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為了那場已經可以預見會有多麼無聊的宴會,神津真司不得不請了個假——雖然他的請假不過就是自己告訴自己一聲,今天就不去上班了。
神津真司倒是想好好走個流程知會老闆一聲,但是前提也得是能找到老闆的人。
撒手掌柜,神津真司的腦海里不知道第多少次出現這個詞。
清晨,他重複前一天的流程:起床,與蘇格蘭威士忌打招呼然後被無視,洗漱,詢問蘇格蘭威士忌要吃什麼早餐然後被無視,出門買早餐,回到家準備一起吃早餐然後被無視……
在寂靜中吃過早餐,神津真司仰躺著倒在沙發里。
在他的視角里,從沒有完全關閉的廚房的門口,他能隱約還能看到裡面正在處理餐具的蘇格蘭威士忌的背影。
昨晚的那場談話過後,完全陷入到警惕中了呢……嘛,或者說,那個人本來就從未放下過戒備心。
不過這種時刻繃緊神經的狀態對養病可不太友好。
眼見那個人的動作愈發僵硬起來,知道是自己的目光讓對方感到不自在了,神津真司慢吞吞地收回視線,余光中突然注意到擺放在茶几下的藥箱,他伸出胳膊隨手一撈,將那隻藥箱提了過來。
蘇格蘭威士忌最近每天都要用這隻藥箱處理傷口,不過裡面倒是依然十分整齊,的確像是那個人的處事風格——謹慎,一絲不苟。
他隨手拿出一支葯,對著光看起來。
那是琴酒某次帶給他的,當時只是說是種新葯樣品,他接過來看了兩眼,也沒推辭就收下了。
事實證明,這的確是種神奇的藥物。
那晚他撿到蘇格蘭威士忌時,那個人身上的傷已經極為嚴重,他當然沒有點亮什麼醫療技能,只懂最基礎的清創和包紮,在多次嘗試止血無果后,他在藥箱的角落發現了這支特效藥。
不幸中的萬幸,血終於止住了。
光線透過不知材質的包裝,他能清晰地看到藥物的余量,這支葯已經用去了近一半,但是基於蘇格蘭威士忌的傷情來分析,那還遠遠不夠支撐那個人恢復到可以換用普通藥物的時候。
縱使蘇格蘭威士忌每天一臉平常還時不時就要無視他一下,但是作為曾經親手處理過那具身體上的傷口的人,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那個人的狀況有多麼糟糕。
在這支藥用完之前,他必須要拿到新的葯。
琴酒不會幫忙,透露出可以找代號為雪莉的成員獲取藥物已經是那個男人做出的最大的讓步。
頭頂的光線突然被遮去了一大半,一片陰影籠罩下來,神津真司將舉著葯的手往旁邊挪了挪,才發現蘇格蘭威士忌不知何時站在了沙發旁邊。
他逆著光看向上方的人,突然想到:蘇格蘭威士忌走路沒有聲音,有點像一隻大貓。
「辛苦了。」雖然心中的想法已經跑偏,但是那並不耽誤神津真司十分自然地打了聲招呼。
諸伏景光垂眸看著躺在沙發上的人,沒說話。
從容、鬆弛、沉靜、不急不躁……如果一定要說面前的這個人與酒吧中的調酒師有什麼區別,那大概只有話比過去見面時多了幾倍。
「葯。」他伸出手,攤開掌心的下一秒,一支熟悉的藥膏便遞了過來。
諸伏景光看了一眼躺在掌心的葯,視線又輕輕一轉,順帶著看了一眼放鬆地躺在沙發上的金髮男人,眸光晃了晃。
未免表現得過分坦然了些,是自信於現在的我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嗎?
察覺到蘇格蘭威士忌的視線,神津真司短暫地思考了兩秒,意識到雖然是在自己家裡,但是有客人在場的時候就這麼大大咧咧地躺在沙發上似乎有些自在過頭了,他攀住沙發靠背,正準備坐起來,但是很快就被一隻手阻止。
「蘇格蘭先生?」他語氣中難得地帶上了困惑。
抵在他胸口的那隻手並未用力,但是神津真司還是順從地躺回了原處,他沒表現出反感,只是拋過去一個疑惑的眼神,向那位客人突兀的舉動發出詢問。
對方的配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諸伏景光口吻平淡:「你似乎完全不擔心我會對你不利。」
隔著一層柔軟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的那顆心臟正沉穩又有節奏感地跳動,即使處於這種被動狀況下,調酒師仍然能夠保持那份鎮定自若。
「蘇格蘭先生大概率是名警察吧,我不想用那種身為警察就有義務保護群眾的理論去做一些詭辯,但是我相信你不會隨意傷害普通民眾。」
「普通民眾。」諸伏景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張掛著笑意的臉,一字一頓地重複起這個字眼,他並不掩飾自己對這句話的諷刺。
神津真司煞有其事:「沒錯,普通民眾。」
那個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諸伏景光一時間竟然判斷不清調酒師說這話時的真實想法,那傢伙看起來似乎真的真情實感地認為自己屬於普通民眾的一員。
諸伏景光不準備在這個問題上展開多餘的討論,他微微側身,從一旁的醫藥箱里拿出了一根棉簽。
「別動。」
他用棉簽沾取適量的藥物,就著這個姿勢,低頭將其塗抹在了躺在沙發里的人脖頸的那處細長的傷口上。
脖頸處的傷口傳開微弱的刺痛感,但是比起那個神津真司還是更震驚於蘇格蘭威士忌此刻做出的動作,他彷彿認不出眼前的這個人似的上下快速掃了一遍,直到沙發旁的人站起身,他才慢半拍地跟著支起身子坐起來,過了兩秒才調整好神情:「……謝謝,麻煩了。」
「不必,本就是我傷的你。」蘇格蘭威士忌一臉冷淡地將用過的棉簽丟進垃圾桶。
這並不是一種在市面上流通的藥物,這很正常,許多特殊功效的藥物製劑都是不會進行公開售賣的,即使真的上市,價格也絕非尋常人能夠承擔得起。
諸伏景光不得不提高警惕,調酒師態度成謎,這支葯的藥效的確出奇的好,但是誰都無法保證這裡是不是還添加了其他東西,讓調酒師與他一同使用這支葯是一個保險的選擇。
其實他那天也並不是有意動真格。
他本是想嘗試逼問出調酒師的真實目的,但是在猝不及防聽到好友的代號時,負傷后的虛弱疊加氣息驟亂竟然一時沒能把控好附在刀刃上的力道。
神津真司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可能是這兩天看慣了蘇格蘭威士忌的冷漠,對方突然做了點兒狀似友好的行為就足以令他感到意外。
他並不覺得這道細細的傷口值得特別注意,畢竟他洗澡時都不會在意這道傷口,那晚故意讓蘇格蘭威士忌幫他做一些處理也不過是為了給對方一個警告。
這短短几天的時間裡已經顛覆了他對威士忌們原本的認知,溫和有禮的蘇格蘭威士忌漠然以對,幽默風趣的波本威士忌開始貿然進退,黑麥威士忌會把醉酒的同伴扔在酒吧獨自離去,這一系列的事情一股腦兒砸下來,搞得他差點兒都要忘記了,其實他第一次和蘇格蘭威士忌相遇時,無論是出於表演還是偽裝,但是那時候的蘇格蘭威士忌其實是個相當溫文爾雅的人。
神津真司起初會覺得這位名為蘇格蘭威士忌的客人很矛盾,這也是他會對這個人能夠持續產生興趣的一大原因。
當他與這家酒吧的其他客人一同出現時,偶爾會讓神津真司恍惚間覺得這個人身上帶著一種已經融入氛圍的格格不入感,這種形容太過飄渺,但是他始終沒能找到更貼切的形容詞。
神津真司至今仍然這麼認為:這個名為蘇格蘭威士忌的男人身上帶有一種趨於理性的偏執,比起扮演他或許更擅長隱藏,收起身上的部分特質,就能夠迅速讓自己變身成另外一個人的模樣,但是其實本質上那還是他自己。
對方的目光太過直白,諸伏景光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要這麼看我?」說著,他下意識地用手背蹭了蹭臉頰。
其實從對視中也可以初步判斷出一個人的性格,調酒師的目光總是筆直不加閃爍,這代表這個人自信又坦然,他不會因為別人的目光而萌生退避的想法,也不會因為注視別人而感到羞恥。
能夠擁有這樣坦率的眼神是很難得的,至少調酒師的成長環境和家庭背景一定很不錯,這才能成長出這種自由又有底氣的個性。
諸伏景光冷靜地分析判斷著,從這棟房子的裝修和調酒師目前展現出的生活態度上,也不難看出這個人過得相當考究。
「沾到東西倒是沒有,就是吧……」神津真司摩挲著下巴,若有所思道:「就是突然覺得,蘇格蘭先生你真的是一個很神秘的人,思考的時候不由自主地就忘了移開視線了。」
諸伏景光一時無言,緩慢地吐出一口氣,轉頭將醫藥箱整理好放回原處。
論起營造神秘感,誰能比得上你啊。