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撲朔迷離
秋靈素的控訴若杜鵑啼血,悲哀異常;
韓文默默地站在一邊,良久,問道:「他這樣做法,丐幫中別的人難道都不管么?」
秋靈素道:「在別人面前,他對我和任慈仍是恭恭敬敬,千依百順,又有誰能瞧得出他那惡毒的真面目?」
她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到最後那段日子,我和任慈已被他軟禁,沒有他的允許,誰也見不著我們,他對外只說任慈病重,不能被人打擾,又有誰會不信他的話,丐幫弟子,人人都希望任慈早日病澈,又有誰會來打擾他?」
韓文道:「既是如此,夫人那四封信,又是如何送出去的?」
秋靈索道:「是南宮靈為我送出去的。」
韓文訝然道:「南宮靈?」
秋靈素道:「要將信送給西門千與左又錚雖不困難,但靈鷲子與札木合,一個蟄居海隅,一個遠在沙漠,除了南宮靈能指揮天下的丐幫弟子將信送去之外,還有誰能將信又快又妥地送到他們於上?」
韓文點了點頭,道:「這就對了,我本在奇怪札木合、靈鷲子、西門千、左又錚這四人,住處之遠近,差異極大,你那四封信若是同時送出的,西門千與左又錚到達時,札木合與靈鷲子只怕連信都未收到,但他們四人卻偏偏像是同時到達的,這豈非怪事么?」
他嘆了口氣,接道:「此刻我才知道。原來南宮靈早已算好了時間的,他算準札木合與靈鷲子已收到信,動身之後。才將左又錚與西門千的信送去,算準了要他們四人同時到達,且令他們同時而死。」
他想通了這道理,越覺得南宮靈行事之周密,實在令人可怕;
秋靈素長長嘆息了一聲,道:「自從任慈得病後,丐幫中千千萬萬弟子。都已將南宮靈視為幫主的唯一繼承人,只要南宮靈一句話,莫說送封信。即使要他們赴湯蹈火,也是人人踴躍爭先的,這力量又豈同等閑!」
韓文挑了挑眉毛,他肚子當中有著無數的問題。現在都想知道答案。道:「但他卻又怎會為夫人送那四封信的?」
秋靈素道:「在這段日子裡,南宮靈為了收買人心,支出甚是浩大,但他為了要在江湖中建立名聲,又絕不能去妄取非分之財。」
韓文道:「莫非他主意竟打到夫人頭上了?」
秋靈素道:「我嫁給任慈后,雖已改名換姓,但他卻知道我的底細,這自然也因為任慈實在太信任他。他開支日益巨大,幾年來羅掘俱窮。有一天,竟逼著要我為他想法子,所以我就寫了那封信。」
韓文點了點頭,擊掌道:「不錯,夫人那封信上,並未寫明究竟是什麼困難,而左又錚、西門千的金錢又都來得甚易,海南劍派財產也不少,沙漠之王更不必說了,南宮靈竟以為夫人寫信是為了要為他借錢的。」
秋靈素道:「他想利用我,我正也想乘此機會利用他來為我傳信,只要能見著他們四人,什麼事就好辦了。」
韓文道:「但南宮靈卻又為何改變了主意?沒有要他們的財,卻要了他們的命?」
秋靈素嘆道:「這隻因為一個人,就在信送出后的一天晚上,這人來了,和南宮靈密談了一夜,事情就完全改變。」
韓文眼睛一亮,立刻追問道:「這人是誰?」
秋靈素道:「我也沒見到他。」
韓文失望地嘆了口氣,道:「你只是知道他來了?」
秋靈素道:「南宮靈為了監視我們,就住在我們隔壁的屋子,我們既已是他的網中之魚,他對我們也不必再十分提防,所以,他屋子裡的動靜,我大多都能聽得到……我功力雖失,耳力卻幸好未曾失去。」
韓文心中一動,雖然知道失望的可能性很大,但還是忍不住,道:「你聽見他們說了些什麼?」
秋靈素道:「他們說話的聲音很低,很沉,我知道他們商量的必定是十分重要的秘密,有時似乎還有小小的爭執,卻聽不見他們說的是什麼。」
果然,韓文嘆了口氣,他現在才算知道——查案,並不容易!等這件事情過去,自己一定不在攙和這種破爛事兒,專心的去挑戰各路高手吧!反正李紅袖給自己的那本書上,有那麼多不錯的人;
一邊想著,他也一邊嘆息道:「你若能聽見就好了,這神秘的人物,說不定才真的是這幕後的主謀。」
秋靈素道:「這神秘的人物,第二天凌晨就走了,過了不久,南宮靈就送來碗參湯,說是要給任慈進補。」
韓文豁然抬頭,目光閃動,道:「這碗參湯,想必不是好喝的。」
秋靈素道:「他許久都未曾如此殷勤,我也知道這其中必有陰謀,但我用了三種方法,都試不出這參湯中有絲毫毒藥。」
她嘆了口氣,接著道:「你想必也知道,我昔日也可算是江湖中一流的下毒能手,這參湯中只要有一絲毒藥,無論他下的是哪一門哪一派的毒,都沒有我試不出來的,所以我認為,這碗參湯,想必是不會有問題的了。」
韓文道:「所以你就放心讓任老幫主喝了下去?」
秋靈素黯然道:「參湯中既沒有毒,我又何苦拂了南宮靈心意,何況,任慈每日只有稀粥裹腹,也確實需要些滋養的東西。」
那的確是一段凄涼的日子,每想到那一段日子的辛酸與艱苦,她纖弱的身子,就不自覺地顫抖起來。
韓文心裡突然一動,小聲道:「任慈喝下那碗參湯后,是否全身都腫脹起來?」
他話未說完。秋靈素已吃驚道:「你怎會知道的?」
韓文長呼了一口氣,篤定地說道:「天一神水,你試不出那參湯中的毒。只因那是天一神水!」
他如今才能確定,這件事情果然不是一個人乾的!南宮靈只能算是幫凶!
而這件事的主謀,一定就是自神水宮盜去天一神水的人,也同樣就是殺死「天強星」宋剛,偽裝成天楓十四郎的人,南宮靈雖然可怕,這人的狡猾與毒辣。卻更在南宮靈之上。
韓文現在雖已知道了南宮靈的秘密,但若查不出這人是誰,他的一切努力。還是等於白費,他既然打定主意要管這件事情,就絕不能半途而廢!
秋靈素身子顫抖得更劇烈,道:「我始終不相信南宮靈真的能忍心親手害死任慈。我始終不相信那參湯中真的有毒。但現在……現在……」
她突然衝到韓文面前,嘶聲道:「我將一切秘密都告訴你,你能為我復仇么?」
韓文眯著眼睛,堅定地回答:「會!我雖然對這些閑事兒不愛搭理,但這件事情我管定了!我一定會殺了他!」
秋靈素長長的嘆了口氣,看著手中的骨灰瓶,喃喃道:「謝謝!謝謝!」
韓文忽然想通了很多事親,道:「那天。有人引我到一處險地,那裡有個人扮成天楓十四郎。在石樑上等著我,是想借著這裡險惡的地勢,將我除去,永絕後患。我與楚留香若永遠見不到你,他自然更要放心得多……可惜,他沒成功。」
蹙著眉頭,他繼續說道:「所以,他就將你的住處,故意泄漏給白玉魔──假白玉魔之手,將你除去,等別人知道此事時,他便可裝作毫不知情,將責任全都推在白玉魔身上……」
他一笑接道:「可誰又能想到,有道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竟然能在這裡碰到你!並且得到這麼多消息,呵呵呵!這還真叫是人算不如天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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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靈素默然半晌,忽然又道:「天楓十四郎,你方才可是提起過這名字?」
韓文點了點頭,道:「不錯!夫人你難道真的認得此人?」
秋靈素道:「我雖不認得此人,但以前卻常聽到任慈提起他。」
韓文愣愣的點了點頭,道:「想不到世上竟真有這個人,我本以為『天楓十四郎』這名字,只不過是他們憑空造出來,就是想藉助假的身份除掉我或者是楚留香,捏造的!」
秋靈素道:「任慈外柔內剛,平生對人,極少服膺,但對這『天楓十四郎』卻敬重得很,只要提起此人,總說他可算是這世上少見的英雄鐵漢。」
韓文皺眉道:「這樣的人,和南宮靈又會有什麼關係?南宮靈為何要假用他的名字?……夫人,你可知道他現在哪裡?」
秋靈素道:「此人已死去二十年了。」
韓文面色一變,脫口問道:「是誰殺了他?」
秋靈素一字字緩緩道:「殺死他的人,就是任慈。」
韓文又不禁怔住了,訝然道:「任慈既然對他那般敬重,卻又為何殺了他?」
秋靈素嘆息道:「這天楓十四郎渡海而來,一心要與中原武林的高手們,較一較高低,那時任慈接掌丐幫門戶未久,正是他的全盛時期,天楓十四郎既有打遍天下武林高手的雄心壯志,自然不會錯過了他。踏上中土還未有多久,就向任慈送出了一封挑戰的信,約期與他決鬥。」
韓文嗤笑不已,道:「這天楓十四郎,也未免太狂了些,中原武林,卧虎藏龍,武功高明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尚且不敢自稱天下第一,他又算什麼東西?」
看著韓文自信的樣子,秋靈素眨了眨眼睛,接著說道:「任慈接到天楓十四郎的挑戰信后,為了丐幫的聲名,自然不能退卻,何況他那時血氣正盛,也正想和這東瀛劍客的詭異劍法,一決高下。」
韓文抱著肩膀,斜睨道:「這一戰……想必也很精彩吧?」
秋靈素悠悠道:「這一戰絲毫也不精彩,你若真的眼見。想必要失望得很。」
韓文不解其意,道:「為什麼?」
秋靈素道:「任慈素來不好虛名,接到這封挑戰信后。並未宣揚出去,是以至今江湖中,知道此事的人並不多,當時陪他去應戰的,也不過只有如今早已死去的司徒長老一個人而已,此外簡直沒有別人知道。」
韓文道:「決鬥之地,定在哪裡?」
秋靈素道:「那地方據說是在閩南邊境。一座不甚出名的山上,為的自然也是不願引起別人的注意。」
韓文微微蹙眉,緩緩的說道:「如此說來。那天楓十四郎雖然張狂,卻想必也不是個好名的人,否則任老幫主縱不說,天楓十四郎也會張揚出去的。」
秋靈素道:「他那封挑戰信上。也曾說明並非為名而戰。而是為武而戰,任慈與司徒長老到了那山上后,天楓十四郎果然已在等著,一言不發,立刻和任慈動起手來。」
韓文忍不住道:「一句話都未說么?客氣的話也沒有?」
秋靈素想了想,道:「沒有!據任慈後來告訴我,他到了山上時,那天楓十四郎正坐在一塊石頭上。雙手握著一柄已出了鞘的長劍,見了任慈。立刻仗劍而起,立出了東瀛劍法中獨有的門戶,嘴裡只說了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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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文又忍不住問道:「兩個什麼字?」
秋靈索道:「只說了『來吧』這兩個字,便閉口不語,任慈見他如此狂傲,也不覺動了火氣,所以也就懶得和他說話。」
韓文道:「任慈可用了兵刃?」
秋靈索道:「任慈使的,正是歷代丐幫幫主傳統的兵刃竹節杖,也就是俗稱『打狗棒』的,兩人交手不到十招,任慈已將天楓十四郎掌中劍震飛,一杖打在他胸口上,天楓十四郎立刻口吐鮮血而倒。」
韓文搖頭道:「天楓十四郎挾技而來,怎會如此不濟?難道只是虛有其表,嘩眾取寵?」
秋靈素長長嘆息了一聲,道:「任慈當時本也奇怪,後來才知道,原來任慈並非這天楓十四郎第一個挑戰的人,就在同一天里,天楓十四郎已和別人決鬥過一場,而且已受到很重的內傷,他若肯說出來,任慈自然絕不會乘人之危和他動手,但他卻怕自己說出后,別人會以為他有了怯意,所以只說了『來吧』兩個宇,對自己的傷勢,竟是始終絕口不提,任慈卻以為他是生性狂傲,不屑與別人說話哩!」
她嘆息著接道:「他受的內傷本已極重,再加上任慈的一棒,內外傷一齊發作,鐵人也禁受不起,當天就不支而死,直到臨死時,也沒有說一句示弱的話,更沒有絲毫埋怨任慈之意,只說他能死在戰場上,已算不虛此生。」
這一段武林奇人的故事,本已充滿悲壯之氣,此刻被秋靈素以她那獨有的優雅語聲說出來,更是動人心魄。
韓文點了點頭,道:「我雖然討厭東瀛人,但這天楓十四郎既不肯示弱,更不肯失信,明知必死,還是在那裡等著應戰,當真不愧是天下少見的英雄鐵漢!倒是不錯!」
秋靈素道:「這大概也就是東瀛武士們,引以為榮的武道精神。」
韓文咂嘴道:「無論如何,這種人總是值得別人欽佩的,也難怪任慈直到二十年後,仍然時常惦念著他。」
秋靈素嘆道:「天楓十四郎之死,責任雖不在任慈,但任慈卻終生歉疚在心,總是說只要自己那天稍微留意些,便不難瞧出天楓十四郎已受了傷的。」
韓文突然想起了什麼,道:「在任老幫主之前擊傷他的人是誰呢?」
秋靈素道:「任慈始終沒有提起此事。」
韓文沉吟道:「這人想必和任老幫主一樣,不好虛名,是以他和天楓十四郎那一戰,直到如今,還沒有人知道。」
他停了停,又道:「這人能以內力震傷天楓十四郎,武功之高,自可想而知,天楓十四郎與他決戰受傷之後,還能趕到那山上,他的落腳處,想必也在閩南一帶,那麼,他會是誰呢?……咦?莫非是……」
一邊說著,韓文一邊低頭從懷中掏出李紅袖給他的書籍。翻來翻去,找到了記錄閩南一帶高手的記錄,怔怔有神。
秋靈素忽然道:「我將這故事告訴你。並非全無原因。」
韓文抬頭道:「還有什麼原因?」
秋靈素緩緩道:「天楓十四郎臨死時,曾經託付任慈一件事,但無論如何我去問任慈,他總是不肯將這件事說出來。」
韓文道:「任慈為何將這件事看得如此秘密?」
秋靈素沉聲道:「此事我本也茫然不知,到後來卻猜出了一些。」
韓文轉了轉眼睛,道:「哦!」
秋靈素道:「任慈每見到南宮靈后,總要想起天楓十四郎。為之唏噓感慨終日,到後來他雖明知南宮靈害了他,但仍不肯有絲毫傷害到南宮靈。總說他本對不起南宮靈,但他將南宮靈扶養成人,又會有什麼事對不起他呢?」
她目光似已自黑紗中穿透出來,凝注著韓文。一字字接道:「所以我猜想。天楓十四郎臨死前託付給任慈的事,就是南宮靈,任慈自覺對不起天楓十四郎,所以對南宮靈也分外容忍。」
韓文聳然道:「你的意思莫非是說,南宮靈便是那天楓十四郎的遺孤么?」
秋靈素道:「正是如此。」
韓文想了想,似乎是把所有事情的前因後果都想清楚了,擊掌道:「不錯!任老幫主始終不肯說出那件事,為的正是生怕南宮靈知道自己身世的秘密后。會生出偏激之心。」
秋靈素凄然道:「你總算也能了解任慈的苦心,他那時簡直已將南宮靈視如自己的兒子。自然不願南宮靈知道他便是殺死自己親生父親的人,他一生行事素來磊落,卻還是有件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中痛苦,可想而知。」
韓文悚然道:「但無論他如何隱瞞,最後害死他的,竟終還是南宮靈,他在二十年前無心做了件本不算錯的事,卻在二十年後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想到冥冥中安排之離奇與殘酷,就連韓文也不禁有些唏噓;
秋靈素顫聲道:「這若真是蒼天要他付出的代價,蒼天也未免太不公平。」
韓文沉吟道:「但南宮靈是否也已知道這件事呢?那神秘的兇手,是否也和天楓十四郎有什麼關係?否則他又怎能學會東瀛武士的忍術秘技?」
秋靈素緩緩道:「這些秘密,都有待你去發掘了,我所知道的秘密,已全部告訴了你,你……你可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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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原地,韓文一動未動,目光直視著秋靈素,忽然道:「我還想請求夫人一件事!因為……我並不確定夫人就真的是秋靈素!要知道,我能在這裡碰見你,本身就有些令人奇怪!」
秋靈素目光流轉,默默道:「還有什麼事?」
韓文道:「不知夫人可否掀開面紗,讓在下能一睹夫人之丰采?」
秋靈素沉默了許久,悠悠道:「你真要瞧瞧我么?或者說,你還在懷疑我的身份?」
韓文道:「沒辦法!我必須確定!」
正如他自己所說,他碰到秋靈素這件事情實在是太巧合了,以至於他現在還有些不相信。
秋靈素沉默了許久,終於輕嘆道:「二十年來,你是能瞧見我真面目的第二個人。」
韓文愕然道:「能瞧見夫人面目的,只有兩個人?」,說完,他心中倒是隱隱的有些期待,想要看看這二十年前號稱江湖第一美女的存在!從這層朦朧的面紗,還有這妖嬈的身段兒上來看,他很期待啊!
秋靈素一字字道:「不錯,只有兩個人,你,任慈……」
韓文道:「為什麼?別的人……」
話未說完,突然呆住,他雖也見過不少奇怪的事,但卻從無一件事能令他如此震驚。
黑紗,終於被掀起。
韓文本期望能見到一張仙子的臉,誰知此刻自黑紗中露出來的臉,竟是屬於魔鬼的!天使的身材,魔鬼的臉龐!
這張臉上,竟已沒有一分一寸光滑完整肌膚,整個一張臉,就像是火山爆發后的熔岩凝結而成的。沒有五官,沒有輪廓,什麼都沒有。有的只是醜惡的,赤紅的肉塊,綻裂開的洞。
秋靈素粲然一笑,悠悠道:「你現在滿意了么?」
韓文長呼了一口氣,道:「我……我實在不知道……」
秋靈素道:「你現在總已該知道,為什麼只有任慈和你瞧過這張臉,只因我的臉早已被毀了。我想,世上絕沒有一個女人會願意被別人瞧見這副樣子的,是么?」
她語聲竟是那麼淡漠而平靜。但這平靜淡漠的話聲,卻令韓文更覺說不出的難受,只能悵然的站在原地,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好半天。道:「也許……我不應該逼你!」
秋靈素道:「你沒有逼我,是我願意讓你瞧的。」
她眼波仍然柔和而明亮,這雙明亮的眼睛里,此刻非但沒有絲毫恐懼和激動,反而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緩緩接著道:「只可惜你遲來了二十年,我竟不能讓你瞧見我二十年前的容貌,這在你固然是件遺憾,我又何嘗不算得遺憾呢?」
韓文強笑道:「無論夫人容貌變得怎樣。夫人的風姿,仍是天下無雙。在下能見到夫人的風儀,已是三生有幸了。」
秋靈素含笑道:「你不必安慰我,因為我並不難受,我容貌被毀的這二十年,才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她目送著被山風吹遠的一抹雲霞,悠悠接道:「我甚至還有些感激那將我容貌毀去的人,若不是她,我又怎能享受到二十年寧靜幸福的歲月?」
韓文忍不住道:「卻不知那人是誰?」
秋靈素回過目光,凝注著楚留香,緩緩道:「你可聽過『石觀音』這個名字?」
韓文蹙眉:「石觀音?」,張著嘴,他想了好半天,豁然想起了這個名字!他對這個世界並不熟悉,但也知道這其中有一些人物需要記住,需要小心,石觀音,赫然在列!
秋靈素嘆了口氣,道:「你自然知道這個名字,她本是這世上武功最高,心腸最冷的女人。現在,她只怕也可算是這世上最美的女人。」
韓文道:「她……她又和夫人有什麼仇恨?」
秋靈素道:「沒有仇恨,她甚至只不過見了我一面而已。」
韓文道:「那麼她為什麼……」
秋靈素打斷了他的話,輕輕嘆道:「在江湖傳說中,據說她有一面魔鏡,她每天都要問這面鏡子……『誰是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怎麼聽著這麼耳熟?韓文面色古怪的說道:「這面鏡子每次都說她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
秋靈素道:「不錯,直到有一天,這魔鏡的回答忽然改變了,它竟說我……說秋靈素才是世上最美麗的女人。而我的災禍,也就在這時開始了。」
這自然像是段神話。這神話雖不美麗,但卻充滿了一種飄忽幽譎的神秘感;
韓文咋舌,道:「所以,她就來找夫人?」
秋靈素道:「她找到我時,曾經動也不動地,對我凝注了兩個時辰,在這兩個時辰里她幾乎連眼睛都沒有眨過。然後忽然問我,說道:『你是願意我殺死你,還是願意毀去自己的容貌?』……」
韓文嘆道:「這句話問得當真可笑。」
秋靈素嘆道:「但當時我卻絲毫不覺可笑,我只覺手腳發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又瞧了我半晌,忽然轉過身,說:『三個月後,我當再來,那時我若瞧見你還是這樣子,我就殺了你。』她在桌上留下個瓶子,又說:『我讓你再保留三個月的美麗,你當然知道好生珍惜』。」
韓文搖頭,道:「她既然已走了,夫人為何不……」
秋靈素道:「石觀音若要殺一個人時,沒有人能逃得掉的,我親眼瞧見她的武功,那時,我也不想死。」
韓文悠然道:「世上焉有真的想死的人!」
秋靈素緩緩合起眼帘,道:「那時,我還年輕,對生命真是充滿了熱愛,我想,我縱不再美麗,但能活下去,總比死了的好。」
她睜開眼睛,似乎笑了笑,接著道:「我又想,至少我還有三個月的美麗。我自然該好好珍惜,那麼,在這三個月里。我該做些什麼事呢?」
韓文忍不住道:「於是夫人就想將這美麗永遠保存在人們心中,於是就找到了天下最負盛名的人像畫家孫學圃。」
秋靈素怔了怔,道:「你……你已知道了?」
韓文道:「我已見過了孫先生了!可惜……他現在也去了!」
秋靈素默然半晌,黯然道:「那時我做事實在太任性……就在畫成的那天晚上,三個月的期限已到,石觀音向來都是最準時的。」
韓文道:「所以夫人就在那天晚上,毀去了自己的容貌。」
秋靈素道:「石觀音留下的那小瓶子里。就是一瓶比火還烈,最灼人的藥水。」,說到這裡。她平靜的語聲,終於不禁激動起來。
韓文問道:「夫人不願意孫先生醒來后,瞧見夫人容貌已毀,所以就……」
秋靈素顫聲道:「我將那瓶藥水淋在臉上后。神智已幾乎瘋狂。所以……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我……我……」
她突然以手掩面,再也說不下去。
韓文長嘆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夫人為何要對孫先生如此,為何要畫那四幅畫,以前我們對夫人的用意,完全都猜錯了。」
秋靈素道:「無論我為的是什麼,我做出那種事來。你都不會原諒我的,是么?」
韓文黯然半晌。緩緩的說道:「我只知道現在的任夫人,是世上最溫和,最仁慈的女人,至於以前那秋靈素是怎樣的,韓某既不知道,也不關心。」
秋靈素也沉默了許久,悠悠道:「這二十年來,我的確改變了許多,你當然也可猜得出,是誰令我改變的。」
韓文道:「任慈?」
秋靈素且不回答,卻道:「我在瘋狂中挖去孫學圃的眼珠后,自己也昏迷不醒,醒來時整個頭都已被包紮起來,此後我便在黑暗中生活了幾個月,那時我真不知有多麼的感激素心大師,若不是她照顧我,我怎能活下去?」
她語聲已漸漸平靜,接著道:「但等到我重見光明時才知道,時時刻刻在身旁照顧我的,竟不是素心,而是任慈。」
韓文道:「所以夫人就將那感激之心,轉給任老幫主?」
秋靈素搖頭嘆道:「那時我非但沒有感激他,反而恨他!」
韓文訝然道:「恨?」
秋靈素道:「我見到任慈時,也見到了自己的臉,我見到這張臉,才知道我已沒法子活下去,我失去了容貌,也就等於失去了生命……」
她嘆了口氣,接道:「那時我心裡既悲哀,又憤怒,更恨任慈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見到我,我瘋狂般將他趕了出去。」
韓文咂嘴,道:「夫人那時的心情,韓某倒也能了解幾分。」
秋靈素似乎又笑了笑,道:「那麼你也應該聽說過他這個人的性格,像任慈這種人,是趕不走的,第二天早上,他又來了,我又趕走了他……」
韓文點頭,道:「但第三天早上,他還是來了。」
秋靈素道:「他天天來,我天天趕,我用盡了世上所有惡毒的話罵他,甚至打他,但他還是一早就來了……」
她輕輕撫著手中的骨灰罐子,這雖然只是個冰冷的瓷瓶,但卻像是帶給她無限溫暖。
她柔聲接著道:「你知道,那時他已是丐幫的幫主,他本不必對一個既丑怪,又兇狠的女人如此忍耐的,你現在瞧著我的臉,也該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世上絕不會再有別的男人對我如此忍受的。除非我真的是個死人,否則又怎會不被他感動呢?」
韓文緩緩道:「這隻因任慈愛的本不是失去的美麗,而是夫人的……靈魂,他只知道人人的容貌雖然改變,但靈魂卻不會改變的……真是偉大的愛情啊!」
秋靈素幽幽道:「只可惜任慈活著時沒有認識你,否則,你一定會成為他的好朋友……只不過,你對他的了解還不夠,你還是猜錯了。」
韓文道:「哦?」
秋靈素道:「在那時以前,我和任慈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他又怎會對我如此痴情?何況,那時我美麗的只是軀殼,我的靈魂本是醜惡的。」
韓文眯著眼睛,想是想起了什麼事情,微笑道:「有時人們也會一見鍾情,情深入骨的。」
秋靈素又似笑了笑,道:「無論如何,這總不是主要的原因,主要的原因是他知道一個女人容貌被毀后的痛苦,他也知道惟有情感才能令這種痛苦減輕,所以他決定犧牲自己,來陪伴我,安慰我一生。」
她仰首望天,悠悠道:「我早已說過,他是世上最仁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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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了半晌,韓文微笑道:「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算是犧牲了自己,他雖沒有得到世上最美的女人,卻得到了世上最溫柔、最高雅、最體貼的妻子。」
秋靈素柔聲道:「謝謝你,謝謝你對我說這種話,你永遠也不會知道,我聽了你的話,心裡有多麼開心。」
韓文拱了拱手,道:「韓某更要感謝夫人,告訴我這段往事,在下這一生中,永遠再也不會聽到比這更偉大、更動人的愛情。」
秋靈素忽又一笑,道:「你可知道,除了任慈之外,你不但是唯一見到我這張臉的男人,也是我唯一感激的男人。」
她凝注著楚留香,目光變得更溫柔。她溫柔地輕撫著瓷罐,輕輕地、緩緩地接著道:「只因任慈雖給了我二十年寧靜的幸福生活,卻只有你,才能令我在如此寧靜的心情中死……」
韓文駭然道:「死?」
秋靈素悠悠道:「任慈一死,我活著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揭穿南宮靈的秘密,現在,我心事已了,你以為我還能活下去?」
直等韓文回到濟南城時,他心裡仍充滿了一絲悲哀。
他眼看著任夫人的身子,直墜入那萬丈懸崖中,眼看著那迷濛的雲霧,將她吞沒,竟援救不及。
雖然他也有看得很清楚,任夫人臨死前的目光,是那麼寧靜,並沒有絲毫痛苦,雖然他也知道,死亡,對任夫人疲憊的生命說來,已不過只是一種永久的安息,但他仍然覺得有說不出的悲哀,說不出的憤怒。
低著頭趕路,突然間,一道身影攔住了韓文,只道了一句:「南宮靈死了!」
韓文霍然抬首,不是楚留香又是何人?睜大了眼睛,他好半天沒說出來,顯然,他對這個消息也很震驚。
楚留香道:「但我現在知道,殺他的人,是他的哥哥!他的親兄弟!你說得對,兇手絕不是一個人!」
「那正好!我也剛剛見過一個人!」,韓文嘆了口氣。
楚留香道:「誰?」
韓文一字一頓道:「秋!靈!素!」
楚留香一驚,急切地問道:「她的人呢?」
韓文搖頭,道:「也死了!」
楚留香失聲道:「什麼?她……死了?」
韓文無奈的嘆了口氣,道:「對!她已經死了!因為任慈也死了!而任慈,也是死在天一神水之下!另外,天楓十四郎已經死了二十年了!那天與我照面的,絕不是他本人!有人假冒他!而且……天楓十四郎的確是有兩個兒子!其中一個就是——南宮靈!」
在楚留香驚詫的目光中,韓文將事情的始末,包括他推斷出的一些細節全都說了一遍。
越聽楚留香心中越是發涼!久久未能言語;
好半晌,他才道:「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找出天楓十四郎當年挑戰過的另外一個人了!」
韓文點頭,道:「閩南一帶的高手也算不少,可聲明尚在任慈之上的……卻是沒有啊!看來我們現在也只能摸著石頭過河先到閩南再說了!」
「沒錯!」,楚留香連連點頭,道:「那麼!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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