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和其他一言不合就通宵營業的酒吧不同,凌晨時分,他們這家酒吧客人們就會像是收到了什麼信號似的,接二連三、陸陸續續地起身離開。
理性分析,這種情況的出現,或許與他們酒吧的客人光臨本店大多不是純粹地為了喝酒有關,畢竟真的只是為了喝酒的話,那也不至於讓他這個調酒師看起來這麼無所事事。
交換八卦、傳遞情報、商討策略、安排任務……總有一些「工作」相關的事情讓這群客人們並不為了喝酒而來。
凌晨一點整,神津真司準備下班。
他工作的時間是很彈性的,再直白點說,他在這家酒吧的自由度已經高到一個難以想象的數值,即使哪天想請個假都找不到人申請,他的老闆根本不會理會這種小事——畢竟老闆連他在被安排到這家酒吧工作之前甚至從未接觸過調酒都不在乎。
神津真司很難不懷疑,或許在關於他得到這份工作衍生出的一系列事情中,只有他自己真的把調酒師這份工作當成了一份工作。
他對這份調酒師的工作表現出了出乎意料的熱情和認真。
在剛剛得到這份工作時,他並沒急著上崗,而是買了諸多關於調酒的書籍回來翻閱,又找到一位調酒師做了一段時間學徒,等到理論知識和實踐技能都在及格水準,委託報名機構幫忙報名,順利考下了調酒師從業資格證書,他才姍姍來遲地正式入職。
調酒水平倒也說不上技藝有多高超,但至少是持證上崗的。
當然,現實點講,在這家酒吧里根本無人約束他,但是他仍然十分自覺地每天準時準點地打卡上班,有一個原因非常重要:天知道他抓不到人影的老闆為這份工作開出了怎樣難以想象的工資。
他尊重且喜歡這份工作,對現況相當滿意——雖然在得知他要去做調酒師之前琴酒的反應就彷彿像他是被流放到了什麼荒漠。
神津真司幾乎還能回憶起琴酒當時的表情,想到這裡,他突然有點遺憾當時反應不夠快,沒能及時把那一幕拍下來。
按照往常,即使在沒有客人的情況下,他也會等到兩點左右才開始考慮下班回家,這是他結合了這間酒吧的客人們的活動時間又參考其他酒吧的營業時間后,為自己精心制定的工作時間。
但是現在畢竟有些特殊情況,他家裡還有一位需要關照的病患,那位先生不按常理出牌,神津真司覺得自己還是儘早回去的好,他不希望自己費了一番力氣救回來的人又因為什麼突髮狀況導致前功盡棄。
他欣賞蘇格蘭威士忌,但是也為那個人的執拗感到頭疼。他對馴服蘇格蘭不感興趣,但是如果蘇格蘭可以適時地收起部分尖刺,那他們兩個人的生活舒適度都會有所提升。
「神津君,晚上好啊,又見面了。」
酒吧門口,神津真司腳步停住,熟悉的嗓音讓他快速判斷出了來者的身份——不久前已經離開的波本威士忌。
他在心中嘆了口氣,轉過身,看著倚靠在牆壁上的金髮男人,頷首禮貌道:「安室先生。」
「其實你直接叫我『安室』我也不介意。」
「我會認真考慮這項提議的,安室先生。」
安室透聳聳肩,並不拘泥於這個話題,轉而閑聊般地說道:「真幸運,我以為我要再多等一個小時。」
神津真司看著那個人臉上的笑容,不禁陷入沉思。
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我已經和波本威士忌熟到這種程度了嗎?
「你怎麼知道我會在兩點鐘下班?」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亂猜的,碰個運氣,反正猜錯了也不過是多等一小會兒。」安室透爽朗一笑:「而且昨天晚上你就是在兩點左右叫醒我的不是嗎?」
神津真司微微皺眉,眼神中突然透出點兒審視。
「你昨天醉成那個樣子,竟然還能記住時間嗎?」
對此,安室透不慌不亂地給出了一個相當合理的解釋:「黑麥說你是兩點四十左右送我回去的,把酒吧到安全屋的路上需要花費的時間除去,我推斷出你大概是兩點鐘下的班。」
「好吧,你找我是有什麼事嗎?」神津真司姑且接受了那個解釋,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現在可不是個站在外面閑聊的好時間。」
「神津君,其實我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安室透清了清嗓子,多解釋了一句:「脫離這家酒吧範圍以外的朋友關係。」
「非常榮幸,我會認真考慮這項提議的。」
神津真司不準備再浪費時間,他禮貌地鞠了個躬,轉身離開。
「神津君!」
身後有腳步聲追了上來,神津真司皺眉,沒有理會。
「你要回家嗎?一起走吧,正巧順路。」
神津真司的表情逐漸複雜起來,這是他第二次與波本威士忌在酒吧外產生什麼交流,他此刻很難將身邊的這個人與過去酒吧里的那位波本威士忌聯繫起來。
波本威士忌原來是這麼自來熟的一個人嗎?
他對波本威士忌今天出格的舉動已經做出了退讓,他的確不想失去這位難得的客人,但這種情況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就未免顯得有些得寸進尺了。
「波本先生,我昨天送過你回安全屋。」他耐著性子說道。
安室透的笑容沒變,卻掩飾性地挪開了視線提前緩解尷尬,他猜到調酒師要說什麼了。
「很遺憾,其實你的安全屋跟我家並不在一個方位。」
「原來是不順路的嗎?」安室透摸了摸鼻子,義正言辭道:「這樣看來,我只是口頭上說聲感謝完全不夠還這份人情。」
「不必放在心上,舉手之勞而已。」
「說來有些冒犯,我沒想到神津君昨天竟然會特意送我。」
神津真司目不斜視道:「我最近的確做了一些我平常不會做的事情,我也在自我反省。」
安室透噗呲笑出聲。
神津真司瞥了一眼身邊並排走著的金髮男人,不可否認,波本威士忌有著一副各種意義上的優秀外貌,他自娛自樂地想著,說不定昨天他會多此一舉地送喝多了的波本一程,就是怕這人在路邊被哪個見色起意的傢伙撿屍。
他被這種想法逗笑了,連帶著心情也放鬆了幾分。
安室透敏銳地意識到調酒師的態度有所緩和,他沒忘記自己的原目的,趁熱打鐵道:「思來想去還是覺得要把這個人情還一下,不如我請你吃個宵夜吧?」
「不必,只是件小事,無論是誰我都會這麼做的。」
「真的嗎?」波本威士忌卻彷彿從這句寒暄的話里拆解出了什麼有趣的東西,意味深長道:「真的無論是誰,你都會選擇幫這個忙嗎?」
神津真司一直以來彷彿用刻度尺量出來的腳步一頓。
凌晨一點鐘的街道上只偶爾有幾輛車零星駛過,紅綠燈在頭頂兢兢業業地發出光芒,十二月的夜間的寒氣從未攏緊的衣襟和袖口鑽進來,又在呼吸間化作白霧緩緩消散。
神津真司站定腳步,轉身看向身旁的深膚色的青年,停了幾秒,似乎是在斟酌用詞。
「波本先生,回你的安全屋的路口已經錯過了,不過現在折返回去也還不算晚,但是再往前走下去,你或許就得考慮繞路回去了。」
「就此別過吧,下次見。」
不待對方給出新的反應,神津真司禮貌地笑笑,在綠燈亮起時,重新提起腳步。
安室透看著那個背影,緩緩吐出了一口薄薄的霧氣。
在他思索那段話是否有所深意時,路口的紅燈重新亮起,他最終還是沒有選擇繼續跟上去,轉身拿出手機,一邊往回走一邊撥通了一串通訊錄里沒有存檔的號碼。
就像調酒師剛剛說的那樣,他回安全屋的最佳路線其實已經錯過了。
「喂,是我。」
「嗯。」
「幫我查一個人。」
安室透舉著手機,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行道,那個留著一頭略長的金髮的男人已全然融入夜色,單憑肉眼再也無法捕捉到那個身影。
「他的名字叫做——」
他盯著車流稀疏的夜幕,說話間一團白色的霧氣出現又隨風緩慢消散:
「神津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