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紅糕

桔紅糕

11.

建鄴,太極宮。

「陛下,時老侯爺並小郎君已經在外等候了多時。」

「傳進來罷。」

一聲通傳,兩人入內。

九重宮闕深似海,端坐在御案后的,是尊貴絕倫的君王。

雖然從血脈上而言,如今的皇帝可算得是時老侯爺外孫,但是他卻半點也不敢託大,十分恭敬的行禮。

皇帝賜了座,又笑著問了幾句東海的風光。

難得閑話家常,時老侯爺心中不免也放鬆了一些。見時宴暮正在自己身側,忍不住生出些心思,想要將自己家的子孫也放在裴昭眼前過個明路。

當下笑道:「陛下,大郎得您垂青,如今正在奉辰衛伺候左右。這是大郎的弟弟,如今也是一般年紀了。」

.

時家大郎正是時宴朝,乃是如今奉辰衛中一等一出色之人,年紀輕輕,已經是「通幽」境界,說不得何時便會晉入「入微」。

因著這一重關係,時家雖然夾起尾巴做人了一段時間,眼見著裴昭對時宴朝態度未有鄙薄,說不得就有一些順杆子爬。

一個眼神遞過來,時宴暮自然明白。

還未曾入宮時,時老侯爺已經耳提面命與他說過,如今要做的第一等要緊事,便是討得陛下歡心。

此刻時宴暮聽到提起自己,連忙行禮,又大著膽子閑話兩句,只道,若是陛下得空,請去東海看看,時家上下,必然掃灑以待。

「……東海?」

上首傳來的語氣,彷彿有些沉吟著,卻辨不出什麼喜怒。

忽然聽見說:「朕駐守幽州六年,竟從未有機會去過。」

時宴暮還不覺得有什麼,時老侯爺頓時間背心裡覺得有些涼,忙不迭的訴說兩句,只想著把這茬兒給揭過去。

皇帝還是太子時被上皇打發出建鄴,去的卻是幽州。幽州與東海相隔並不算遠,但那些年時光里,竟一次也不曾踏足。這裡面,卻是很有些不為人道的……

但這裡面的隱秘,時宴暮還不明白,還以為皇帝是被自己說得意動,當下笑道:「可不是么?若陛下願意賞光,那當真是東海之幸呢!」

誰知道這話落下,皇帝忽然說:「陛下?難道不是換我『表兄』的嗎?」

時宴暮心中才將將一喜,恨不得將這親戚關係繼續攀下去,忽然間,聽得「咔嚓」一聲,竟然是摔碎了瓷盞,滾燙的茶水濺了一地。

而在他身側,時老侯爺已經跪了下來!

時宴暮慢了半拍,心中不解,也知不妙,竟不知道自己方才說的話,哪句觸碰了忌諱。他忙不迭的在邊上跪著,一時間沒有注意,手掌竟然按在了碎瓷上,瓷片鋒利,鮮血如注。

然而卻半點都顧不得。

時老侯爺戰戰兢兢說:「陛下明鑒,那只是小孩子玩鬧之語,當不得真。」

上首語氣淡淡:「是嗎?這一次喚朕表兄,下一次準備喚什麼,不如說出來,也讓朕聽一聽。」

可是時宴暮哪裡還敢?

陛下知道了!而且並不喜歡!

時宴暮面如土色,如果說當時他在驛站里是猖狂得志,那麼在太極殿里,便是抖得如同篩糠。他還想要辯解兩句,可是身體哆嗦著,嗓子也發抖,戰戰兢兢了許久,竟是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皇帝的嗓音不辨喜怒,從高處傳來:「上京途中,好大的威風……不若在這太極殿里,讓朕也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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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家也是大族,世代經營東海。

而到了上皇一朝、仁壽年間,更是鼎盛之極,只因為時家一前一後,出了兩位皇后。

上皇元后乃是時家長女,懷胎十月之際,自己的妹妹大著肚子在階下苦苦相求,後來被抬入了宮,封為貴妃。

元後分娩,誕下的便是上皇嫡長女高陽長公主。而一月之後,貴妃誕下一名皇子,便是後來被上皇寵愛有加的齊王。

時宴暮瑟縮不已,終於想起來這一處關節,心臟直直的便沉下去。

他終於明白那一日自己是有多麼膽大妄為,醒悟過來那一句話,已足夠給家中惹來滔天之禍!

後來宮中生變,裴昭清君側御極之時,並未藉助半分東海時家的力量,而那緊要關頭,時家所支持的乃是貴妃的長子齊王!奪位失敗流放在外生死不知的齊王!

元後繼后,皆是皇后,亦皆為時家女。

一筆寫不出兩個時字,可是如今這九州天下的主人,是曾經被時家放棄了的那一位,半分支持也未曾得到的那一位。

一度被勒令出京的裴昭。

時老侯爺叩倒,誠惶誠恐,連聲告罪,老淚橫流。時宴暮渾渾噩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太極殿。

年輕的君王分明聲音並不如何高昂,卻自有一股無形的氣勢,迫得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時宴暮想起裴昭手上的沾染過的人命。

當年宮變之時,上皇余德妃所出的陳王、韓王……悉數賜死!那些子侄,也沒有一個活下來!

他驀地打了個寒顫。

眼見著時老侯爺的面色鐵青,更是一句話也不敢說。

直到回到侯府里,才終於緩過氣來。

這時候活絡些了,頓時又想,當時怎麼自己這麼畏懼?連站都站不穩?

無論如何,東海時家,不也還是裴昭的母族么?

時宴暮觀察著時老侯爺的神色,慢慢的說:「……陛下怎麼氣成了這樣?難道他的母親不是時家生出身的女郎嗎?」眼見著時老侯爺並不曾阻止,於是膽子又大了些,「阿翁,他怎麼可以如此絕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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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老侯爺看了他一眼,十分疲倦的說,「二郎,明日|你便回東海吧。」

這落下的話語不啻于晴天霹靂,將時宴暮劈了個不敢置信,他愣了愣,直直的將時老侯爺盯著:「……為什麼要將我趕回東海?難道我說錯了嗎?阿翁,你怎麼能這樣絕情?你心裡難道只有兄長,沒有我嗎?」

他一回頭看到時宴璇正在屋外,款款走進來,連忙說:「……阿姐,你替我求一求情吧。」

時宴璇身姿纖細,神情溫婉輕柔,但是言語卻是十成的絕情:「二郎,你聽阿翁的話,明日回去吧。」

「阿姐!」

時宴暮斷斷沒想到,竟會從她的口中聽到這樣的話來,適才將將尋至身影時,本還指望著她求情。

可是她竟然也要趕自己走?!

一時間,時宴暮癱倒在了椅上,像是完全不認識她這個人。

時宴璇行禮,復又抬頭,秋水明眸,十分堅定:「……二郎說了這樣的話,而且已經入了陛下的耳中,便不能再在建鄴中呆了。」

「為何!」時宴暮大喊起來,「姐姐,我難道不是與你一同進的建鄴么,為何我不能在這裡待了?」

時宴璇冷靜道:「因為教你來建鄴,是想要謀一個前程……卻並不是想要你結仇。」

時宴暮怔怔的將她看著。

「你自己好好想想罷。」時宴璇道:「來人,將二郎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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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日在家中,真說起來,家僕聽她的更要比時宴暮多,何況時老侯爺並未阻止,於是當真將時宴暮給帶了下去。

漸漸地,門外看不清影子,於是這屋內,只剩下祖孫兩人。

時老侯爺目光轉過:「三娘,我還以為你會替二郎求情。」

時宴璇柳眉微蹙:「……阿翁,我何嘗不疼愛二郎,只是他這樣毛毛躁躁的性子,在京中恐怕好不得……何況二郎如今已經在陛下面前掛上了號,我怕他再惹出什麼事情來。」

時老侯爺道:「那你說說看。」

時宴璇輕輕垂眸:「陛下恐怕是對我家氣惱了,如今時候,正是要小心翼翼做人,想辦法奪回聖眷,切不可再惹惱陛下。好在還有阿兄在陛下跟前,不愁陛下不青睞。」

提到了時宴朝,時老侯爺的眼裡也現出了一份感慨,這是他最得意的一個孫子。

幸虧當時送到奉辰衛里的是時宴朝。就算是不看出身家族,他也是奉辰衛里年輕一代最出色的一個。

時老侯爺點了點頭。

時宴璇美目流轉,神情中竟現出了幾分奇特的決心,柔聲道:「……阿翁,我願待在建鄴城中,幫助兄長一臂之力。」

時老侯爺將她看著,倒是不置可否,好一會兒了,緩緩說:「三娘,你要如何幫他?」

時宴璇輕輕的低頭。

她今天穿了一身天水碧的衣裳,周身無華貴飾物,只用一支玉蘭花簪,將烏黑長發挽起。但本就是天生麗質,明眸皓齒,這般瞧來,別有幾分幽靜動人。

時家女郎,姝色絕倫,自從當年畫師一嘆,便從東海流傳至了京都。

時老侯爺將她望著。

這是他還未曾出嫁的孫女裡面最年長的一個,也是嫡親的孫女兒。

只是……

時老侯爺微微嘆息:「你容貌肖似你大姑母,可你這性情……卻與你二姑母無異。」

剎那之間,時宴璇的面色就變了。

年輕的女郎一片蒼白,連身體也搖搖欲墜,原本十分嫻靜幽雅的端坐著,而這一刻,卻彷彿一陣風就能將她吹倒。

時老侯爺膝下有兩位女郎,正是時宴璇的兩位姑母。

她的大姑母那是時老侯爺的長女,也就是上皇元后。她的二姑母乃是時老侯爺的次女,後來也做了皇后。可那皇后卻是在她大姑母逝去以後才做的。

如今正是元后嫡子裴昭御極。

「阿翁……」時宴璇鎮定道,「阿翁為什麼這麼說?」

時老侯爺老目渾濁,卻步昏花,十分銳利的將她望著:「……我問你,三娘,你與二郎上京的時候,你在哪裡?」

時宴璇蒼白著臉:「阿翁,我當時身體不適,正在驛站里休息。」

「外面出了那麼大的事,你就一點也沒有聽到?!」時老侯爺冷冷的說,「你弟弟為了替你出頭,被人打的七零八落,你這個做姐姐的竟然還能視而不見?」

冷汗噌噌的從時宴璇的額頭上滲了下來。

但時老侯爺如若未覺,這一刻,他當真是鐵石心腸,即便見著孫女面色蒼白,也不曾停止半分。

時老侯爺說:「二郎為何會去找寧王世子的麻煩?……難不成是他自己吃飽了沒事不成?他平常雖然頑劣,也不至於做出這樣的事情。「

時宴璇臉色蒼白:「大抵是因為小弟他看見了寧王世子在驛站里做的事情,太過驕奢。一匣子金珠,六百里加急只為寄家書。」

時老侯爺語氣冷冷:「這難道是什麼荒唐的事情?」

騙騙旁的人也就罷了,可是此刻坐在這廳中的,誰不是心知肚明?

時宴璇自己也曉得,那理由毫無說服力。雖然如今,建鄴城裡傳得沸沸揚揚,說寧王世子,奢靡無度,性情驕矜。可是這樣的事情,哪個世家不曾做過?便是他們時家,比這更荒唐的都有的呢!

實在是司空見慣,只不過寧離是被他們四處宣揚,以至於名頭更加的不好聽。

時老侯爺說:「三娘,難道你真不知道?」

「阿翁……」時宴璇將他望著,嘴唇蠕動著,卻並不曾說出話來。

時老侯爺的目光逐漸變得失望。

他淡淡的說:「你幼年時,曾經請了畫聖最得意的弟子吳彥之來家中作畫,當時吳彥之尤其稱讚你,說在他所見過人中,算一時之冠。」

「……只是吳彥之目光中隱有遺憾之色,你聽了他的讚賞,心中得意,但又爭強好勝,於是定要問,那遺憾究竟在哪裡來?吳彥之本不願意說,卻被你纏得沒法,於是終於告訴你,他曾見過一人,長成后定有絕代之姿,可惜卻託身為了郎君。」

「如何?我我說的可有錯……」

時宴璇冷汗涔涔,不曾說話。

「吳彥之說完之後,自己也覺得失言,便沒有再提。你私下裡卻用了計策,撬開了他的嘴巴。於是教你知曉,原來他說的那個人竟然是沙州寧氏的世子,寧離。」

「二郎當時聽了,一心為你記著,沒想著這一次上京恰恰遇著了……他是個沒腦筋的,當真打抱不平,想要替你出一口氣。若非如此,無恩無仇,他當時何必朝著寧王世子出頭?!」

「…………」

時老侯爺目光中,失望之色,溢於言表。

時宴璇嘴唇哆嗦著,分明還是方才那清麗絕倫的模樣,可任誰也能瞧出來,她已經是心神大亂。

「當年那事情,我沒想到你竟然記到了如今。更沒想到,二郎替你出頭,你卻棄他於不顧……你們本為姐弟,我讓你二人一同上京,乃是想著相互照顧。」

「你便是這樣照顧二郎的嗎?」

「……三娘,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來人!」時老侯爺道,「送二娘回碧晴軒,閉門思過。」

11.2.

「郎君,郎君,大好的消息!時家二郎被送回東海了!」小薊喜滋滋的跑過來,竄天猴似的,「據說前些天進宮,被陛下狠狠地責罰了一番呢!」

……遣送回東海了?

還被陛下狠狠地罰了?

寧離委實有些跟不上事情的發展。他還沒有出手呢,還等著時宴暮上門挑釁呢,結果就已經被打包扔了回去?

「當真?」

「一萬個真!」小薊點點頭,「時家的馬車一大早就已經出發了呢!如今恐怕都已經走出去二十里地了。」

寧離實在是想不到,竟然會發展成這個局面,這可當真出乎了他的意料。

午時聽見車馬喧喧聲,是裴昭又歸來了。侍從笑吟吟的請他過去,寧離自是欣然應了。倒是沒想著,裴昭也說起來了這件事。

寧離拈了一塊桔紅糕,逐漸陷入了沉思:「難不成是想要把我豎成一個靶子?」

裴昭一頓:「……怎麼這麼說?」

寧離說:「我看過的話本里都是這麼講的!」

說起來他最近惡補了好多話本子。其中有一個就是這樣講的,假裝自己十分寵愛一個人,然後把它說成活靶子。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這個活靶子上。但實際上。那個被遣送走的才是真正想要保護的人。

裴昭聽得無奈:「什麼亂七八糟的話本,你平時少看一點。有這功夫,你不如去崇文館里讀書。」

寧離:「???」

寧離大驚失色,「讀書?你不要開玩笑了。」

裴昭嘆了一口氣,道:「你身為寧王獨子,你阿耶將你寵得如寶如珠。他是想要將你當成靶子嗎?」

寧離愣了一下:「阿耶自然不是的。」

阿耶所有目光都放在他的身上,也只希望他好好的,怎麼可能把它當成活靶子。

裴昭淡淡的說:「你阿耶坐擁沙洲,雄踞西北。他有能力保全自己喜愛的人。自然是讓旁人都曉得,他對你的愛萬分珍重,讓所有敢對你動手的人都先掂量一下,有沒有這個膽子、能不能受得起寧王的報復。怎麼會是你剛才那樣荒謬的說法?」

裴昭將他凝望著,忽然之間一句話湧上心頭。

……真正愛重一個人,自然是半點都捨不得他吃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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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離愣愣地應了一聲。

忽然間,很是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他的目光有些柔軟,叫裴昭一時也為之觸動。

裴昭說:「寧寧想到了什麼?」

寧離低聲說:「阿耶的回信已經寄給我了,我走了三個月,他也沒有責怪我呢。」

裴昭淡淡的笑了一下。可不是嗎?

他不曾見過寧王寄回的家書,但其實卻見過別的。

今日晨時,寧王請罪的摺子已經放在他的案頭。

獨子年幼體弱,是以這一路跋涉,時間走得長了些,千錯萬錯,都是他教導無方,還請陛下千萬不要怪罪……寧寧。

寧王朝著他請罪,卻是半點也不願意叫寧離知曉,只希望自己的孩子無憂無慮。一腔慈父之心,怎麼教人不動容?!

.

寧離說,「那陛下將他趕回去,難道是向著我的嗎?」

裴昭說:「你覺得呢?」

寧離開動著自己的小腦袋瓜,想了半天,終於迸出個詞來:「難道他是為了示好我的阿耶?」

裴昭輕哂。

寧離一時間訕訕,也覺得自己說的這猜測並不是很靠譜。

在知道老皇帝已經退位、在位的是當年的太子后,他可是很惡補的一些知識。如今這位,可是與當年那個昏庸無道的老皇帝,半點都不似呢。

「行之……」寧離突然說,「你是宗室子弟嗎?」

裴昭抬頭將他望著,說,「……算是吧。怎麼了?」

寧離心想也應該是如此。行之也姓裴,在湯山有這麼大的院落,還就在建業。指不定他的哪一個祖祖輩輩就是皇帝。

寧離小聲說,「那你見過陛下嗎?陛下是怎樣的人?」

「寧寧,你覺得他是怎樣的人?」裴昭不問反答。

「我不知道。」寧寧說,「我沒有見過他。對他的所有認知都是來自於戲文和話本子。你問我………我也說不出來。」

裴昭應了一聲,心中竟然不知道。是期待還是失落?

寧離這樣回答他,實在是無可厚非。

沒想到寧離忽然笑了一下說:「但我知道,行之是一個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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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今天跑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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