉,你為什麼在這裡,你的家人呢?你怎麼不回家?」
沈庭玉排了這麼一出好戲就等著她這一句話,聽到這話他身體不由自主的輕輕顫慄著,朱唇凍得慘白,一張口先吐出半口白霧。
他眸光愈深,語聲卻極為虛弱,「我沒有家了。不知道……」
沈庭玉頓了頓,眼睛慢慢暗了下去,長睫低垂,恰到好處的將眼底的暗色全部掩住。
他的嗓音感傷又低柔,「我不知道該去哪裡。我家人都已亡故。」
說這話時,這面容尚帶稚氣的美人又豈是一個楚楚可憐可以形容。
南樂從那雙黯淡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另一個自己。
沒有家了,不知道該去哪裡,沒有家人。
她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時之間,一種強烈的悲傷湧上來,幾乎將她淹沒,她異常的傷心,心口隱隱作痛。
沈庭玉就這麼看著一顆淚水在那雙烏亮的眼睛里瞬息凝聚成型,轉了一轉,完完整整的滾了出來,墜在他的身上。
他知道自己的事成了,他為了這一刻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沒有白費,這兩個時辰的凍每一刻都是值得的。
南樂將臉貼在他冰涼的面頰上,緊緊將他擁住,「沒有關係。玉兒妹妹,沒有關係。以後我就是你的姐姐。你有家人了。我就是你的家人。」
懷中的人一怔,沈庭玉需要很用力才能控制住自己將戲演下去,而不是在目的徹底達成的時候之前笑場。
可他真是開心,這麼多天來,他第一次這樣開心。
他剋制著喜意,慢慢抬起眼,但一雙眼裡滿是驚喜,繼而才是不可置信,手指微動牽住南樂一點衣服。
沈庭玉臉色蒼白如紙,小心翼翼的問道:「姐姐,這話可當……」
話還未說完,那雙漆黑的眸子便不受控制的合上,視野中最後殘存的景象是少女焦急的面容,還有少女略帶哽咽的聲音,「當真。玉兒,以後我們就是一家人。」
無邊冰冷的黑暗中,只剩這一句話久久的徘徊在耳畔。
沈庭玉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一刻昏過去,或者說,按照他的設想,他應該再多說幾句,套出少女絕不會拋棄他的承諾再適時的『昏』過去。
只是這具多日處在饑寒之中的身體再又一次長達兩個時辰的卧雪虐待之後,顯然已經變得不太愛聽他的使喚。
那句動聽的有關於家人的承諾逐漸消失,他的意識被拖拽進更深更幽暗的地方。
幽幽的歌聲在遠方回蕩著,他循著歌聲的方向去尋找,那聲音越來越清晰,『天地無窮極,陰陽轉相因……』注1
數個美人身披著白紗,她們神色迷離,手牽著手,以同一種舞步,一邊跳一邊唱,異口同聲,歌聲婉轉悠然,「人居一世間,忽若風吹塵……」
這婉轉的歌聲在空蕩蕩的金殿中引發迴響,一遍遍的盤旋重複,四角上懸挂的黃金燭台上染著一團團血紅的焰火,火光如同流動的血,將一切都蒙上昏紅的色彩。
女人們的最中心,一個男人背對著沈庭玉的視野盤腿坐在古錦軟褥上,他赤著上身,僅僅只是坐在那裡,魁梧健壯的身軀就像是一座山。
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男人膝上放著一柄血跡斑斑的環首刀,那把刀的邊緣還帶著些許肉沫。
男人身下的軟褥濺上了血,血跡使金色的花紋變得模糊不清,並且血色的污漬還在不斷變大,像是從他看不見的角度,有更多的血澆了上去。
跪伏在男人面前的道士低聲似乎在對坐在軟褥上的男人說著什麼,而一旁的番僧則閉目捻著手中的人骨念珠,口中念念有詞。
沈庭玉死死的盯著那張軟褥上越來越大的血跡,發了瘋的想要往前沖。
他想要去到那張軟褥旁,他想要看清那個只給了他一個背影的男人,他不顧一切的嘶吼著想要看清那張軟褥,看清那柄刀。
十年來,這是他第一次夢到這個男人,也是他第一次夢到……他的母親。
夢見這段他曾拚命想要記住,但無論怎麼回想都無法再想起的回憶。
忽然那個番僧睜開了眼睛,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的向他看過來。
伴隨著一聲孩子尖銳的啼哭聲,沈庭玉猛地從睡夢中驚醒。
燦爛的午後陽光從窗欞中投下,少女擔憂的面容出現在他的視野中,問道:「玉兒,你夢見什麼了?為什麼哭了?」
漂亮得不像話的臉蛋上布滿淚痕,眼角眉梢還帶著些許初醒的懵懂慵懶。
他孩子氣的從被子中伸出雙臂,袖子從他的手臂上落下來,露出一雙玉臂。
他的神色讓人想起嬰兒張開雙臂,期待大人擁抱的模樣,這副模樣讓南樂隱約覺得,她必須給他抱一抱。
側坐在床邊的南樂慢慢俯下身,一隻手撐在沈庭玉枕邊,將自己的脖子送進了沈庭玉的雙臂之中,順著他的力量讓他抱著,卻不曾提防沈庭玉猛地一用力。
南樂全無準備,一下跌在了他的身上,兩個人的身體撞在一起,撞得南樂胸口發痛。
她這才發覺身下的人雖有一張帶著稚氣的臉,身量卻已經足以跟成人比量。
沈庭玉緊緊的抱著她,抱著她溫熱的具實存在的軀體,感受到了一種安全,像是走在懸崖棧道上,一腳踏空天旋地轉墜入白雲,卻發現那雲跟棉花一樣柔軟結實,可以完完全全的托住他,不讓他完全墜入山崖,撞上崖底冰冷的山石。
他閉上眼,鼻尖抵著南樂的肩膀,神色緩緩鬆弛下來。
時間過去不知道多久。
「姐姐,」他輕聲呢喃道:「我夢見了很壞的事情。幸好只是夢。」
南樂忍俊不禁,心中一個軟軟的角落塌下去,側過頭親了親身下人的面頰,「夢是反的。傻孩子。」
頰上還帶著嬰兒肥的小姑娘像是讓她親的懵住了,睜著一雙純凈的眸子怔怔的注視著她。
半響,他才帶著點撒嬌的天真神態問道:「姐姐,你會跟我永遠在一起對不對?」
他看起來實在太乖,太漂亮,像個精緻的娃娃。
南樂忍不住笑著又親了他一口。
那雙長而柔麗的眸子輕輕眨動了兩下,白玉般的面頰上飛起一層淡淡的緋紅,愈發顯出人比花嬌,可憐可愛。
他無所適從的移開眼,耳根紅的厲害。
南樂看著他發紅的耳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她撐起身子,咳嗽了一聲。
「這可不一定,等你以後有了喜歡的人。姐姐把你嫁出去,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
沈庭玉眼底劃過一抹冷色,口氣卻仍舊是那種親昵又天真的口吻,「我不會出嫁的。姐姐也不要嫁人好不好?」
南樂摸了摸他的頭頂,並未將他的話當真,「盡說傻話,我給你煮了些羊羹,快起來嘗嘗吧,這東西最暖身子。」
·
林晏不知道南樂去了哪裡。
但他篤信她會在日落之前回來。
尋常女子跟丈夫吵了架,離丈夫的家還能回娘家。
但南樂沒有任何親人,她沒有娘家可以投奔。
金平城已亂,城中的旅店商賈早都一窩蜂趕在河徹底凍上之前該南逃的南逃,該北逃的北逃。
沒有一間客棧在這種時候還會開張,也沒有一間客房可以讓南樂容身。
南樂怎麼可能不回來呢?她根本無處可去,她只能依靠他。
林晏下意識的忽略掉那個兇狠,粗野的,南樂那個所謂的船幫叔叔。
就算那個所謂的叔叔能夠收留南樂,林晏也不覺得南樂會離開他。
他回想著一次又一次他推開門,南樂那雙在他回來時驟然亮起來的眼睛,甜甜的笑容。
南樂未經人事,她這份未經人事當然有他故意的成分,但也正是這份未經人事讓她格外的天真,格外的好滿足。
她是最尋常不過的婦人,丈夫就是這樣尋常婦人的天,就是她們的一切。
她們所做的只有付出,辛勞的付出,這個屋子現在處處都是她的痕迹。
這樣的婦人怎麼可能會離開丈夫?南樂沒有那樣的膽量,她喜歡他就一定會老老實實的等著他,像條溫馴又忠誠的狗。
狗聽不懂主人的話,更不懂主人的心事,自然全無煩惱。
尋常婦人的喜歡就是這麼簡單,這麼愚蠢。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流逝,林晏耐著性子等到了天黑卻是也沒有等到人回來,玩鬧般不以為意的心情悄悄開始發生轉變。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這裡等她,等得這麼傻。從來只有女人等他,他什麼時候等過女人?
爐火中的乾柴燒盡時,林晏的耐心也徹底用盡了,與冷風一同灌進來的是飢餓,失望與莫大的惱怒,等不到人的感覺實在不算太好。
他坐在這間又冷又黑的房子里,失望與飢餓感混在一起,在某個瞬間如同煮沸的水升到極點,一把將桌子上擺的整整齊齊的東西掃到了地上。
在屋子裡砸了一通之後,他披上衣服大步離開了這間空屋子。
林晏不想再待在這裡,經由屋中一片狼藉來提醒他南樂的離去,她這難得的一次大膽。
那個女人無足輕重,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值得他生氣。
他告訴自己,根本不必為此動氣,不值當。
林晏離開劉府,照常來到了酒樓,要了一壇老酒。
他一坐下,酒樓大堂就靜了靜,僅有的幾桌酒客都若有若無的朝這邊投來視線。
冬日稀薄的陽光落在男人英俊的眉眼間,他支著下巴坐在窗邊一杯又一杯的往下灌酒,有種頹廢又懶散的風流矜貴。
眾人不自覺的也學著他的姿態喝酒。
店小二上前請他,「您常一起來的那位爺在二樓包廂請您上去。」
林晏拎著酒罈子弔兒郎當的跟在店小二身後上了樓。
二樓的廂房前站著數個身形健壯的大漢,各個腰跨長刀。
林晏目光掃過去,腳步微頓,繼而又若無其事的走上前。
他剛一進門,屋內便是一靜,數道驚艷的目光投過來。
姚睢迎上來,看見林晏神色似乎有幾分鬱郁,他並未放在心上,反而笑道:「林兄,來,今日我為你引薦二位客人。」
後面插進來一道聲音,「閣下便是林公的後人,林氏的公子林晏吧?」
林晏懶洋洋的倚靠在門框上,旁若無人的仰頭又喝了一口酒。
屋內的眾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等著與他攀談。
他卻渾然不當回事,將人晾了數秒,才醉醺醺的抬眼看向來人,「我是林晏,你是什麼人?」
年輕男人的臉色一僵,他很快恢復冷靜的神色,將腰背挺得筆直,稍稍點頭,「在下賀晨。」
「哦。又是襄州賀家的人。真叫人分不清這地方是叫金平還是襄州了。」
林晏漫不經心的看向另一邊,拿下巴點了點對方,「你呢,又是何人?」
被他看到的男人神色已經隱隱有了韞色,還是讓賀晨按了按肩膀,他才擲地有聲的撂下一句,「不才襄州驃騎將軍姚卓!」
林晏並沒有給予姚卓他所期望看到的敬畏,他甚至連多一句的客套都沒有,只是隨便的點了一下頭,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不值得受到他的重視。
多年來,這是第一次。
有人敢當面就將姚卓這麼不放在眼中。
姚卓本就是武將,性情剛直,此時輕而易舉的被惹火了。
他一手按住腰間的刀柄,怒視眼前的人,「爾輕視我等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