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褚歸心頭咯噔一跳,姜自明看出什麼了嗎?
「管到你二師兄我頭上來了!」姜自明敲了敲褚歸的頭,「年紀輕輕的,別學師傅說話。」
原來是虛驚一場,褚歸暗自嘆氣,他果然不該對姜自明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姜自明要是有那個腦子,上輩子哪至於被抓現行。
「你們師兄弟嘀咕啥呢。」褚正清的出現打斷了二人的交談,真是說曹操曹操到。
「我問小師弟今天是跟您去醫院還是在館里坐診。」姜自明一本正經地撒謊,「要是小師弟想坐診,我就和他換一換。」
褚正清不疑有他:「當歸上午跟我去醫院,下午回醫館坐診。我看近日的醫案多了不少暑熱難消的病人,自明你安排人把倉庫盤了,看看熬消暑湯的藥材夠不夠,不夠的話寫個單子往上報。」
每年夏日免費向民眾提供消暑湯是回春堂的傳統,褚家的解暑湯方用料簡單,將金銀花、淡竹葉等幾味常見藥材按照配比煎服,清熱利濕,能有效預防中暑。
湯方是公開的,不方便來醫館喝,領了藥材回家熬也行,不收錢,但數量有限,按需供應。六零和六一年那會兒條件艱苦,回春堂停了兩年,前年情況有所好轉,立馬重新續上了。
褚歸正想著該怎麼讓褚正清把他帶上呢,結果褚正清自己提了出來。
褚正清擺手讓姜自明去了,回頭對褚歸道:「我之前與你說過,無論做什麼事皆要有始有終,對待病人亦是如此。你既然給人做了手術,便要負責到底,決不能因為人在醫院不在我們回春堂就不管了。」
「我沒打算不管。」褚歸提上褚正清的藥箱,「我同他說了今天要去複診的。」
事實上褚歸沒說,他講了一籮筐醫囑,唯獨忘了告訴賀岱嶽複診的事。
賀岱嶽剛做完手術,柱子本打算留在病房守夜,上面的領導心神全在首長身上,柱子跟賀岱嶽兩個又是如出一轍的老實,也沒想過請個護工。
「用不著守夜。」賀岱嶽讓柱子回招待所休息,他單腿照樣蹦躂,晚上能一覺到天明,「明天早上幫我帶根拐棍來,另外幫我給隊里發個電報,把我的行李寄過來,還有買火車票的介紹信。」
儘管褚歸重新替他做了手術,但賀岱嶽覺得他已經辦完了退伍手續,那麼無論腿能否恢復如初,他都不是部隊的兵了,當然要按照規定返回原籍。
柱子撓撓頭,他今天除了打飯似乎確實沒派上啥用場,於是聽話地回了招待所,第二天一大早把早飯和借來的拐棍送到病房,隨後開車上回春堂接人。
從醫館到醫院開車要半個小時,褚歸昨日全程走神,此時方才有了觀察沿途行人與建築的心情。
入目的色彩樸素而鮮活,上白下藍的無軌電車載滿了乘客,叮鈴鈴的自行車於道上穿行,買菜的、上班的、上學的,沐浴在同一片陽光之下。
車輪帶起了地面上的灰塵,褚歸搖上車窗,學著褚正清閉目養神。京市好歸好,唯獨空氣實在差了點,幹得緊。
到了醫院,喬德光已帶著張坤在門口候著了,褚正清抬手拿下褚歸肩上的藥箱,無需喬德光吩咐,張坤主動接了過來,掛在左肩上。他右肩掛著喬德光的,兩個藥箱各佔一邊,和他的人湊成了一個歪七扭八的中字。
賀岱嶽的病房在一樓,同房的大爺一早被護工推到外面放風去了,病房門開著,褚歸與柱子的說話聲遠遠傳了過來。
「褚醫生。」賀岱嶽撐著胳膊肘坐直,一夜未見,他的下巴上冒出了細密的胡茬,整個人愈發野性。
褚歸嗯了聲:「早上的葯喝了嗎?昨晚睡得怎麼樣?傷口痛不痛?」
輕穩平和的嗓音從褚歸口中發出,一如他本人,無處不叫人心生好感。
「沒喝,護士沒送過來,昨晚睡得很香,傷口不痛。」賀岱嶽如同學生般一一作答,他的恢復能力果然強悍,褚歸俯身查看紗布邊緣,發現紅腫消除了許多。
褚歸開的是中藥,送葯的時間會比西藥晚半個小時,他看了看時間,八點十分,應該快到了。
「我接下來會輕輕按一按你的小腿,如果有明顯的痛感立刻告訴我。」褚歸避開縫合的位置,稍稍用力按在紗布上。
「褚醫生——」賀岱嶽縮了縮腿,喉頭上下滾動。在他的視角中,褚歸乾淨的側顏以及因低頭而露出的脖頸無端絢麗,晃得他觸電般閃躲。
「疼?」褚歸皺眉,不應該啊?
「不是,癢。」賀岱嶽忍住想往傷口上撓的慾望,「褚醫生您能不能力道大一點,還有,明顯的痛感是多痛?」
皮糙肉厚的野男人,褚歸氣悶,力道大一點,當他在按摩嗎?
「伸手。」賀岱嶽身上哪哪都硬,唯有耳垂跟嘴巴是軟的,褚歸拎起他手腕上的皮擰轉,「這麼痛,記住了嗎?」
褚歸在來的路上洗過手,指尖帶著絲絲涼意,在賀岱嶽麥色皮膚的映襯下,如同上好的白玉雕琢。
「記住了。」賀岱嶽的手腕被褚歸擰得發紅,細微的痛感他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在賀岱嶽的感官中,佔據更多的是那一抹指腹的細膩。
賀岱嶽一聲不吭完成了觸診,護士推著葯進來:「1床賀岱嶽,吃藥了。」
濃郁的藥味頃刻間充滿了整間病房,葯汁晃蕩著在白色葯缸內壁掛上一層深褐,可見其有多濃稠。
褚歸用手背貼著葯缸試了下溫度,不冷不熱剛剛好。他開的方子里全是消炎以及促進癒合的藥材,葯看著苦,實際上喝起來更多的是酸澀味。
而賀岱嶽堂堂一米八七的男子漢,不怕苦不怕累,偏偏最受不得這種怪味。他屏著氣喝完葯,跟扔扯了引線的手榴彈一樣放下藥缸。
「沒喝乾凈。」褚歸垂眼,往葯缸里倒了些清水涮下缸壁上殘留的葯汁,「喝吧。」
賀岱嶽的表情彷彿扔出去的手榴彈撞到樹上彈了回來,正好落在他腳下。憋屈地再次接過葯缸,加了清水的殘汁味道淺淡,賀岱嶽權當漱口了。
護士將空了的葯缸放到推車底部,在賀岱嶽的名字后打了一個勾,繼續去下一間病房送葯。
待小推車的輪聲徹底消失,褚歸語氣故作輕鬆:「我們現在是朋友了嗎?」
禇歸望著賀岱嶽的雙眼,等待一個肯定的回答。賀岱嶽要是敢說不是,他保證讓賀岱嶽見識一下什麼叫真正的難喝。
「是。」賀岱嶽第一次遇到如此直白的交朋友方式,哪怕並不符合常理,他依舊想也不想地答應了。好像有人在他腦子裡喊:錯過褚歸你一定會後悔一輩子。
褚歸摸出荷包里的硬糖丟到賀岱嶽的手心:「朋友請你吃糖。」
拒絕等於反悔,褚歸堵死了賀岱嶽的退路,讓他無法用部隊的規定做借口。
姜自明自鴿子市換來的硬糖不知經了幾手,在褚歸荷包里一捂,表層融化,在糖紙上拉出細長的銀絲。
糖很甜,泛著股醇厚的奶香,入口絲滑,是賀岱嶽從未體驗過的美妙滋味。
「謝謝。」賀岱嶽把糖紙整整齊齊地疊成小方塊,嘴裡的糖他捨不得太快吃完,鼓著腮幫子慢慢抿著。
褚歸在醫院待不了多久,複診結束他得趕回醫館,為此他找護士借了紙筆,寫下醫館的地址:「在你能出院之前我會每天早上來一趟,要是有什麼急事,你可以讓柱子到回春堂找我。」
賀岱嶽把紙上的地址牢牢記在心底,他左腳踩進拖鞋:「我送你到門口。」
「你腿要是再挪一下,明天我就不來了。」褚歸怕賀岱嶽腿骨長歪,不准他下床。
賀岱嶽把左腿放回床上:「褚醫生明天見。」
送走褚歸,賀岱嶽後背在牆上蹭了蹭,他忙碌慣了,乍一閑下來,感覺渾身上下沒一塊骨頭對勁。嘴裡的糖化得僅剩米粒大小,賀岱嶽用舌尖抵著,一邊咂摸餘味一邊用搪瓷杯里的水把糖紙洗乾淨。
小小的塑料糖紙在賀岱嶽的手指中發出窸窣的聲響,在水珠與斜窗而進的光線中五彩斑斕。賀岱嶽用毛巾擦乾水跡,幾番摺疊后,一隻精巧的千紙鶴成型。
望著手心中的千紙鶴,賀岱嶽的意識與視線一起聚焦——他為什麼會疊千紙鶴?他為什麼知道這個東西叫千紙鶴?
在戰場上面對敵人的槍林彈雨,多次死裡逃生皆從未動搖的賀岱嶽,兀然迷茫了。
褚歸在醫院門口坐上線路途經回春堂的電車,吉普車是給首長配的,褚正清不走,他自然搭不了順風車。
無軌電車走走停停,繞了個大彎,終於停在了離回春堂最近的站台。
自頭頂而下的陽光幾乎讓人無處可躲,褚歸感覺整個人快被曬得冒煙,進了回春堂直接往左,抓起姜自明桌上的茶杯猛灌一氣。
他們坐診時經常一坐便是一上午,底下的員工上班前會在桌上放一杯潤喉的茶水,姜自明忙著盤庫,只有他桌上的茶尚未動過。
「怎麼熱成這樣?」韓永康把寫好的方子交給病人,讓他去藥房抓藥,隨後遞了條帕子給褚歸擦汗。
「我在前門下車走回來的。」褚歸沿著額頭到下巴抹了一圈,「大師兄,帕子我洗了再還你。」
「你拿著用吧,我有多的。」擦汗的手帕是安書蘭用做衣服的邊角料縫的,他們師兄弟人人有份,上面綉了各自的小名以作區分。
「我洗了還你。」褚歸堅持,他的手帕比韓永康多多了,不過是出門時忘了帶。
韓永康笑笑接著坐診,褚歸臉上擦乾了,身上仍濕著,他不耐曬的毛病遺傳自安書蘭,哪怕上輩子在村裡待了十年,依舊沒有任何改善。
見韓永康一個人暫時顧得過來,褚歸打算去洗個澡換身衣服,順便把擦了汗的手帕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