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上古
在蚩尤的印象里,太子長琴似乎總是微笑不語,如非必要,從不出手。然而他的實力確實是一等一的,風伯雨師無一可敵。
——傳言鳳來五十弦,五十弦動天崩地碎。
蚩尤的部族指地為名,稱作「安邑」,處於地勢陡峭的西方與風雪交加的北地毗鄰之處,缺糧少水,天賦的產物只是幾眼不能入口的鹽澤,但山中多藏金鐵之精,鑄冶之術可算各部落中首屈一指。若非數十年前,直到今天仍在持續的天災,也許他這一生都不會抱著那般逆天的心思強渡長流水——
那條結著盈尺高的朦朧水霧,似乎漫無邊際的長流水隔開了安邑和中原。
中原豐饒,安邑貧瘠。
幾百年來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過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豐饒的大地。
鄰近安邑的稷山、新絳、曲沃、侯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試著來破開這個桎梏。但是並非只有有西方如此。東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裡的部族,並不比他們好過,他們為什麼不去中原,因為有一條同樣的河流阻礙著他們。
這四條河只有一個名字,就是長流水。
若是慳臾聽到這個傳說,必定能認出,這就是后是被稱為母親河的黃河。只是太古之時的黃河清澈見底,如同天河落世,將人間部族分割各地。雄渾壯闊,絕非後世可比!
所有安邑族人都認為長流水不可渡,他們在天地的浩大前恐懼,退縮。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對的若只是猛獸惡鳥,種種可見之物,是絕不會如此退縮猶疑的。然而無論向著虛空射多少箭,箭都會落下,無論向著風雪刺出多少槍,槍頭也沾不到血,因為這些都是不會死的存在。
他們認定,將力量用於徵服這條不幹涸的河流,只是徒勞無功。
唯獨蚩尤,唯有他不同。
迄今為止,他所想的,永遠只有一件事,就是沖向自己的目標,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從不根據路來選擇終點,也不容忍別人來改變。
這樣的信念,過去是,現在,也是。
赤紅暗色的衣甲在黎明的陰影中如同厲鬼盤繞泛著隱隱的凶光。脖間掛著鐵黑色珠串,珠串中央是一枚比翼獸牙,紅銅被仔細地擦得很乾凈,泛著樸拙的光。這樣挺拔的身姿立在寒風中,猶如一座雕像,令人的心中生出一陣畏懼和隱痛。
他的嘴角總是帶著微微的輕蔑的冷笑,卻又感到一點寂寞。
不被理解,不被認同,不被親近,逆洫天道,那是至強者的寂寞。
然而這樣恍若破天利刃的氣勢,在這個白衣男子面前都化為虛無。
印象里的太子長琴,總是安坐在眾人之間。素白的袍服寬袖反覆地堆疊著,眉目輕灑,畫意盈然,君子風流。
不論何時何地,即使是在戰場之上,他所在之地也仍是一方靜好,刀兵不染。
【首領頂天立地,不會屈居於人,這一場刀兵,終究不能避免。兩軍之戰,只有死,沒有敗。】
那是在開戰之前的一次會議后,他偶然聽到的太子長琴對這一戰的評價。男子面上一片愴然,不憐憫任何一方,他在男子眼中看到了對無情天道下眾生的悲憫。
只那一次,他便記住了這個人。
聽聞太子長琴抱琴而生,皓月風雅,氣度高華。蚩尤覺得,這世上,唯有這人當得起仙人之稱。臨風恣意,清雅出世,當是如此。
然而這個人竟然也會有這樣無措而焦急的摸樣么?
蚩尤難得的生出一絲好奇,摒棄了近日來的煩躁與殺意。卻也不作聲,只是站在那裡看著太子長琴立於曠野,仰首望向天際那隱隱的一抹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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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長琴看著天際漸白,心中不知為何忽有悸動。然而天邊的魚白忽然隱去,眼前落入一片無星無月的黑暗裡。他生來對天地間一切聲音都極為敏銳,很快便察覺到風中的一絲異響。
他並未作聲,只是斂了全身氣息,凝神而立。
蚩尤也有所感應,同樣隱去氣息,只是看向太子長琴的目光中多帶了幾分欣賞的親近之意。
然而那帶著強烈水火氣息的二人卻停在了十丈開外,對話聲清晰入耳。
「阿獻,這樣做會不會太冒險了?」男聲問道。
「我知道啊,但是你還有別的辦法么?」女聲似乎是有些無奈的嘆息。「再說,我們總是要送這孩子走的,他不應該牽扯進來。這樣做……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可我們上哪裡去找太子長琴?我們在這裡找,只怕先遇上的不是正主,而是無數刀劍吧?」男聲勸解著。
「這倒也是。再說要是暴露了,恐怕回去肯定會被伏羲扒一層皮!我可是見識過的,天宮地牢里的那些叛逆仙神……」女子似乎是想到什麼恐怖之事,聲音壓抑顫抖。
「唉,有得必有失。誰叫我們當初選了這條路,天生神屬,無法更改。你想想那些天天被輪的傢伙吧,聽說到現在還有不少人被困在出生地呢!我們已是極幸運的了。」男子聞言勸慰著,「待到這場戰爭完了,我們也不再回洪涯境。以後更不去天界,在人間逍遙,可好?你若是喜歡,便生一個像小傢伙一樣可愛的孩子。你不是最喜歡小孩子了么?」
「就你胡說!」女子也不再恐慌,語氣里多是羞惱。隨即像是發現什麼似的低呼。「這裡有人!怎麼辦?」
太子長琴和蚩尤都感到驚訝——二者都是對自身實力極為自信的大能,竟然被人如此輕易的發現了?
隨即一股淡薄的幾乎無法發現的法術波動透體而過,男子的聲音透出輕鬆之感。
「阿獻,不用找了。恐怕我們的話,都已經被人家聽到了。」
「誒?」女子仍有些不明所以,語氣茫然不解。
太子長琴輕嘆一聲,面上有些赫然。畢竟不論是偷聽還是被人拆穿,都是頭一回,難免生出尷尬之感。
放開氣息向前步去。心中仍有些許疑問,比如——兩人談話中多次談到的『寶寶』究竟是何人?為何偏偏找上他?
他細心感受,才發現濃烈的水火氣息中夾雜的一點微弱的熟悉的水靈氣息。心中一跳,腳下又快了幾分,面上是自己都未曾注意的欣喜與焦急。
蚩尤沉思片刻,轉身悄然離去,未讓他人發覺。
視線中的一襲青衣羅裙,一身暗藍戰甲很快清晰起來。長琴的視線只是略略掃過二人,便不由自主的投注到女子懷中的小小人兒身上。那一身熟悉的墨色,額間獨有的縞藍紋印,無不彰示著這三歲幼童的身份。
「慳臾?」
話語脫口而出,然而那幼童只是在女子懷中動了動,並未張眼醒來。
長琴心中略略下沉,這才向對方微微行禮。
三人身份等同,實力亦相差不大,又身處敵對陣營,長琴此番已是表示了極大的尊敬。女魃應龍本就是現代而來的魂魄,也不計較這些。
各自回禮之後,未待長琴開口,應龍便出言相對。
「想來閣下便是火神家的大公子了?」
得長琴頷首肯定,應龍便繼續道。
「在下名為應龍,這位是在下的夫人天女魃。時間急迫,恕我直言。我二人並非為戰事而來,只是阿獻偶然撿到這孩子,聽其言論與公子頗有淵源。然而兩軍不日決戰,我二人為主將必將與公子一方生死相搏,生死難料。這孩子觀其氣息卻是剛剛化形,實為脆弱。我等不忍他枉死於此,特前來交付於公子。不知公子可否收留?」
「這是自然。」
長琴心下一片焦急,欲將慳臾接過。卻又不得不忍下衝動,故作平靜的問道。
「只是不知慳臾為何如此虛弱,觀其氣息,卻是靈力耗盡才陷入沉睡。可是他遇到什麼險情?」
一想到慳臾極可能是為尋他而來,在路上遇到危情,長琴心中便是一陣絞痛。寬袖之下,五指嵌於掌心,卻也抵不過心頭之痛。
女魃面上一僵,笑容頓時有些不自然。急忙掩飾的將慳臾遞給長琴,口中說道。
「此事女魃也不清楚。只是他剛剛化蛟便凝化人形,又遠赴萬里趕來此處,想來應當是靈力耗盡所致。女魃遇到寶寶時,可未見他有傷在身。公子只需悉心照料幾日,待他靈力回復便無事了。」
女魃說完才覺背後冷汗涔涔。想她天火之體莫說汗水,就是眼淚也難得見到一回。這般狼狽,只能說方才長琴給她的壓力實在太大!心驚之餘,更覺得這個太子長琴與她所知的片面不同,若她方才說錯一句,只怕是有什麼大招都要往她身上招呼了吧?
長琴接過慳臾,靈力在慳臾體中一轉,便了解到女魃並未說謊。神色頓時一緩,有些歉疚,心中也有了幾分親近之意。畢竟對方雖是身處敵陣,卻也能有這樣一副好心腸,同樣是仙身卻有凡心的太子長琴怎不心生好感?單是對方這一次險闖敵陣的勇氣就令他敬佩不已。
若是知道太子長琴此刻心中所想,只怕兩人就要羞愧欲死了!他們哪有這般捨生取義的勇氣?若不是為了任務獎勵,他們才不會冒著掉一級的風險前來呢!即便如此,兩人也在太子長琴感激的目光中尷尬不已。
好在長琴伸手接過慳臾時,慳臾感受到熟悉的氣息,下意識地向溫暖之所里蹭了蹭,發出低低的囈語,分了長琴的心思,不然兩人只怕還要痛苦並快樂著了。
聽到系統提示任務完成的機械音,兩人同時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看天際羲和駕車高升。匆忙向長琴道別,瞬間隱去身形向來時方向飄去。
「長……琴?」
慳臾睏倦不堪的揉揉眼,聲音軟糯糯的扣動心弦。
長琴不禁心中一軟,只覺懷中溫暖,方才的焦慮不安全都隨著晨風飄散。
「慳臾當真胡鬧,出了榣山,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倒令我白白惶思數日,不得安寐。」
口中雖說著責備之語,長琴手中卻化出一件長衫覆在慳臾身上。
「你走之前,我就有預感將要化蛟。便未對你說明,想要給你一個驚喜。」
慳臾說著暗暗撇嘴,誰知道天司命居然會鬧烏龍,將他下落的地點偏移百里。而他剛才用他心通耗盡了法力,陷入深眠。哪想到一睜開眼就看到長琴,卻沒再見到女魃妹子的影子,心中不免有些遺憾。想到妹子已經嫁人,又頓時覺得還是不要再見的好!
長琴幽幽一嘆,慳臾可知,他這是只有驚,哪有喜?縱有喜悅之情,也被連日來的焦慮磨去大半。
此刻心神一松,不免覺得疲倦。便抱著慳臾步入自己帳內,卧於床榻。
在榣山之時,慳臾也常常纏在長琴手臂與之同眠,此刻也不覺有何不妥。只任由長琴將他摟在懷中,心中雖然還想說些什麼,但法力盡空,加上之前化蛟,精神受創尚未恢復,也是睏倦不堪了。
長琴低頭,見慳臾一雙在昏昧中依舊金色明媚的大眼睛,明明已是困頓的無法張眼,卻還在拚命掙扎,不由好笑。沒有多言,只是拉上薄被蓋住慳臾,附於耳邊輕聲說道。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